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男人和女人们就从四面八方来了。他们顶着在晨曦里湿漉漉的天空,把疲惫还没有卸尽的身体推动在人头攒动的坝头,在此起彼伏的哈欠中,舒展的肢体发出骨骼拉伸时的脆响,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抗拒的声音在身体里行走时的穿透力。他们揉着惺忪黏滞的眼睛晃荡着,寻找交流的对象,或双臂交抱着站在那里,似乎在为那永不到来的梦境酝酿情绪。还有人沉浸在第一支香烟缭绕的迷雾中,仿佛那明灭里潜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抚慰。也有人担心晚上脱衣服把自己脱醒了,直接穿着昨天那件被汗水折磨过的衣服就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未被处理的生命气息。但经过短暂的自我催醒或互相激发,人群很快从最初的沉寂转为喧哗,把还没有彻底摆脱困意的清晨搅动出蓬勃的生机。
生活从这里开始了它的亘古和永恒,千篇一律又形形色色的一天即将拉开帷幕。他们在交谈中彼此试探对方前一天的运气和境遇,不管暗暗比较后是失落还是得意,他们总是在抱怨,抱怨实际收入跟理想成绩之间的差距,并对过去遗憾的无法挽回的一天表示惋惜和愤慨,又在巨大的希望中突然话锋一转,说到新的一天。当光线越来越明亮、通透,这些怨声载道的人,把日子描绘得毫无乐趣可言的人,在不满中似乎就要放弃的人,又信心十足行走在这自由市场,期待着被领走。
夹在人群中的刘玉柱是第一个来的,甚至早过草坪上第一颗晶莹的露珠,早起是他在外打工多年养成的习惯,也是师傅在日常生活中经常挂在嘴边的教训。在他还刚刚入行的时候,倔强的师傅就不断强调: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刘玉柱跟师傅第一趟出门就从这句话里琢磨出深意来。那年他十八岁,在颠簸又污浊的火车上整整纠缠一天,看窗外空旷的田野倏忽而过,脑海里竟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和对未来模糊的憧憬。经过长途跋涉一路辗转终于到了河南,找到师傅之前落脚的地点,他一下子从原来不可触摸的邈远坠入现实,异地谋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师傅对待艰难的就业形势只有一招,那就是早起,再把一手好活做得无可挑剔。不久客户慕名而来,年轻的刘玉柱才真真切切从师傅的行动和坚持中,体会出那句话的意义。那时的他是木工的后起之秀,有大把的光阴和花不完的力气。要说他为什么爱上了这一行,自己也说不清,小时候受了自学成才的父亲的感染和熏陶,不知不觉就爱上了墨斗、卷尺、刨和斧头,他总能从那些毫无感情的工具中获得满足和好奇,久而久之越发不可收拾。后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父亲教不了了,就给他拜了师傅。学成之后外出打工,寒来暑往一晃就是多年。后来家乡高楼大厦不断崛起,装潢工程与日俱增,他就和一帮返乡的人回来了。回来之后的刘玉柱发现情况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么美好,想象中的遍地黄金只是一个虚幻。一个月了,除了零零散散接过几桩活儿,根本揽不到大宗生意,这让他很苦恼也很无奈,不时产生回去找师傅的想法,但转念一想漂泊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回来,一家人守在一起才叫温馨,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再说这些年都是妻子张大朵一个人在家里辛苦操持,上有老下有小,就心生歉意,咬咬牙再挺一挺。刘玉柱想把自己融入这个陌生又迫切需要熟悉的环境中,找个志同道合的人聊一聊,快一个月了他没交到一个朋友。但他坚信只要早起,只要给他一个施展才能的机会,不怕站不住脚。一时间,他竟被内心里遥远的愿景打动了。
牌子上写着“木工、水电”的,比那些没有一技之长的在交易中要胜算一些,他们凭借自身本领在人群中散发着微弱的光。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各有用武之地,就连那些在城市建设中,失去土地的务农妇女也加入到这个庞大的队伍,这些闲不住的女人参与到男人中间,给清一色的世界带来了斑斓和生动。随着第一位老板的到来,人群从喧哗升级为骚动,他们把这名暂且用工不明的老板围成一朵蠕动的花,这花开了几分钟,得知自己不符合要求或专业不对时,会主动从密不透风的人墙里拨出一条缝隙退出来,以免错过新的机会。经过筛选的人留下来与老板讨价还价,主动权在老板那里,但他们也要争取一下,以示在这场互动中的态度和价值。他们往往在表面强硬实则软弱的情况下,没有取得更好的效果,只好接受。最终,在老板“你,你,还有你”的指点中确定了人数,接着被带走。这些率先取得先机的人,跟在老板后面,脸上涌着骄傲的笑,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一天或几天他们不用冒着驱散不尽的湿气来等待了。
在坝头,只要老板们一出现,人群就蜂拥而至,那朵坚实有力的花在几分钟之内就完成了绽放和枯萎,木讷又有几分怯懦的刘玉柱根本不好意思往上挤。有几次他鼓足了勇气,下一秒就会冲在最前面,抵达那朵花的中心地带,把自己呈现在老板面前,但刚接触到边缘,他就感受到了那种野蛮又粗糙的摩擦力,随之被汹涌的人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排除在外,根本不给他深入的机会。在这拥挤的劳务市场,没有呈现就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就没有生机。几次下来,刘玉柱便被这激烈的赤裸裸的竞争弄得精神萎靡,虽说做这一行也是老师傅了,但如此生猛的局面还是让他在惊讶中无所适从。之前他听老乡说,但凡有点手艺就能在坝头立足,刘玉柱感觉不是那么回事,泱泱人海谁知道你本领超然啊,那些老板们也没长一双透视眼,扫一圈就能看出谁行谁不行,就看谁挤得厉害,就看谁挤得是不是时候,能不能一下就扎进幸运的怀抱。这天,受了挫折的刘玉柱来不及气馁,最终被一个老板带去改造栅栏,他拎着工具箱在不甘中接受了这个事实。在这个领域,活儿也分三六九等,由简单与繁复或低档与高档而产生的直接后果,截然不同。
随着更多不同需求老板的到来,原本交织的人群稀薄起来,没有被领走的人自然很焦急,直到热烈的阳光真真实实砸在坝头,他们才收起失败的心回家,或者执拗地待在原地锲而不舍地期待临时用工老板的到来。中浙商务广场就是很好的例子,你不知道那些买主什么时候出现,就连经验丰富的店主也无法预计这天的客流量,但只要有了订单,店主就会随时来坝头叫人,迟迟不退的人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毫无保障可言的守候里。机会久等不来,他们也有打发时间的方式,三人一簇,五人一伙,或漫聊,或打牌,或把街头巷尾的新闻拿出来添油加醋地说一说,发表自己对这个事件的意见和看法,找一下存在感,仿佛那无人认领的闲置感,这样一来就有了合理的安放和托付,光阴也不至于那么难挨。路旁那几排幽深又苍郁的水杉,长年累月见证了这里的欢乐、甜蜜、不安和煎熬。
这天刘玉柱满打满算才上了半天工。他为人实在,不拖拉,做完了就是做完了,等老板来验收。他提前完工让老板很意外,如果他动作放慢一些,把时间拖延到太阳偏西,这就算满工了,多一倍的工钱。刘玉柱压根就没有这个心,不是说他多么高尚,受过多么好的教育,而是父亲,师傅,包括身边至亲的人,都是这样做人做事。早早收工的刘玉柱在回家时,经过坝头突然想停下来坐一坐,他看看高高的堤坝,再抬头看看变幻莫测的天空,又远眺了生他养他的后坝。回来这么久了,急于投入生计,每天天刚麻麻亮就赶到这里,根本没有细致地看过坝头在这些年的变迁中换了模样。堤下那条清澈又宽阔的河流竟显得那么渺小,小时候和伙伴们在里面畅游,那种大河的感觉记忆犹新;河对岸疯狂的田野激荡起来多么波澜壮阔,现在被一群拔地而起的高楼代替了。这一切让刘玉柱看来恍惚又陌生,但那一排排幽静的水杉留了下来,这对常年在外品味过乡愁的他来说,已经很快慰了。他找个地方坐下来,随手向河里掷了一块石子,沉寂的河面顿时激起层层涟漪,那种生命的感觉渐渐清晰。早上这里还人潮涌动,索取的人们还在争先恐后,现在撤去体温的坝头空空荡荡,他不知道人们是不是都谋到了好的前程,也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明天会怎样,一时竟飘飘忽忽的。这时来了几个风风火火的少年,把自行车往草坪上一推,三下两下脱去衣物,鱼一样滑进水里。按理说这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夏天,不是戏水的时候,但这些被快乐宠坏了的孩子,根本管不了那么多,脱离大人视线迫不及待跳进河里,如一条条自由游泳的鱼,很快把颤动的河水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玉柱从坡上下来,突然发现车子和工具箱不翼而飞,赖以生存的东西啊!他慌了神,赶紧搜索,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物,新的问题和担心一下冲散了原来挥之不去的阴云,他束手无策,羞愧又愤怒,回家怎么交代,如果张大朵问起来,自己怎么说,工作一塌糊涂,还把老本搭进去了。但他很快从乱糟糟的情绪里理出一条可取的线路,与其这样无力地愤慨,干等,不如去附近的街道奔走一下,说不定就能和那个仓皇窜逃的盗贼碰个正着。一想到那辆用心改装的崭新的还没来得及服务的电动车,他就在愤怒中加快了脚步。也不知走了多少条沸腾的路,拐了多少个不见转机的弯,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他才把彻底的失望当作事实承受下来,喉咙里焦渴难耐,好像用力一喊,那火苗就能从深处喷涌而出。他往家的方向走去,行色匆匆的人擦肩而过,仿佛这些人都有一个紧急的去处,每个经过的人都在经过他时掀着一股相反的执拗不过的力,他迎着这力走着,越走越疲惫。
回到家,他如实向张大朵汇报了这一天的遭遇,希望妻子像普通女人那样狠狠骂自己一顿,让拥挤的内心好受一些。张大朵没有激烈的言辞,也没有安慰,这让挫败中的刘玉柱难过极了。这世上再也没有无言的谴责更叫人痛苦了。张大朵忙活去了,这时他突然想起躺在口袋里的工钱,他想交给张大朵,缓和一下气氛,当他在那黑暗的深渊摸索时,几张薄薄的钞票早已不知去向,这个伤心的发现,像把刀插在雪上加霜的心上。那天夜里,他极度疲倦又极度清醒,在失眠的沼泽里越陷越深。
万般无奈的刘玉柱第二天跟堂哥去了建筑工地,甩开膀子干了几天,无处消耗的能量和愤怒得到了抒发,但到底不是他热爱的手艺。他思忖过段时间,张大朵的怨气消了再说重新置办工具的事,还得重操旧业,他不信在坝头干不出名堂来。这天堂哥匆忙来找,说大朵给他打了手机,让他转告刘玉柱那辆车和工具箱有消息了。刘玉柱来到派出所,一眼就认出阔别几日的车子和黄牛一样跟着他任劳任怨的工具箱,他心情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那个小偷是惯犯,再去行窃时被警察逮个正着,从家里搜出一大堆没来得及销赃的物品,警察是从工具箱里一个泛黄的电话簿里找到他家的号码的。刘玉柱千恩万谢,在登记处核对完信息,就把东西带走了。
当刘玉柱再次拎着完璧归赵的工具箱出现在清晨的坝头,少了先前的浮躁和焦灼,多了一份淡定和从容,不是说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洞穿了什么,觉悟提高了,而是他不信这个邪,不信这世上所有机会都被一些钻营的人抢走。他待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把工具箱打开,把锉啊刨啊錾子啊拿出来检查、擦光、试刃,这些跟随他多年的东西每一样摸在手里,都能在他的脑海里唤起回忆和具体细节。这么多年来,虽然时间一点点从他身上掏走了些什么,但他并没有那种碌碌无为的浪费感,生命很充实。相比他的沉静自封,此时的坝头已从小面积的起伏,正式进入波涛汹涌的涨潮时刻,运输沙石的、砸墙搬砖的、切割门窗的、改水改电的等等,胶着的人们很快把市场蜂拥成嘈杂又湍急的汪洋,无数溪流在里面交汇、融合、分流,为博取一个生存空间而挣扎。第一天,刘玉柱与众不同的待工方式并没有给他带来切实的好处,他在嘈杂的环境中梳理工具和陡峭的内心,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听到自己的心跳,鼓点一样充满节奏。以前跟师傅干起活来,谁也不说话,外部叮当叮当,内部扑通扑通,里应外合,刀斧锋利的痕迹清晰可见。自从回乡闯荡,小活计根本不能满足沸腾的肌肉,一个多月了,无处发泄的能量就那么积攒在身体里,憋得他浑身生疼。第二天,刘玉柱依旧是在无可奈何中揽了一些小事务,第三天也如此……
日子几乎就这么沦陷了,涣散掉了。每当他产生退缩的念头,就有另一个他站出来反对。在摇摆中,总有一种力劝他相信莫大的胜利就在下一秒,直到那一秒无声又无息地倏忽而过。有时他也佩服自己面对逆境时波澜不惊的控制力,那是二十多年来历练的结果,作为一个长期淹没在刨花和碎屑间的木工,早已培养出持久的忍耐和毅力。但是面对如此空旷的时间,以及希望破灭时跌宕的内心,他还是感到了不可忍受和厌倦。以前跟师傅一起闯荡,都是师傅抛头露面去跑活,现在终于知道打头阵是怎么回事了,才真正理解师傅毫无抱怨的苦和艰辛。记得有一次,完工结账时客户耍赖,拖欠工钱,师徒去理论,却遭到对方的无理攻击。冲突中师傅把他挡在后面,自己却受了伤。刘玉柱咽不下这口气,师傅害怕他年轻气盛斗起来那人不是对手,伤了残了麻烦就大了,按下了他的火,说外地人跟本地人斗总是要吃亏的,还说天下好人多无赖少,安抚了他。现在越不好过,他越怀念跟师傅在一起的日子。
这天,刘玉柱仍然是第一个披着薄雾来到坝头,仍然把那些宝贝一样的工具拿出来擦拭、揣摩,仍然在一个安静的角落目击这一天的潮涨潮落。就在这时,有人向他面前的“木工”牌子走来,一个不断有人围着追问用工情况的老板向他走来,他迎着那个人的目光看了几秒,快速作出判断,此人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一个多月了,没有谁比他更需要这目光,以及这目光流淌出来的意思。刘玉柱向这目光报以微笑,对方的嘴角好像也微微上扬了一些,这等于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微妙的交流。老板还有几步就到跟前了,他有点忍不住了,想主动一点,让对方看出诚意,但一想到那些为了揽活疯狂的人们那种无我的状态,就压住了那股冲动,靠本事吃饭嘛,酒香不怕巷子深嘛。但转念一想,时代不同了,酒香还真怕巷子深。正犹豫间,那个老板像一阵来历不明的风,踅着一股力越过他径直去别处了。刘玉柱被这戏剧性的一刹惊呆了,他有点怀疑自己看人的能力,刚刚,就在刚刚那目光里还潜藏着非他莫属的坚定感,却突然风向大变。他庆幸自己没有一厢情愿扑上去,最后一秒稳住了。刘玉柱快速环视一下动荡的人潮,还好并没有人注意。就在刘玉柱表面平静实则忐忑的时候,那人捡起一个无人理会被混乱的脚步踩得一塌糊涂的空奶盒,丢到附近的垃圾箱里又回来了。这个老板问他会不会根据房间实际情况量身定制家具,还有门窗和餐桌等等一应家什。在瞬息间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刘玉柱,又在瞬息间镇定了自己,凿凿地说,都二十多年的老手艺了,不在话下。那老板看他也不是吹牛的人,谈话也很专业,就把他带走了。
这是刘玉柱在几乎绝望的时候揽到的第一笔像样的活儿,激动之情无法言表。为了回报老板慧眼识珠,刘玉柱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对待每一道工序,经他打制的家具每一件都油光可鉴,无可挑剔。为了把每一个楔子都镶嵌进命运的榫口,他瞄了又瞄。为了不浪费每一枚饥饿的钉子,他拿捏的手指比秒针还准确。二十多年了,在深长的岁月里,他早已比钉子更理解什么叫尖锐,比斧头更知道什么叫锋利,比砂纸更领悟什么叫疼痛。二十多年了,任凭光阴的锉子一点点锉矮了他的伟岸和年轻。在一堆杂乱的木料间,他忘了时间的界限,忘了自己,但他没有忘记老板那天惊人的举动,把一枚无人问津的垃圾处理得不动声色,令他敬佩,颠覆了之前他对老板们普遍素质不高的认识。事实还真是如此,此人姓陈,早年辍学,凭着年轻人的那份狂热和激情出来拼搏,早早就在市场里摸爬滚打,渐渐撕出一条生路。后来他成立了装潢公司,揽到工程再分给不同的工人,为了在同行间做得更好,他力求在工程上出质量,出效率,在湖城一带做得风生水起。这样,刘玉柱对陈老板又多了一层信服。
刘玉柱手艺精湛,让陈老板很满意,合作很融洽。刘玉柱在陈老板这一做就是二十多天,当他把厚厚一沓钱交给张大朵,看着她骄傲又满足地把钱接在手里再数一遍的时候,那种愉快不言而喻。有了这次的成绩和资本,接下来的刘玉柱顺利多了。当他再出现在坝头的时候,很快就融到那个庞大的队伍中去了,渐渐熟悉起来。他揽活从来不看主人身份,不管是富裕人家的精心设计,还是普通百姓的家庭用具,一律平等对待。他不仅能够按图索骥,还能根据不同主人的审美要求给出合适的建议和策划,加上他为人细致、实在,久而久之在坝头有了声望。半年后,刘玉柱迎来了回乡以来第一次事业高峰,客户间的口口相传,取代了披星戴月的守候,干不完的活等在那里。他知道之所以能够在坝头站得稳,走得远,凭的就是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他把师傅也请回来了,老将出马果然一个抵俩。一晃三年过去了,时间的浪涛荡涤了轻浮之物,刘玉柱成了坝头的常胜将军。他也愿意带动那些前途渺茫看不到希望的人,只要你开口,刘师傅,带一带我,他就不会拒绝。
坝头是人们赖以寄身的生存高地,是梦想照进现实的地方,也是人们传播小道消息的温床。这几天坝头突然传说刘玉柱失踪了,事业如日中天,没道理啊。这个事件一经播散就在人群间此起彼伏,各种猜测经过加工、再造、糅合,变得玄乎其神。有人说,刘玉柱攀了高枝跟大老板北上广深大城市赚大钱去了,不屑跟这些刨食的人挣口粮了。也有人说,他七旬老母起夜时摔了一跤,把原本松动的部件摔得七零八落,他在家尽孝了。也有人说,刘玉柱志得意满,享受生活去了。也有人说他去三十里外的乡下承包土地去了,骨头里还是个农民。也有人说,他在结了一笔可观的工费后,一激动喊朋友在大排档喝多了,走黑路被劫了,元气大伤正在家里恢复。也有人说,他家建了新房,给长大成人的儿子攒家产去了,不久就会卷土重来。人们被这个话题激发着想象力,每天都会有一个新的说法代替昨天看来还坚不可摧的论断。
成立家具公司自己干,是刘玉柱与师傅深思熟虑后的一致意思。湖城日新月异,城市化建设势不可挡,定会成就一些行业,与其命运握在别人手里,等着人家来点兵点将,不如变被动为主动,开疆拓土,自成气候。这个念头刚出现的时候,一向保守的刘玉柱被自己的野心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这想法是什么时候在脑海里生根发芽的,但他相信有一种成功在不为人知的某处向自己招手。在坝头奋斗这几年,他已熟知这行业的生存空间,积攒了不少人气,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既然目标明确,就一步一个脚印地坚定走下去。他物色厂地时发现堤西有一家废弃的汽修厂,接过来修缮一下就可以用,离坝头和中浙广场都不远,无论是用工还是将来销售,都具有先天优势。这些天,他和师傅整理厂地,完善诸多事项,设想中的未来在蓝图里闪着沁人心脾的光。尤其刘玉柱,被激昂的内心鼓舞着,推动着,一刻也停不下来,活了四十多年,他才真正体会到,源自生命内部的力量比任何外部的催动都要来得经久不息。厂地到位了,他和师傅分头备料,各种木材、压缩板在车间码得整整齐齐,就连外墙上也刷了醒目的油漆大字。六月初六,良辰吉日,在千响鞭炮中,“步步登高家具厂”广告牌竖立在门口。消息传到坝头,坊间传说不攻自破,大家都没有想到,老实巴交的刘玉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开张就生意迎门,但刘玉柱比谁都清楚,要想在湖城一带做强做大,必须给家具市场注入新鲜血液,在业务上苦下功夫。他去一流家具厂取经,揣摩客户的需求和心理,在技术上推陈出新,既保留传统工艺又在款式上别具一格,迎合现代人生活个性,中国风、欧美风等等一应俱全,一时间步步登高家具厂在湖城颇有名气,刘玉柱也声名远扬。
刘玉柱再次出现在坝头的时候,身份和格局已大不相同,人们拥过来把他围成一朵蠕动的花,大家一句一个刘老板刘厂长,到处都是黏稠的话语和热烘烘的鼻息。他处于中心地带,周围那么多期盼的眼睛,若说没有一点优越感那是骗人。这让他想起初来坝头时对那朵遥不可及的花的渴望和怯意,以及难以抵达时的郁闷和挫败之情,他很快与真实的自己取得了联系,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也在不断地提醒,未来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经过筛选,他把之前带过的熟知个人能力和手艺的,以及日常接触不多但口碑不错的,一下从人群中带走十个,比起朝不保夕的零工散活,这份稳定更值得信赖和自豪。
当刘玉柱带领工人从自由市场出来,向堤西走去,清晨的坝头已褪去那层薄雾,渐渐变得透明和立体。如果时辰再晚一点,随着第一缕阳光倾泻人间,东方会在突然之间升起一颗金球,这永恒的光芒古老而静寂,照耀着坝头,也照耀着坝头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