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记忆可能重塑人类本质 | 社会科学报

2023-07-08   社会科学报

原标题:数据记忆可能重塑人类本质 | 社会科学报

沪上学人

记忆是科学技术与哲学的一个连接点,数据、记忆与智能的融合开启了记忆的新路向。从记忆的分类与记忆作为术的维度来看,数据记忆作为一种记忆有其合理性,且也有必要作为一种独立的记忆模式,其对人类的规划不仅仅是历史意义上的,更是未来意义上的。

原文:数据记忆可能重塑人类本质

作者 | 上海交通大学数字化未来与价值研究中心教授 闫宏秀

图片 |网络

在当下,人类已经进入数字化生活、数字化生存与数字化实践的状态。世界的数据化与记忆的数据化使得数据具有了本体论意义上的构成意蕴。记忆印痕论(engram/trace,将记忆视为大脑对于外部刺激的痕迹留存)、记忆信息论(将记忆视为作为信息的编码、提取和激活)、记忆的神经元网络模式等呈现出了数据与记忆之间的技术性关联性。而数据、记忆与智能的融合更是开启了记忆的新路向。当数据所产生的作用呈现了超越作为构成记忆场域以及作为外部记忆的特质时,就已经从记忆与技术关系的视角打开了数据与记忆的内在关联。这种打开是对记忆本质的揭示,更是对数据本质与人的本质的再度审视。

数据作为记忆

记忆既是人之为人的一种属性,又是人类技术发明与创造的一个重要领域。一般而言,记忆寓居的场所除了人类自身的大脑之外,还有各类介质,并伴随时代的发展而有所变化。如果说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第二次浪潮以图书馆、博物院、档案柜的形式破除了曾经的记忆障碍,“把社会记忆从大脑中转移出去,以新的存储方式突破以往的限制”,那么,信息化带来的第三次浪潮则“不仅在数量上有所增加,而且为人类记忆注入了生命”。易言之,如果说神话、文字、图片、档案馆、报纸等载体形式将记忆进行了静态留存,那么,第三次浪潮对记忆的留存形态实现了对固化载体的激活,带来了颠覆性变化。数据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将记忆呈现,并构成了与传统记忆有所不同的记忆样式。

戈登·贝尔(Gordon Bell)将人类的发展视为“一个不断追求‘全面回忆’的过程。人类之所以被定义为这个地球上最高级的物种,原因之一便是我们拥有更好的发展记忆系统的能力”。在这个发展记忆系统的过程中,语言、书写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电脑的出现则促成了记忆的重大转变,近年来数据科学与数据技术日益深度社会化进一步开启了记忆的新阶段。易言之,语言、书写、电脑和数据是人类记忆历程中的四个标志性事件。

托夫勒从技术发展的视角也对记忆作出了类似的判断。“在历史上,人类曾经两度更新其社会记忆。今天,我们面临的是另一场革命。”这场革命的基础是第三次浪潮。在某种情况下,“记忆与数据处理之间的差异消失了,记忆成为感知的再现,与最初的认知行为没有什么区别。两者都是从一大堆互相连接的部件中涌现出来的模式”。此时,不仅仅是作为记忆的技术与作为技术的记忆被深度勾连在一起,而是将记忆直接与数据等同起来。因此,数字化生存不仅仅只是人类记忆的新语境,更是促成人类记忆新样态的重要因素。

从实践层面来看,微软于2001年11月2日创建的“我的数字生活”(MyLifeBits)就是以数据方式进行记忆的扩展,是万尼瓦尔·布什(Vannevar Bush)于1945年所提出的“Memex”设想在科学技术发展的过程中变成了现实。这种方式就是把自己的一切存储上传,并形成一种关于自我的数据画像,甚至成为了人类生命的一种空间拓展与时间延续。其中,空间拓展意指技术导引下的生存空间增加,如数据世界;时间延续意指在事件的当下意义被延展,甚或延展人类后世的数字化永生等。欧盟的“在线生活宣言”(The Onlife Manifesto)则巧妙地将此呈现。从当下的现实来看,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在线生活方式已经成为当今人类的日常生活方式,并形成了在线生命(onlife)。在这里,人类的记忆被技术重组,被处理过的信息与人类再次融合,并通过与“被斯蒂格勒称为我们的原初滞留(个人记忆)进行重新整合获得了意义,成为我们生活世界的一部分”。这迫使人类必须对自身展开反思,而在这种反思中,记忆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内容。如,基于维基百科、百度、谷歌等各类搜索引擎对自我的记录所构成的记忆该如何面对呢?特别是当这种作为外部记忆或延展性记忆存在的记忆进入到人类内部记忆并逐步转换为人类内部记忆之时,基于数据的记忆将激发哲学界关于记忆的重新审视。

此外,从关于记忆的研究现状来看,记忆是大脑的一个功能,通过电脑对其模拟也已经展开。如,在关于记忆的产生、存储与提取等的研究中,通过技术来探索大脑对信息的记录、处理、利用、存储和检索等,进而实现人脑及记忆的数字化。

然而,不容忽视的是,在上述研究的过程中,数据是该类计划的核心内容之一,通过数据收集、共享及数据挖掘等来解析大脑的结构和功能是该类计划的目标所在。因此,这种方式的探索必将基于数据,且在此过程中还会形成或曰产生新的数据价值,而这恰恰是数据记忆在人类社会的一种实践现象。这种实践现象必将使得关于记忆的已有研究遭遇到挑战,进而需要重新审视数据与记忆之间的关系、所搜集或自动形成的数据是否可以被视作人类记忆、数据记忆是否可以成为一种独立记忆类型、数据记忆的价值何在等问题。

数据记忆:异化人类记忆真实性

虽然数据科学与数据技术在人类的记忆中日趋重要,计算机科学中的“数据存储”一词体现了数据对记忆的被动式存储,但尚未体现出数据所带来的记忆构成性与主动性特征;在科学技术界对记忆现象的表述中,出现了数据印痕、神经痕迹、数字脚印(the digital footprint)等术语,但尚未将数据记忆视为一种记忆样式。然而,无论如何,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即数字化对人的异化已经出现。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曾指出,“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同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当人同自身相对立的时候,他也同他人相对立”,那么,人与数字劳动、人与数字人、人与自身所产生的数据之间的关系该如何面对?哈特穆特·罗萨(Harmut Rosa)基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结合时代发展,提出了包括数字化在内的新技术背景下的新异化。在数字化媒介之前的情景中,体验与记忆的关系是“在体验中快速流逝的(短暂的)时间,在记忆中会转变成延伸开来的(久的)时间。但反之亦然”。然而,伴随人类的数字化进程,曾经的时间体验与时间记忆之间的关系出现了逆转。数字媒介“没有在我们脑袋里留下任何‘记忆痕迹’。它们对我们过去的体验没有增加任何东西”,瞬间或即时记忆在技术的导引下,形成的量在增加,但能留在脑海里的深层的长久记忆并未因此而增加。

但关于这种异化,从现实的角度来看,记忆的技术化并非仅仅是如罗萨所言的体验到的时间和记得起来的时间之间的关系出现翻转,更应该值得关注的是,在加速内在记忆体验浅层化的同时,数据式的留痕作为激活内在记忆的一条路径,并非仅仅是“时间似乎‘落得双重下场’:飞快流逝,却又在记忆里不着痕迹”。当数据记忆形成之后,其再次的激活就已经是时间的重现或时间的延伸,而非仅仅是基于时间异化而带来记忆异化。

关于新技术背景下的记忆异化研究,主要以技术为切入点。数字化的无差别、同质化是韩炳哲对数据科学与数据技术所作出的判断之一。数据科学与数据技术所构建的生存环境将人本身也进行数据化,基于此而带来的透明性问题、数据思维所带来的思维单向度等异化已经悄然而至。在此情境中,被技术承载的记忆在人类不知情或者不自愿的情况下自动形成。这种记忆在某种程度上是人类无意识的非自主性记忆,且其在人类心灵深处该如何安放仍是一个问题。因此,恰如韩炳哲在《透明社会》中所言:“当今社会肯定性泛滥,表明它已经丧失了叙事性。受到波及的还有我们的记忆。”进一步来看,当数据存储变成记忆的主流时,人类记忆将失去叙事性与历史性,变成了没有意识的数据汇集,人类文明的气息将被数据科学与数据技术凝固,并使其创造性的活力渐渐失去。

此外,如同洛伦佐·费尔拉蒙蒂(Lorenzo Fioramonti)对数据本质反思的那样,“当我们看见一个数据,我们便产生了确定性——事实信息。数据并不像文字,不需要解读,数据至今都是权威的来源”,然而,历史与现实却呈现出了数据不确定性的一面。基于数据的确证与对数据权威的质疑是当今数字化转型面临的一个逻辑困境。进而,数据记忆的异化将以对人类记忆真实性异化的形式出现。

数据记忆的哲学意义

记忆作为人类对自我认知的一种方式,是解码人的本质的一个重要元素。如同“我们在创建一个结构化我们的所思所想的工具,与我们最初在纸上书写来扩展记忆是一个道理”,人类在通过技术扩展自身能力的同时,对这种扩展的合理性及其意义的反思也随之而至。

在黑格尔的体系中,将记忆视为作为主观精神的理智的第二个主要阶段——的表象的一部分,“记忆是表象的第三个阶段。在这里,一方面符号被回想起来,被接纳入理智,另一方面正由此而给予理智一个外在东西、机械东西的形式,而在这条道路上就产生了主观东西和客观东西的一种统一,这统一形成到思维本身的过渡”。当机械的记忆出现时,记忆与直观的距离也变远。

当数据记忆的出现再次拓宽了人类的记忆时,关于它的反思也随之而至。从“数字存储的本质允许数字思维被精确拷贝任意多次。二元论者总会辩称,尽管生成思维的系统的数字支持可以拷贝,但思维的本质无法拷贝”的视角来看,作为存储意义上的数据记忆仅仅是在量的意义上完成了记忆的积累,并不能带来思维的本质转换,进而,人的本质依然不会被改变。因为“我们记忆的绝大部分,都与我们生活的事件和细节有关,而其基本要素就是时间性,因此不可能具备被重复的能力”,即使是数字人与作为上传模板的生物人,虽然生物人的记忆与数字人的记忆在复制完成的那一刻是相同的,“情感和经历完全相同,但此后他们的记忆、情感和经历则会开始彼此偏离”,易言之,即使假设初始值相同,也会因为各种原因出现不一样之处。因此,这两种记忆并非完全相同的。然而,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恰恰是两种记忆出现偏差,更需要思考思维的本质,特别是机器智能思维的本质与人类思维的本质关联性与差异性。

“在计算机科学家试图创立人工智能的过程中,知识如何存入大脑,已经不仅仅是个学术问题了。那么,蜂群思维中的架构是什么样的呢?”是否类似图书馆式的文件存储模式?关于此,凯文·凯利以加拿大神经外科医生、神经生理学家怀尔德·格雷夫斯·潘菲尔德(Wilder Graves Penfield)的实验为例,“现代认知科学更倾向于一个新的观点:记忆好比由存储在脑中的许多离散的、非记忆似的碎片汇总起来而从中涌现出来的事件。”在这里,记忆是基于碎片的生成性涌现。事实上,数据记忆的形成机制与上述认知科学所描述的形成方式具有一定的同质性。零散数据的逻辑不在于因果性,而在于基于某种状态或某个时间节点所呈现出的相关性,这也正是大数据技术的一个重要特征。

当阿林多·奥利维拉提出“在对计算机、生物系统和大脑有了更好的理解之后,现在让我们走进本书的核心:我们能够创造出数字思维吗?”的时候,一方面指向了技术对人脑的模拟,另一方面则指向了未来思维的形态构成问题。若能创造出数字思维,数字化生存环境中的人的思维与数字思维融合,甚或数字思维对人的思维的导引与规训将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人的本质。此外,从人类对技术的渴望来看,技术读取人类记忆若变成现实,一方面人类记忆将变成透明的,同时也将是可复制的。基于此,记忆的属人性问题该如何解释;另一方面,在所读取的记忆被存储之后被转移到另一载体或主体时,传统记忆所指的存储在此时已经被技术性地迁移,并可能出现几个不同主体的记忆可以混合的现象,那么,原来的记忆主体与现有的记忆载体或主体关系该如何看待。事实上,上述两个方面共同指向了人的本质。

从技术与记忆关系的考察来看,人类的记忆是由人的生物学记忆与数据记忆共同组成;从数据记忆的本质来看,数据是数据记忆的技术基础,没有数据就没有数据记忆,数据时代是数据记忆得以存在的基础,算法是数据记忆形成的重要驱动力,并以其自身逻辑规制记忆的逻辑,数据赋能是数据记忆的底层架构。因此,基于数据在人类社会中的重大意义,数据记忆对人类的规划不仅仅是历史意义上的,更是未来意义上的,人类的本质将再次被记忆革命重塑。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当代新兴增强技术前沿的人文主义哲学研究”(20&ZD045)的阶段性成果]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61期第6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宋献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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