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回忆小时候: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后,家境一下就败落了

2019-07-31     探照灯

张英

贾平凹是中国文化的一张名片,也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风向标。他创作了一部又一部经典之作,铸就了中国文坛一个又一个高峰。四十年笔耕不辍,贾平凹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他用笔记录着社会进程中一个个鲜活的现实人生。

自2011年起,更是连续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古炉》《带灯》《老生》《极花》《山本》等多本原创长篇小说,这在贾平凹创作历程和人文社出版史上都是绝无仅有的。《古炉》《带灯》《老生》销售量超过40万册,《极花》《贾平凹散文》及精选版销量高达20万册,2018年新作《山本》也在上市后获得了巨大的社会反响,取得超过10万册的销量。

7月30日,第29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在西安开幕,为感谢贾平凹对人文社长久以来的信任,人文社臧永清社长向贾平凹授予贾平凹先生人民文学出版社“荣誉作家”奖牌。这是人文社第一次向作家颁授这样的奖牌,以表达感谢。之后,贾平凹与其系列作品责任编辑、《当代》主编孔令燕,畅谈了二十年的合作友谊。

本文为贾平凹独家专访之二。

张英:你父亲只是一个乡镇学校教员,怎么就变成被革命对象了?

贾平凹:我父亲特别严厉,小时候我总是害怕他。直到他老了,我自己也做了父亲,我们才说上话。

在当时是那个社会,对父辈这一代人来说,他没什么选择性。我父亲弟兄四个人,只有他来西安求学了,剩下都在乡下,当时为了供应他上学,有到煤窑上挖煤的,有去扛木头的,就是全家来养活他。

他原来在西安上学(陕西师范大学前身),读的是中文,和我一样。在考学的过程中,一个住旅馆认识的人问他,愿不愿意到延安去。他当时刚从乡下到西安,也不知道延安是干啥的,回答说可以,只要哪儿能吃饭就到哪儿。后来那个人第二天带他去一个地方,他去了一看,是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就是专门把青年往延安送去。他当时觉得要当兵打仗,家里父母还在,他当时不愿意去。

原来在西安上学(陕西师范大学前身)

他专科学校读完,后来在西安也教过书。当在西安房子便宜,一个四合院,几袋洋面的价钱就可以买下来,但是他当时没有买。好不容易挣钱了,他得照顾家里,回报那些父母、兄弟。在西安呆了几年,快解放的时候,解放军兵临陵城下,准备打仗的时候,时局特别的,整天哪儿打枪,他就回了乡下老家。

后来我就跟他说,你当时如果是买下房子,那我起码就是西安市民嘛,或者你去了延安,回头也是革命干部,我就不至于出生在农村,要几十年后才回到这个城市,也不会在农村吃苦。

解放后,因为我一个姨夫是陕南游击队一个团的团长,把他叫去在团部里待了一段时间,后来他回到地方上当教师,然后就一直干到去世。他的工作完全靠组织来分配,叫你到哪儿去,你就到哪儿去,他没有更多的选择性,不像现在,我可以跳槽,我可以不干这个干那个,那时候是不可能的。

“文革”的时候,我父亲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原因是他在西安当教员的时候,胡宗南当时在西安开了一次报告会,当时政府要求所有的公职人员去参加那个会议,学校把教师花名册就报上去了,我父亲那天倒去了,走到半路里,又跑去看秦腔去了,没有参加。

到了“文革”时期,有人把那场报告讲成是特务训练班,然后查档案,开会的名单里有我父亲,就把他打成反革命,有两年多时间,他戴的是反革命分子帽子,开除公职,回乡进行劳动改造。从那以后,我这个家境一下就败落了。

张英:那个年代,这样的政治帽子扣上,个人前途基本上就完了。

贾平凹:现在很多年轻人无法想象那个社会,政治上要是出现了问题,那这一生就完了。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父亲回村去的时候,我和母亲正在地里干活,别人说我父亲回来了,我就往回跑。

我父亲戴着反革命分子帽子,被押送回到乡下,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哭了,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见到父亲哭,他说,我把孩子害了。当时他最关心不是他的政治生命,而是自己影响了家庭和孩子的前途。

因为他清楚,他打成反革命,这孩子这一生政治命运,基本上就决定了,再也翻不了身。在当时整个社会,“地富反坏右”,阶级异己分子,头顶这些罪名,你永远不能翻身,谁也不可能再用你。

在“文化革命”前,我父亲对我是有期望的,因为我学习还不错,将来能够上大学进城,一步步参加工作了。

当时中国人最大的愿望就参加工作,有一个工作岗位,这是每个年轻人的追求目标,起码脱离农村,能吃上国家的饭碗子。

但“文化革命”这事情一来以后,我学也上不了了。父亲打成反革命,他是觉得孩子的前途,一下子就没有希望了。政治成分让全家人脸上无光,谁都可以欺负你。

张英:对你的影响体现在哪方面?

贾平凹:我父亲打成反革命那几年吧,我在农村唯一愿望就出去参加工作。当时城市里的企业、单位来招收技术工人,肯定没有我了,不可能叫个反革命子女去当工人去。

后来收公路上养路工,整天拿个锹铲一下地面,我也报名,但是也没有收到。后来就部队征兵,我又去报名,也不让你去。你表现再优越,在选人的第一批就把你刷掉,刷下来。

当地学校招收民办教师,我也报过名,也没有我。后来学校一个老师,回家生产生小孩了,临时让我代理教了一阵。等人家把产期休完以后,你就结束了。

我原来是基干民兵,因为当时准备着和苏联要打仗,农村的年轻人都加入民兵组织,整天训练。开头我是民兵连里当文书,因为我写字好,后来我父亲一出来事,就把我赶出来。

我们那儿学大寨修水利,修一个大型水库,年轻人都去,也是以民兵建制,挣工分,我就留在村子里和妇女一块劳动了。

我那个时候年龄小,一般我们那儿的精壮劳力,一天工分是十分,当时农民靠工分来吃饭,年终跟你结算,给你分多少钱,分多少粮。我当时挣三分工,因为个头也不高,只能挣到三分。

一个工分是两毛钱,一个大人劳动一天,可以挣到两毛钱,我只能挣到六分钱,后来慢慢才给你涨到四分、六分。当时一个正常的妇女,劳动一天可以挣八分工。

就是你这个政治身份就把你决定了,你永远只能在农村当农民,在农村的基干民兵,你也没有条件来参加,政治上永远没有你出头之日。

在经济上业受到歧视,国家那几年给大家发救济款、救济粮,肯定没有我家的。亲戚朋友就是来,他都害怕沾上你,也和你疏远。我当时就沦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是他用你还可以,他也可以不用你,反正就是比人家要低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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