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湖海,这些地理因素,往往决定了一座城市的气质。广州是珠江,香港是维港,重庆是山,杭州是湖,而成都则是一条浅浅的府南河。
相比长江珠江,府南河既浅也窄,但它的水来自高原来自雪山,自带上游岷江的湍急。水过成都,汇入长江,一片宽广。相形之下,城中的河水,平静舒缓。有水的都市才有灵气,成都人的性格也像水,大部分时候不温不火,雅致灵秀,偶尔也有激越壮阔。
两千多年前,蜀郡守李冰修了都江堰水利工程,成都平原从此成为天府之国。李冰治水,要决在疏,要想看“道法自然”的要义,不妨去看看都江堰,那是一部书写在大地上的《道德经》。
都说“少不入川”,就是怕年轻时在安逸之地,会消磨锐气。成都这个名字从定名开始,两千多年没再变过,但定都在这里的政权,却都没成过事。最典型的是蜀国,虽然诸葛亮操碎了心,但奈何天命难违,终究于事无补,后世英雄每念及此,都忍不住泪满衣襟。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里柏森森。如今来成都的旅游者,相当多都是来缅怀先生的遗风。诸葛大名垂宇宙,但屡屡出川伐魏不果。斗转星移,历史上种种“不成”,却恰恰成就了今天的“都”。正因为远离政治中心,成都才孕育出独特的巴适文化。
少年不宜入川,但历经世事之后再入川,却能获得格外的滋养。杜甫,一生颠沛流离,唯独在成都,他得到了不一样的力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个“润”字,道出了老杜在成都的所有喜悦。
五代时,后蜀被赵匡胤派兵所灭,从宋军自开封出兵,到后主孟昶归降,只用了短短的六十六天。继刘禅和王衍之后,蜀不过二代的魔咒再次应验。孟昶的花蕊夫人后来还写了首诗: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从上到下,安逸久了,都无战意。
川人自守的这一分安逸,却常常被打破。从蒙古军到张献忠,一个个比赛着杀人。张献忠出川后,成都只剩七户人家。最后,只好“湖广填四川”。
百余年前,成都人因为手里入股铁路的票据,可能会变为废纸,于是他们奋起抗争,结果惨遭镇压。成都人往锦江里扔了许多木牌,涂上桐油,包上油纸,附上信息,此谓“水电报”。木牌乘秋潮水涨,顺流而下,“成都血案”消息很快传遍全川。
成都的水,搅动了大江大海,从此天翻地覆,换了人间。
中国人遇到天灾人祸时,本能地就往两个方向逃跑,一个是海外,还有一个就是四川。四川水土非常养人,外来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客人。成都的包容与自由,让任何人来了之后都能融入。
这种平民气息和烟火味道,虽屡被中断,但还是绵延了上千年。
伟大的城市,并不仅仅依靠上天赐予的禀赋。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基因,依然可以赋予它独有的肌理。这些纹路和脉络,也许不闪现在宏大的天际线上,而是深藏在斑驳和琐碎里。
因为老天赏饭吃,成都人不用辛苦劳作,就可以求个温饱,所以只需好好享受即可。成都街上的闲人很多,也催生了茶馆的兴起。成都茶馆之多,全国罕有其匹。以前老北京也有很多茶馆,但北京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北京,茶馆自然也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
以前河水清澈,有些人会涉水到河中央,挑上来清水,卖给岸边的茶馆。明矾轻轻搅拌,就成一缸净水。只消很少的钱,就可以坐上大半天,看看天,望望水,消消闲。
成都人爱吃也会吃。据说,他们吃一口菜,就知道放了多少粒花椒;喝一口汤,就知道放了多少粒糖。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但成都人的舌头,确实已经成了精。
这座城市的魅力,不在辉煌壮丽的现代建筑,而在寻常巷陌,在宽窄巷子,在小酒馆,在杜甫草堂。这些略显琐碎的野趣和平凡,恰恰是成都最迷人之处。
我曾经在武候祠的攻心联前徜徉,“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短短三十字,道尽了中国人征战和治国的大智慧。
我凝视对联,想起近两百年来的国运衰弱,攻心联再好再妙,它毕竟是农业文明的高度。今天的时代,更加气象万千,也有更多的可能,成都,也更值得期待。
不像苏州杭州,成都从没被比作天堂,因为它给人带来的惊喜和快乐,只适合在人间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