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迷茫 家庭撕裂 孩子教育困境 一个母亲试图从国学中自救

2020-01-06     极昼plus

文 | 王丹妮

编辑 | 胡大旗

Amy跪坐在木制讲台的左侧,平复了下情绪,开始她的“忏悔”。这是由某家国学教育机构举办的家庭关系忏悔课,一群跟Amy一样渴望通过学习传统文化获得家庭和谐的夫妻坐在台下,摇晃脑袋,吟诵着校长的教诲:“没脾气,不生气,不怨人,我错了……”

Amy 38 岁,头发整齐地绑成马尾,常常穿一件白色衬衣和黑色休闲西装。她是一个“活得很用劲儿”的人,从高中开始,每天早上 5 点起床,阅读课外书籍时会像高考一样做大量笔记,提前画表格制定周末的时间安排表。毕业、结婚、生孩子,Amy的人生按部就班地从一个阶段步入另一个阶段,直到儿子晨晨 4 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Amy都感觉迷茫:她不知道如何教育好孩子,如何面对价值观不同的丈夫,如何营造一个温馨和谐的家——这些都是二十多年的应试教育没有教授的。面对家庭和教育的困境,她将目光转向当下热门的国学,试图从中找到生命的出口。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Amy每天监督晨晨诵读《论语》,送他参加完为期一个月的封闭式国学夏令营后,还打算报名长期班。原先,丈夫以为夏令营只是让孩子体验一下,但随着Amy对国学越来越投入,夫妻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婆媳关系也越来越僵。为了坚持以传统文化教育孩子,Amy把自己的父母从老家接来,在同小区租下另一间房子,自己带孩子,最后与丈夫分居,甚至打算离婚。

离家三个月后,Amy在这堂忏悔课上几近崩溃,积压已久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她跪坐在地上,跟“家人们”说起与丈夫因国学而产生的争吵,止不住地流眼泪,“我就觉得,我学传统文化怎么就越学越差,越学家庭就越支离破碎……”

这些时刻都被导演李米杰记录下来。

在近六年的时间里,李米杰拍下Amy因国学与家人发生冲突、陷入痛苦和迷茫、最终与自己和解的过程,制作成纪录片 《Confucian Dream》。在筹备这部纪录片的过程中,李米杰搜索发现,除了西藏,全国几乎每个省份都有类似的私塾,她采访过的 124 个学习国学的家庭,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与Amy类似的遭遇。

相比于当下的“国学热”现象,李米杰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热”?这种渴望的背后是什么?在教授技能的实用主义教育之外,我们还需要怎样的教育?在物质生活逐渐丰富的当下,我们该如何直面精神困境?

以下为《极昼》与导演李米杰的对话:

导演李米杰(右一)参与2019届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受访者供图。

“很多人因为国学教育争吵、离婚,怎么会迎来这种局面?”

极昼:你为什么会关注到传统文化教育这个议题?

李米杰:从小到大,我感觉是为了“学业”而活,逢年过节父母都会叮嘱“考高分、上好大学、找好工作”。这种教育方式从来没有给过我满足感。读高中时,同学们的目标都是完成作业、考个好成绩,我却觉得应该不止于此。我经常跑去找老师问问题,比如,为什么地球是两极而不是三极,为什么一胎政策是基本国策?老师们很头疼,我也得不到答案。高中期间,我转学了三次,但都没有得到想要的那种教育。

大学毕业后,被安排的教育生涯结束,我对教育长久以来的思考化作了一个问题:难道这就是父母和周围的人捧在手心的、占据了我全部青春的教育?这个困惑一直存在,直到看到一篇写中国古代教育的文章,我才感觉在教育模式中找到了一种“和谐”,这跟我们从小接受的竞争、压抑的教育不太一样。抱着探究的心态,我选择回国,接触到这群把孩子送去接受私塾教育、学习传统文化的家长。

极昼:这群家长给你的初步印象是怎样的?

李米杰:第一次接触这个群体是在2012年,我在旅途中认识了一对父母,他们分别毕业于复旦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不想让孩子像他们一样再经历体制内教育,于是把7岁的双胞胎送进了私塾学校。他们重视的东西和大部分家长不太一样,他们说,没有好的外在成就也没关系,只要孩子心是正的,德是善的,就算扫大街也挺好的。他们让我看到了教育的另外一个面向——不是为了“出人头地”。

可是真正走近这些家庭,我发现很多人因为这种教育而争吵、离婚。听上去那么好的初心,怎么会迎来这种局面?为什么这些父母愿意用这么大的劲儿去追求传统文化教育?这种渴望的背后是什么?

那个时候,我决定拿起摄影机,探寻这种现象背后更深层次的东西。

极昼:你是怎样联系到更多家长的?

李米杰:我在网上发帖,打电话给一些国学教育机构,从 14 个学堂拿到了 512 个家庭的联系方式,得到许可后采访了 124 个家庭,之后选出 6 个做深度采访,最终选定两个家庭进行长期跟拍。一个家庭拍摄做了短片,在NHK播出,参加了电影节;另一个家庭做成了纪录电影,也就是我们正在聊的这部。

纪录片 《Confucian Dream》海报。受访者供图。

“家长费劲心思想怎样教育好孩子,却没有将目光放回自己身上”

极昼:为什么选中Amy作为你的拍摄对象?

李米杰:在联系 512 位家长的过程中,我收到了各种各样的拒绝:有些人不习惯被拍摄,有些人太忙不想被打扰,有些人称自己的家庭情况不适合被拍摄等等。相比之下,Amy和丈夫都愿意跟我讲述自己的想法、直面他们的意见分歧。

极昼:在你看来,Amy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米杰:我对Amy的初印象是豪爽、有行动力、雷厉风行。她从小就是一个很用劲的人,认准了一个目标就一定要达到。Amy研究生毕业后直接跟相恋多年的同学结婚、组建家庭、生了小孩。她形容自己一直都“未经开化”,直到有了孩子,才被推到了一系列的问题面前,她不知道怎么做人生选择,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家庭关系。在深圳小姑家,Amy看到他们全家一起诵读古文、做公益,感觉整个家庭在物质生活之外还有更多的精神联结,这种舒服的感觉、更和谐的家庭状态是她想要的,于是转向国学。

当时,Amy的老公觉得她对孩子太严厉,把孩子逼得很紧。他觉得Amy活得太累、太轴,没必要。至于国学班,他觉得把它当成个夏令营,体验体验就行。Amy的老公喜欢走一步看一步,即时做调整,常说的话是“到时候再说呗”;但Amy喜欢做计划,她会画表格,安排好每一天做什么事,每天读书读哪一章,看书会做很多笔记,像准备高考一样。我问过她这样会不会累,她说,“没有啊,这样让我的生活很有劲儿”。

极昼:小孩对这种家庭教育和国学夏令营是什么态度?

李米杰:在Amy和老公矛盾比较激烈的时候,我们对儿子晨晨做过一次采访,他当时 4 岁,没有明确的观点,只会表达感受。我问他喜不喜欢读《论语》,他坐在跷跷板上,摇着头说,“不喜欢,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喜欢。”有时候他也会说喜欢读书,其实更多是喜欢跟妈妈待在一起,对内容本身没有概念。

在国学夏令营的那段时间,晨晨很不适应。刚开始他不哭,他相信爸爸妈妈马上会来接他,等了好几天,他突然哇哇地哭,几个老师轮流抱着他哄,都止不住他的眼泪。

夏令营里,孩子们的年龄从4-18岁不等,他们正处于成长阶段,对这种教育没有形成一个很稳定的态度。比如,我拍摄的另一部短片的主角是一个叫科科的初二男孩,他在一个月里经历了好几次思想的转变。

刚开始,科科很不喜欢夏令营,他说夏令营的宣传图片是PS的,自己是被父母忽悠过来的;过了一段时间,他喜欢上学校,觉得这里山清水秀,东西好吃,老师很和善,但不能玩电脑游戏很无聊;回到原来的学校后,他又开始怀念夏令营,觉得学国学比在普通学校学的东西有意思……最后一轮,科科提及想回到国学学校,是因为想继续被拍摄,他喜欢我们陪在身边的感觉。

在这几年的拍摄中,我接触的家庭各有各的问题,孩子缺少父母的陪伴是一个常见的问题,很多小孩在拍摄过程中对我们产生了依恋,因为他们获得了在家庭中缺少的陪伴感。我感到很难过的一点是,那么多家长费劲心思想怎么样教育好孩子,却从来没有将目光放回自己身上。

Amy 带儿子晨晨诵读古文。纪录片截图。

“很长一段时间,Amy不理解,为什么家庭关系越来越撕裂”

极昼:Amy为什么会选择离开家?

李米杰:在要不要送孩子去参加国学长期班这个问题上的分歧,加剧了Amy和老公之间的矛盾。拍摄前期,我几乎没听她说过老公的一句好话。Amy完全感受不到老公对她的爱,一直执拗地认为,夫妻关系已经这样了,希望全在孩子身上。国学也被她当成解决所有问题的办法,她认为,要是全家都能学传统文化,想法都一致,哪怕没有爱,也不会有争吵了。

努力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始终无法和老公在学习国学这件事上达成一致,他们的争吵也给孩子带来了伤害。Amy发现,孩子夹在父母不同的价值观之间,变得“油滑”、“左右逢源”,在爸爸面前只说爸爸想听的话,在妈妈面前只说妈妈想听的话。她担心给孩子造成更多的负面影响,决定暂时离开。

极昼:离家之后,Amy在一次忏悔课上陷入情绪崩溃的状态,感叹“不明白为什么越学家庭关系越撕裂”。你如何看待Amy的这种困境?

李米杰:在那堂忏悔课上,老师要求大家列举出亲人的优缺点,Amy发现连老公的一条优点都写不出。上台后,老师开玩笑说,这个男人这么不好,你当初还愿意嫁给他啊。Amy不好意思地笑了,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一直以来,Amy都没想过去解决夫妻关系中的问题,一心想通过国学让两个人变得志同道合,家庭关系变得和谐。她一直相信“以和为贵”,以为大家都学国学,就不会有争吵,所以她一直认为在坚持做一件很正确的事情。矛盾和冲突越多,她就会越努力,因此愈发感到受伤和不甘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Amy都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越学国学家庭关系越撕裂。

Amy把和谐当做目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如何实现这个目标上,她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周围的人。但我认为,真正的和谐不是改变所有的人,让大家使用同一个价值系统。真正的和谐是“和而不同”,是知道彼此不同,但仍然愿意感知和欣赏对方,愿意托起这个与你不一样的生命。

极昼:在纪录片的结尾,离开家庭的Amy又回来了。

李米杰:一开始,Amy以为两个人分开是对孩子好,他可以不用再面对父母价值观的冲突,活得更舒服。但后来,她发现并不是这样。

她和丈夫分居之后,晨晨变得非常敏感和脆弱。有一次,Amy坐在床上,晨晨靠着她说,“爸爸今天出差,你陪我睡好不好?”我想,这种场景应该在她生活中出现过很多次,她能明显感觉到孩子对她的依恋,也意识到有一个完整的家才是对孩子最好的选择。

对Amy来说,这个选择也是跟自己的和解。她说过,跟丈夫分开之后,很难迅速地找到、爱上另一个人,开启新的生活。而且,选择另一个人并不代表会有更好的生活,也不一定是一个完美的结局。我认为,学会接纳一个人,会让我们生命的河道被拓宽,也会提升我们爱人的能力。

极昼:在你的观察中,Amy有怎样的改变?

李米杰:我们前后对Amy做过几次采访,她的变化挺大的。她之前的状态特别硬,像个战士,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后来,她变得很柔软,经常聊着聊着就哭了起来。

最后一个镜头是Amy在家里读书,晨晨不想读,Amy没有发脾气,也不再强迫他,而是在自己读完书之后陪他一起玩积木。Amy其实不太懂要怎么跟孩子相处,刚开始,她准备往晨晨的积木上再加一块,晨晨大喊,不行,会倒掉的。她立刻收回手,静静地在孩子堆的小房子旁边堆了个大房子。透过这个镜头,我觉得Amy理解了亲人之间这种独立而联合的关系。

Amy跟老公的关系也有变化。重新回到家庭后,她变得更“女人”了,开始化妆,也会跟老公撒娇。有一次,她准备带晨晨出去玩,老公坐在沙发上看书,问她带钥匙了吗?Amy说,哎呀,我不想带,你到时候帮我开门嘛。这种撒娇对Amy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变化。

我认为,这些变化既来自于国学,也来自这一段离开再回归家庭的经历。

Amy 倚在栏杆上思考家庭关系和孩子教育问题。纪录片截图。

“我想,这是现代人共同面对的困境,普遍的社会焦虑和迷茫”

极昼: 在拍摄过程中,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李米杰:是孩子的反应。

有一次,夫妻俩为孩子吵架,Amy要求孩子留在她这边继续读古文,老公要把孩子带回家睡觉,晨晨夹在中间,哭着看着他们。晨晨恳求爸爸,“等等我嘛,能不能让我把第四章读完再走?”这让我非常心疼孩子,大人们眼里只有愤怒,看不到彼此,一个 4 岁的孩子能看见大人们的需求,并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在中间做出平衡。

我有时候会觉得,孩子才是真正的智者。作为大人,我们有很多生活经验,习得了很多生存技巧,但也渐渐忘记了如何简单地“爱着”、如何去真真切切地感知一个人,很容易陷入价值观念标准的争吵和纠缠中。

Amy说过,刚开始她以为是在学习如何教育孩子,后来才发现是晨晨陪伴着她的成长。我也很感谢晨晨,他用孩子的方式教会我怎么去爱别人,帮我打开了一个新的生命的空间,让我感觉自己的生命状态不那么僵硬,变得越来越柔软。

极昼:你怎么看待以Amy为代表的这群家长,对传统教育的态度以及背后的“国学热”?

李米杰:我接触的家长抱着各式各样的目的,真正理解、笃信国学的并不多。有些管教不好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些刚开始接触国学,觉得这是教育的新希望;有些通过朋友推荐,把小孩送来试试……

2016年,搜集资料时,我发现,除了西藏之外,几乎每个省市都有私塾,这种发展速度和范围让我惊讶。

相比于“国学热”现象,我认为真正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热”。早期,大众的关注点在于经济发展和物质生活质量的提升,但现在,更多人开始关注精神和关系层面。很多父母会发现一些关于生命选择、意义或关系方面的问题无法解决,但从小到大的教育并没有教这些内容,于是开始向外寻求帮助,有些人找到了宗教,有些人找到了传统文化教育。这种“热”的背后,是现代人在精神需求上的渴望和迷茫。

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在响应这种普遍的社会焦虑和迷茫,家庭教育机构和身心灵课程越来越热门,心理咨询机构逐渐增多,纪录片呈现的传统文化学习热潮也是其中之一。在这个百花齐放的市场里,有真正的解决之道,有真智慧,也有鱼龙混杂的趋利团体。

极昼:这部纪录片在国内外做过小规模的放映,有什么反馈吗?

李米杰:在好几次放映活动的现场,主持人都跟我打趣说,很少见到一部纪录片能激发起观众这么多问题。在捷克的一场放映活动中,问答环节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问题涉及婚姻、教育、信仰、宗教、政治、传统文化各个方面。

有人说,这部影片让他离中国普通家庭的距离更近了;有人说,如果早一点看到这部纪录片,或许就不会离婚;还有人说,欧洲人也面临着相似的精神困境:很多人不再信仰宗教,试图在科技中寻找答案,却陷入了一种精神荒芜的状态。

我想,这是现代人共同面对的困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是一个普世的问题。

目前,我正为纪录片联系感兴趣的资方和有资源的平台方,如果顺利的话,希望明年暑期档能够与观众见面。

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XWmyfG8BMH2_cNUg8CO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