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在高地上的天文研究中心已历经四十年多了,期间经受住五级以上的多次地震,却毫无损伤,成了外地人前来参观学习的地标建筑。
这个建筑是我一生的成就,现在回想起四十多年前的经历,我既自豪也敬畏更感慨。
历史回溯到1981年。
天意要我实现父亲的遗愿,这个当初令我一见钟情,梦萦魂牵的荒凉高地,竟是我父亲葬送事业和生命的地方。
1941年的那场灾难,我的父亲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事故没法调查清楚的时候,地方当局判了他十二年徒刑。当时父亲只有三十二岁,刚刚从美归国,带回一个建筑学副博士的头衔和一枚设计竞赛金质奖章,他和母亲结婚还不到一年。
我所接受的工作是在高地上设计一所天文研究中心,工程不太大,但难度较高,这是我毕业后第一个有分量的工程,而起伏的地形为设计的成功和惨败都提供了很大的可能性。
高地除了蓑草和零星露头的灰白色岩石,还有一块丢弃在半山坡上的古碑。古碑上有个图案。图案是印章状的不连续的正方形,由一些疏密有纹的渠泊交叉的线条组成谜一般费解的阵势。
晚上我和母亲谈起高地上的碑及其图案,母亲以老年人的淡漠口气讲起了四十年前那场灾难,还翻箱倒柜,拿出父亲留下的图纸,第一张是草图,上面用粗犷线条画着石碑上那个图案,这使我心头怦然一动。
那年父亲刑满归来,和母亲关门闭户,形影不离地生活了一个月。我就是在那充满了热泪和叹息的日子里结下的晚熟的果实。一个月后,父亲开始调查事故的根由,这个问题已折磨他十二年了………
九月九日,他深夜才归,头发蓬乱,浑身泥土,异常激动:“根本不是设计问题,地底下有个大东西在动!”翌晨,他带上干粮出去,没到中午却又回来了,烦躁不安;下午,他闷在屋里写写画画,自言自语;傍晚,他背上一个挎包,提着一把母亲种菜用过的锄头,不顾母亲的苦劝,出发到高地上去了,从此再也没回来。次日清晨母亲只在高地的草丛里,捡回了挎包和那张草图。
在父亲遗留下来的图纸中,除了那张草图,余下的就是福音学校的设计方案图了。我觉得父亲功底扎实,他的制图严谨精确,父亲的设计在当时的中国乃至西方也是数得上的。不过,我也不能不意识到父亲的设计方案有个致命的弱点:漠视高地具体环境。
母亲知道我也涉足高地后,受到极大震动,但她就象当初没反对我学建筑一样,没说过什么。
十月初,基础施工很顺利。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天夜里,在临时工棚里值夜班的两个青年工人听见高地上恶狠狠地磨牙。天亮才发现大约有三分之二的基础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临时组成的工程事故调查委员会,反复调查研究,都没发现有什么真正的问题,但也不得不宣布工程暂时下马。
停工后,我几乎天天要骑车到高地去,一个人在工地上伤感地走走。十月底,我就住到工地上去,经过几十天毫无结果的苦苦思索,也不得不姑且认为真的有咬铁嚼钢的怪物了。我借宿在一个“守夜”老头的工棚内。过了午夜高地象白夜般明亮异常。我小心地探出头去,只见团团磷火悬浮在空中,突然地面微微震颤起来。土堆突然倾塌了,我的双腿被埋在下面……奇怪的是遭到毁灭的仍然是上次那些地方,不过是再翻了一个身罢了。余下的三分之一没什么变化。
当天下午,我用透明纸描了一张高地地形图,照我夜里的印象,用红铅笔按大致比例画上那个方形图案,然后分别蒙在父亲和我自己的设计图上。我看见,父亲设计的建筑大部分都座落在坡顶中部,而那里是一片白纸。我设计的建筑,也正是处在空白之处的基础遭到了破坏,而与红色重合的地方却安然无恙。
我醒悟了,人们在高地上的建筑是湮灭还是长存,取决于人自己,建筑和土层岩脉的关系,犹如牙与床的关系。我怀着感激之情想到了我的双亲。如果没有母亲的无声而有力的支持,也许我永远不能省悟这块土地的灵性。
以后的事情既简单又复杂。工程突然重新上马,我熬更守夜,在原有构思的基础上进行了大幅度修改,那些借以奠基的石床、石堤给设计带来了一些限制,也造成意外的效果。
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研究中心成功地扎根在高地上,它的成功,也令我联想到了许多许多……
作者:刘家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