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疫区过清明节,追忆爸妈二三事

2020-04-05     法律读库

作者:詹晓红,湖北恩施州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


疫情注定,这个清明不能回老家,尤其是湖北疫区的人们。时光不怕新冠病毒,既不戴口罩,也不用手消,更不怕集聚,像洪流一样,不会因为新冠病毒而放慢脚步,等一等我毫无障碍回家祭扫的日子,就这样无惧无畏,浩浩荡荡,一个时节又一个时节地奔流而过,一往无前。我猛然发现时间才是真正的勇士,人类(当然包括我)的渺小和懦怯在时光面前昭然若揭。封闭了两个多月的城市,开封后的大街小巷很快恢复到往日的繁忙和热闹。社会关系、法律遵循、人际交往依旧照常运转。街道上、大楼里匆忙的脚步并没有因新冠肺炎疫情而不同,除了人人戴上口罩、进出务必测体温、凡事毕勤洗手、食堂分餐不集聚、开会人距人一米的规则等外。当然,这是我、我们当下的世界。我想那是因为我、我们的家人没有在这场疫情劫难中感染或没有在防疫防控一线的辛劳与恐慌!2020的这个春天,失去亲人或感染新冠肺炎的家庭,在纷繁的街道上、在庄严的大楼里,就像无症状感染一样没有表象而各自行走;犹如疫情期间的空气,人人都带上了口罩,吸吮着同样的养分,却呼出不同的气体。他们把痛苦和哀伤深深埋在心底,不让人触摸或感知:因为疫情还没结束,日子还要继续,祭奠不能去公墓,重症还需白衣天使!这样想来,我、我们都是很幸运的,即使不能回老家!

但昨晚辗转难眠,抑或是这个清明很想回老家而不能回的缘由而久久难以释怀。心情与疫情无关,事由又与疫情息息相关。因而几多牵念万般哀思涌上心头,在似睡非睡中感知到,爸妈离我们而去的时日越来越模糊,而我们记忆他们的往事却越来越清晰,以致我在追忆或回首往事时总是泪水涟涟。

妈妈本是大家闺秀,不料于1950年因阶级风暴家里的全部财产被没收,1951年外公被划为大地主成分而判刑,直至1953年病死在沙洋劳改农场,外婆于1971年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批斗声中离世。妈妈16岁开始"跑反",和爸爸结婚后一起经历了1957年的反右运动,经历1958年的大跃进,挨过1959年的大饥荒,直到文化大革命打倒"地富反坏右"的运动再起,爸妈被隔离、被审查、被批斗,甚至被要求解除婚姻。今天的追忆定格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既深刻又模糊;深刻里有永不磨灭记忆,记忆里有模糊不清事实。

那一年,大集体兴修公路。妈妈要挣工分(其实妈妈只会记工分,不会用劳动工具,挑不起扁担,拿不好挖锄),把我放在路边的摇篮里。爸爸回来探亲,未到收工时间妈妈不能回家,于是爸爸把瘦小体弱的我抱回洗衣做饭,不料我半夜时分高烧不退,大小便不通,面部发紫、全身红肿。爸妈情急之下把我背到山村卫生室推拿、诊疗,急救了一条小命,也带回来了很多中药。听姐姐说小时候的我,让吃药比要命还难!爸爸返回工作岗位后,妈妈一人在家拖儿带仔,还要对付我这体弱多病、倔强不屈、极其好哭而又不受羁绊的小东西。每到喂药时,我的反抗总会让妈妈束手无策。有一次,妈妈恼怒之下呵斥:不喝药就把我勒死。不知我当时是否能听懂或慑于妈妈的"淫威"而不再哭闹,抑或是乖乖地喝下了中药?但真真切切地吓坏了两个姐姐,最终以姐姐呼天呛拦着妈妈,妈妈嚎啕大哭抱着我而告终。这件事情是从妈妈和姐姐的转述中得知,时至今日,但这记忆一直深深扎根在我的心底。妈妈,曾经一个大地主家的小姐,如今在随时可能接受批斗的岁月里,不仅要劳动还要抚养我们兄妹四人,在当时那种艰难的岁月里,如果恼怒之下真把我勒死了,妈妈若干年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把我领到她的老牌友老伙伴面前,隆重而自豪地介绍:"这是我细女儿(大别山方言"小女儿"),在外地工作,好忙啊,没时间就很少回来,这次是我过生日才特地赶回来的,"如此等等。如今,我害怕思念的养分越充足,撩动心灵的追忆越多,心底的土壤会助长往事发芽。所以,我干脆把它记录下来,让它在思念的天地间长成参天大树,让伟大的父爱母爱万寿无疆。

那一年,大集体兴修水利。我们的老屋住满了外村的村民,我很开心。村民白天修水库大坝,十几个人抬着大石磙,一人领调,数人应和,几百斤重的大石磙在力量的和声中,被大伙抬起数十厘米高后,一起放手让石磙自由落地,重重地砸在坝基上。那时候我就明白水库大坝是被力量铸就的,坚不可摧,牢不可破,安如磐石,稳若泰山,就像那个时代的父老乡亲坚守心中的信念一样颠扑不破。村民们晚上在大场坝(现在看来其实很小,不是因为儿时的院子变小了,而是我们的心变大了)讲各种趣闻,听懂听不懂的我都洗耳聆听。因此,在寂寞的山村里,老家门前的那座水库,承载了我那时的欢乐---白天有伴,新大坝场地可以奔跑,还可以和小伙伴随心嬉戏,我额头上的那块伤疤就是那时淘气的结果;也实现了我小小的愿望---晚上人多,一大群人自由聊天,不惧怕深夜有妖魔鬼怪来袭,我的愿望唯此而已!那座水库吸附了妈妈的力量,也浸透着妈妈的汗水!不知道那时的妈妈是否也和我一样,让门前的那座水库承载着无尽的欢乐和些许的愿望?

那一年,门前的水库修好了。记忆犹新的是大部队人马都撤了,山岗上的夜晚又恢复到寂静。一天深夜,野兽真的来了,把妈妈喂养的黑猪咬得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妈妈哭我们也哭。妈妈哭的缘由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是极度害怕,妈妈不仅如此!她用她只会写字和绣花的纤纤双手,从村民们那里学会了养猪,可见那头大黑猪承载着她多少的希望?!那时,妈妈除了学会养猪,还在不出工的时间里,帮村民们缝衣做鞋扎花圈,以换取零工帮她做劳务活儿。妈妈在山村里的口碑极好。此后于我而言,爸爸常年在外的那个家,没有妈妈在身边就没有一切的安全感。我记忆里的那个山村老家是寂静的,有时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我不知道,那时妈妈单柔的身躯是否也像我一样被恐惧和寂寞笼罩?

那一年,大集体整治农田。没有钟表的岁月,只靠生物钟感应估摸时刻。那些年,天还没有亮妈妈就要出工,每次出工前都要把我合着衣裤抱到隔壁大妈的床上然后再出门。而被妈妈送出被窝的我一刻也睡不着。只要妈妈一离开,各种害怕和惊恐就向我扑面而来:害怕妈妈出工的路上有野兽,害怕妈妈前行的背后有魔鬼,害怕妈妈行进中有坏人拦截如此等等,各种恐惧劈头盖脑地袭来,让我在惊魂中眼睁睁企盼着天亮,等待光明把我心头无尽的黑暗和惊恐赶走。妈妈出工的每一天,我都会在大伯大妈家做个乖乖女,不任性,不撒娇,像个听话的大孩子一样被大伯大妈呼来唤去(方言"听叫儿"),大妈大伯也很疼爱我,亲切的呼唤 "细女儿"!无论怎样的疼爱,我幼小的心灵里只有妈妈才是我温馨的港湾。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别人的孩子养不家"的天性吧!

那一年,大集体治理水库。妈妈从睡梦中惊醒,皓月当空,她拿起工具不惧山高路远一路惊慌跑到邻村工地,以为是天亮迟到了,哪知道到达时月光下的工地空无一人,妈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把时间弄错了。怎么办?回去不可能,一天的工分不能不挣;不回去害怕,空空如也死寂一般的工地让人不寒而栗。但是,再恐惧也抵不过妈妈要挣工分、要分得粮食养活我们的欲望!这个清晨,妈妈在恐惧中坚守,我在坚守的被窝里恐惧!

那一年,春分时节的深夜。黑灯瞎火,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妈妈坐立不安,穿上蓑衣,带上斗笠要到屋后水沟掏通被雨水冲刷的泥土,腋下夹着手电筒,手里拿着锄头,我拉着妈妈的手,哭着不让妈妈出门。妈妈伫立了很久,眼见雨越下越大,一手把我甩开,钻进瓢泼大雨中。看得出妈妈单薄的身躯毅然决然,行有方向,心有力量!我们害怕山垮下来就没妈妈了;妈妈害怕房子塌下来就没有我们了。

那一年,我们搬离了老家。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四人帮被打倒了。1977年12月中央组织部在胡耀邦的主持下冲破了"两个凡是"的束缚,妈妈带着儿女们离开了山村那个老屋,回到学校和爸爸团聚!这以后的我渐渐长大,我的记忆从此变得清晰明亮,我的童年也变得幸福欢畅。

清明注定是一个感怀、感伤的日子。而临近清明的这些天里,回忆爸爸妈妈的往事,就像摆放在桌上的日历一样,可以一篇又一篇地翻过去,又可以一篇又一篇地翻过来。翻过去看,那是往事;翻过来读,那是记忆。近期的这种情感一直在我脑海里翻腾,与疫情无关,与疫情也有关。在湖北疫区的哥哥姐姐,昨晚就在群里约定:疫情期间不聚餐,但一定要赶到频湖广场碰头,然后一起出发去爸妈的墓地。不聚餐是响应国家疫情防控指挥部的命令,兄妹聚会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两不相违,两两相益!坟前香点、酒洒墓前,而我在千里之外黯然神伤,想象着在爸妈坟前的叩拜而潸然泪下。爸妈在九泉之下可否感知?我不怕病毒,清明扫墓聚会的是承欢膝下---您的儿女,是家人、是亲人、是手足!我又怕病毒,因疫情期间兄妹一起总得吃饭集餐吧,万一我千里迢迢的路过真有不测呢?在怕与不怕之间,这个清明把我煎熬。

外面的哀鸣警报已拉响,今天是2020年4月4号,全国哀悼日。全国和驻外使领馆降半旗致哀,停止公共娱乐活动,全国人民默哀三分钟,汽车、火车、舰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深切哀悼因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斗争牺牲的烈士和逝世同胞!此时十点整,我伫立窗前默哀,任泪水奔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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