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学历只有小学毕业,但却是中国最有名的大师之一

2019-09-16   磨铁书友会

最后一课

钱文忠第一次见金克木,是在大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

那时候的钱文忠,还不是百家讲坛最出名的学者之一,也还没有成为复旦大学的历史系教授。

二十年后他因为讲解《玄奘西游》而闻名中国,但那一年,他还只有17岁。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去会晤心中的大师。

当时的钱文忠在朗润湖畔的十三号公寓见到金克木,初次见面就被批评了一通。

在客厅里,还没等钱文忠用学生之礼问好,金克木就说起之前钱文忠发表在东语系的杂志上,一篇上万字的关于印度六派哲学的文章,主要是批评:

“这不对”,“不是这样的”,“不能这么说”。

钱文忠在后来的回忆中,说到金克木,就这样挺着病弱的身躯,教育了自己两个小时。

直到要告辞的时候,金还一手把着门,说道:

“搞错了。”

钱文忠回忆说,那时候的金克木已经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金克木作为语言大师,曾花费大量时间研究梵语以及印度文化,1949年,金克木由武汉大学转入北京大学东方语文学系当老师,和季羡林一起,成为梵语巴利文研究的专家。

但是那之后,梵文在中国的研究,开始进入末法时节,到1984年的时候,北大梵语系的一半学生都要求转系,直到今天全军覆没,连钱文忠这个曾经的特立独行要求学习梵语的年轻人,如今也不再继续这个领域的学术研究。

但也许钱文忠偶尔还会想起那天老师金克木对他学习中的指错和教导,以及金克木和他道别时,所说的话:

“我快不行了,离死不远了,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即使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金克木也没有放弃自己对学术的执著,对无尽知识的追求。

金克木的一生:越努力越幸运

金克木出生于1912年8月12日,逝世于千禧年的8月5日。

他和沈从文一样,最高学历是小学毕业。

在大家辈出的民国时期,金克木没有接受过一天高等教育,最终却能跻身名家之列,成为一代大师,回看他早年的求学生涯,凹叔的总结是:越努力,越幸运。

青年金克木

先看看大师的童年,不幸并没让金克木自暴自弃。

他出生在一个官僚没落时代的大家庭,祖上是书香门第,但传至金克木出生之时,已经家道中落。三岁时,金克木又经历丧父,早年在长兄长嫂和主母的扶持下成长。

十岁以前,金克木多是自学,和接受旧社会传统教育的大哥学习四书五经,又和接受西方教育的三哥学习洋文和数学。大哥离家之后,大嫂又教导金克木各类“杂学”:

“念书人不光是要念圣贤书 ,还要会一点琴棋书画。这些都要在小时候学。一点不会,将来遭人笑话。正书以外也要知道闲书。这是见世面的书,一点不懂,成了书呆子,长大了,上不得台面。”

幼年的金克木所学甚广,所知甚杂,他不仅能够背诵四书五经,也能说洋文,他懂数学,也懂杂学,琴棋书画,连占卜他都略知一二。

这为他日后成为一个融汇古今,学贯中西的大师,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可惜因为家境贫困,中学只读了一年的金克木不得不辍学,这一离开学校,一生就再没接受过正统的教育。

后来他成为一代大师,前往北大任职教授时,建立学历那一栏依旧写着:

“安徽寿县第一小学毕业。”

虽然几乎没有进过正经的学堂,但是金克木的求学欲望和自学能力都极为强大,他这一生大部分的成就,都起源于他在北大图书馆任职管理员时的所学所想。

当时他求学无门,却有机会接触不同领域的大师级人物,每次北大某位著名教授来借书还书时,金克木都牢牢记住书名,然后等闲暇时间如饥似渴地翻阅。

这样一来,等于是得到了大师们的亲身推荐书单,接触到了当时最先进最实用的知识。

在这个过程中,也因为他极为好学和领悟能力强,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这其中就有后来和他并称“未名四老”的邓广铭。

努力的人总会得到上天的帮助,当年能够得到北大图书馆管理员的职位,也是因为金克木在旁听法文课时,遇见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同学沙鸥。

沙鸥是北大毕业生,当年应北大图书馆严文郁主任的邀请出任阅览股股长。

沙鸥想到金克木求学心切又衣食无着,便极力推荐他顶替自己的位置,这才有了对金克木来说,至关重要的图书馆生涯。

北大图书馆

又因为不懈的努力自学,金克木再次得到了英文老师陈世骧的推荐,去湖南大学文学院当法文老师。

而之所以陈世骧敢担保只有小学学历的金克木出任大学教师,则是因为早年金克木在北京大学旁听邵可侣的法文课时,得到了邵的赏识,得以整理校订了邵可侣的法文课讲义,并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成书。

一个人的机遇,从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一环扣着一环,但最开始都是源于自身的努力。

总结金克木的早年求学生涯,对他至关重要的几个贵人,全部都是在他努力自学和旁听课程时候认识的。

努力和机遇,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通过学习各国语言,金克木得以接触不同文化中最精髓的部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融会贯通,成为了一代大师。

星辰的流转

如果一个人从少年时期,便接触到不同的思想,丰富的知识,甚至是一些看上去“无用”的杂学与生活智慧,他能从中得到一些什么?

所有的知识与自身的体验,都将人带往更高的审美标准和道德追求。

这些东西一开始是“感性”的,随后通过学习,变成“知性”的,但最后交汇,都变成了“理性”。这是西方著名哲学家康德所认知的,人对万事万物认识的一个过程。

《纯粹理性批判》

金克木在自学完英语后不久,所阅读的西方经典哲学中,就有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

他本人也受到康德思想的一些影响,尤其是对于心中“道德定律”和“头顶星空”的不懈追求。

金克木曾说:

“怎么看待宇宙和怎么看待人生是相互关联的。”

“心中无宇宙,谈人生很难出个人经历的圈子。”

早年康德等西方哲学家的思想,也将金克木引领到另一条星光璀璨的道路上。

时间来到1936年,临近抗日战争爆发,国内形势紧张。金克木在杭州开始翻译西方著名天文学家西蒙.纽康的作品《Astronomy for Everybody》,这本书也就是后来著名的《通俗天文学》。

《通俗天文学》西蒙.纽康 著 金克木 译

之所以用“通俗”两个字,是因为金克木早年失学,深深明白普通大众也渴望得到知识,认识世界,所以他拒绝以晦涩的语言,让文化成为奢侈品。

“宇宙原是个有限的无穷,人类恰好是现实的虚空。”

仰望星空,渴望从日月星辰的流转中窥见时间的秘密,是全人类的愿景。

在中国古代,人们没有钟表和日历,要知道时间,季节,方位,都要仰仗群星万象。

“人类守望星辰的一大半时代都只把星当作点缀夜空的闪烁的光点。很早就有古人注意到星辰集成种种显明的形状,尤其是星空能告诉夜间时刻 和季候更为古人所常常利用。”

所以金克木说,古时候“人人皆知天文”。

知天象,测得失,中国历朝历代朝廷都下设专属机构观测星辰,负责的人则被视为知晓天意之人,实际上,这就是古代的天文学家。

最出名的可能是唐代的袁天罡和李淳风,前者撰写的《推背图》至今为止都被人们津津乐道,认为其勘破了中华上下两千年的历史进程。后者的《乙巳占》则是世界历史上最早的气象专著。这两人,都活跃在各种唐代传奇和历史小说中,知道法阴阳,是神秘的预言家,是知晓未来之人。

袁天罡

当然,所谓看星辰起落预测王朝衰亡,大部分都没有科学依据。‘’

但这些最初的对星空的仰望,却表现了人们对浩瀚宇宙的求知欲,对自然的敬畏与崇敬,对人类不可知未来的好奇。

过去人们活在一片蒙昧之中,古时的人们见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便以为天圆地方;又或者在日与夜的变换中,以为地球就是宇宙的中心。

现在人们至少知道了,地球不过是太阳系一颗小行星,而太阳系又只不过是浩瀚银河中的一个小星系。

人们相比过去,确实对宇宙的认识多了那么一点。

但,也正是这么一点,让人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

日月的交汇

《通俗天文学》的原著作者,是美国著名天文学家西蒙.纽康。

西蒙.纽康

他出生于1835年3月10日,逝于1909年7月11日。论年龄,他几乎比金克木早出生一个世纪。当这位美国著名天文学家陨落之后的三年,金克木才出生在远隔万里的中国。

但轮经历和成就,这二人又有一些相似之处。

和金克木一样,西蒙.纽康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贵但却有良好的学习氛围的家庭,他作为一个乡村教师的长子,自幼便自谋生计。

和早年的金克木经历相似,二十岁的西蒙.纽康早在进入高等学府之前,就先当起了别人的老师。

在美国定居并教了几年书后,西蒙通过自学,成为了哈佛大学劳伦斯理学院的学生。当24岁大学毕业时,西蒙已经因为小行星轨道的计算而名声大噪。

美国总统林肯于1861年委任他为美国海军的数学教授。他担任此职位直到去世,同时,在海军天文台,他进行了16年的天文观测,并从事数学研究。

数学是一切学科的基础,金克木想必也认同西蒙的理念,所以他说:

“只有那无端的数学法则,才统治了自己又统治了一切。”

有了坚实的数学基础以及研究经验之后,1877年,西蒙纽康担任了航海天文年历编制局局长,开始制定天文常数系统。

在仍缺乏有效计算工具的十九世纪,修订天文历法,校订天体数据都相当繁复困难的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与毅力。这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

也是在这一年,西蒙.纽康写作了《通俗天文学》,并于来年将此书出版。

日月交汇,星辰流转,大洋彼岸的人们仰望的是同一片天空,半个世纪后,金克木得遇此书,将其翻译,引入中国。

金克木以“杂学”著称,一生在多个专业领域都颇有建树,巧合的是,西蒙.纽康也是个跨界奇人,他早年擅长数学,后转向天文学,1885年还出版了一本《政治经济学》,得到了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的赞扬:“新颖别致。”

更令人惊奇的是,1900年,已经65岁的西蒙.纽康甚至还出版了一本科幻小说。

多么巧合,晚年的金克木也坦白,自己很爱看小说,他不仅自己写过小说(《旧巢痕》《难忘的影子》),也给其他名家大拿写过小说的评注。

也许天才都有共通之处,大师的爱好也总是有惊人的相似。

早年金克木也和西蒙一样,酷爱数学,他曾很有兴趣地钻研过费马大定理,与著名的数学家华罗庚,江泽涵,丁石孙教授讨论过数学问题。

二十多岁时,金克木也走向了痴迷天文学的道路,不过在这个节点,他却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1936年,诗人戴望舒因见识过金克木惊人的语言才华,特地赶到杭州西湖孤山俞楼,力劝他放下星空,回到文学界,回到语言研究的领域来。

戴望舒

这之后,金克木便成为了中国最著名的语言大师之一,他是著名的翻译家,文学家,梵学研究家,也是北大传世的才子,名师。

翻译《通俗天文学》,是这位举世奇才的杂学大师,在天文学领域所作的最重要,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尝试。

晚年金克木偶尔惋惜,说自己“距离地面越来越近,距离天上越来越远。”也许就表达了他对星空的遗憾和向往。

斯人远去,无论是西蒙.纽康教授,还是大师金克木,都已经逝去在时间的长河里。

凹叔猜想,精通宗教,哲学,数学的二人,并不会对生命的终结有过多遗憾。

也许唯独叹息的是,对宇宙的奥秘,对星空的探索,那无限的求知求真的理想,无法战胜时间的限制。

“若笼统问我现在是疑是信,是悲是喜,我说不出。十几年来自己以为在试破文化之谜,其实是处在谜中。此刻我好像不能思考,只能感觉。信和疑之潮好像都已成过去。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也许是又有点明白了吧?明白了什么?笑出的是眼泪。冰冷的是火。”

——金克木

日与月的轮转,冰与火的相遇。最终金克木与西蒙.纽康两位大师,倾尽所学,将自己一生的智慧融汇成了一本奇书。

《通俗天文学》也许就是他们送给世人最珍贵的,关于宇宙,关于世界,关于人类的心灵的一本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