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在各自的家庭里都有多重身份,我们是妻子的丈夫,是丈夫的妻子,是父母的孩子,是孩子的父母。而与这些身份相对应的又是多重称呼,在不同称呼的呼唤下,所隐藏的,又是多重的家庭责任,这其中包括:对孩子的教育,对父母的敬爱,夫妻之间的互助。而我们的生活,特别是在中年之后,又被这些责任裹挟着,在中国人的传统价值观里,貌似中年人就不再有属于自我的生活了,我们每天都忙碌着,为了孩子,为了父母,为了传统道德所赋予我们的社会和家庭责任。
但是在中国社会里,最少得到关注和关怀的就是中年人的个人生活了,人们会关注他们的财富和声望,却鲜少的关注他们的生活和健康,这也让中国社会中长期流传着一句关于中年人的名言“人到中年不如狗”。因为这个人生阶段里,他们正年富力强,正是社会中坚,他们要承载着父母,孩子对他们的期望。奇怪的是,即使他们的年龄稍大了之后,在完成抚养孩子成人的“人生重任”之后,他们的孩子们的处境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都依然习惯的认为,父母还应该按照他们的期望生活。有钱的孩子希望父母给他们长面子,没钱的孩子,则希望继续压榨父母的剩余价值。
虽然周游君没有在国外生活过,但是从各国电影上的场景来看,中国式的溺爱是最为严重的,以至于很多的时候,孩子们都忘记了父母还有自己的生活。而作为父母,即使他们渐渐的老了,他们依然拥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力。周游君相信,也没有谁会甘心活在别人的生活中,就像孩子不愿意一辈子活在父母的对他们人生的规划里一样,父母同样也不愿意一辈子活在子女的期待中。
其实关于“中国式中年”这个话题,在国产电影中,很早就得到关注了。解放前夕的1949年,国内上映了一部名叫《哀乐中年》的影片。这部由著名导演桑弧执导,著名表演艺术家石挥主演的影片,虽然已经上映70多年了,但是因为影片对中国传统式的中年危机全面的刻画,让这部影片拥有了可以穿越时光的艺术生命力。
在国内著名的电影打分网站豆瓣网上,虽然只有7000多人评价,但是这部影片依然获得了9.2分的好成绩。这部没有经过修复的老电影,现在看来画面上有很多的噪点,在画质和音质上与现在的影片相比,没有任何优势。能够获得这样的高分,完全得益于导演对整个故事的把握,以及影片中所展现给观众的,那个熟悉,又令人好奇的上海,那个熟悉,又令人哀伤的中年。
初看这部影片时,因为画质和音质的问题,明显能够觉察到这部影片的年代,但是当几个晃动的画面在银幕上滑过,随着银幕里故事的展开,观众们会被银幕上充满噪点的画面,迅速的代入到石挥主演的中年人陈绍常的中年生活里。陈绍常中年丧偶,是一个小学的校长,自己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因为担心孩子们受委屈,所以他一直没有选择再娶。在此后10多年的人生里,他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贡献给了他一手创办的小学,以及他的三个孩子。
影片的故事开始在一个清明节,陈绍常带着他的三个孩子建中、建平、建英去给他们死去的母亲上坟,而这三个孩子在母亲的坟前却没有半点的忧伤,一心只想着玩耍。与他们三个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同样来上坟的,陈绍常老同事刘之权的女儿刘敏华。年幼的刘敏华来到母亲的坟前一直委屈地哭泣,而委屈的原因则源于父亲又给她娶了一个后母。陈绍常看到这个场景,为了自己的三个孩子,更是下定决心不会在孩子们成年之前再娶。
关于坟地这个话题,一直贯穿了整部影片的始终,导演正是用坟地的这个意象,用坟地象征的死亡,时刻警醒着银幕里的主角,和银幕前的观众,对于当下自我生活抉择的思考。在死亡面前,人们总能轻易地找寻到当前生活里的重点。
如影片开始的时候,在亡妻的坟前,陈绍常毅然选择独自抚养三个孩子。另有在影片中有一段剧情,陈绍常和成年的刘敏华在坟地又不期而遇,这时候正值中年的陈绍常已经因为大儿子建平的劝告,为了已经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儿子的“脸面”,选择退休后在家做起了老太爷。陈绍常和忘年交刘敏华聊到了当下的生活,聊到了中年,陈绍常在死亡象征的坟地前,在得到了刘敏华的提醒后,他发现自己还有发光发热的价值,决定不再一直窝在家里做老太爷了,而是选择到自己创办的小学里,做一名普通的老师。
在刘敏华和陈绍常的对话中,导演用刘敏华之口,说出了他对于中国人中年生活的看法“中国人有青年生活,有老年生活,却唯独没有中年生活。”因为这个年龄段的人,依然要活在子女的期待和各种繁杂俗务中,因为某种莫名其妙的任务,而放弃了自己内心对生活的期望。在刘敏华的“点拨”之下,陈绍常终于鼓起勇气,过起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导演在影片中用陈绍常的几次勇气,象征着中年人对自我生活诉求思想的觉醒。
因为这部影片拍摄年代的原因,影片中有些演员的对话,有点像说相声的语调,这一点和影片的粗糙的画质和音质一样,从技术角度上说明这部影片的确是一部老电影。但是从影片的故事内容和导演通过这个故事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上来看,这部影片即使是放在今天也绝对是先进的。
特别是影片最后,关于刘敏华和陈绍常的那段,年龄相差了20岁的忘年恋。这个剧情就是放在现在的国产电影里,也很是让观众们不可思议。不知道李安在1994年前后拍摄《饮食男女》时,是否借鉴过这部影片的故事情节,要知道《饮食男女》和这部影片的上映时间,相差了40多年。但是如果将这两部影片放在一起,观众们就会发现,即使是过了40多年后,桑弧导演的《哀乐中年》,在思想内涵上,在主题表达上,依然可以和由知名国际大导演李安执导的《饮食男女》相媲美。在李安的父亲三部曲之前,《哀乐中年》应该是华语电影史上,关于中国父亲,关于中国家庭,关于中国式中年诠释得最好的电影。
虽然整部影片的画质和音质明显的过于粗糙,但是在拍摄和剪辑的运用上,在通过电影语言讲故事的技巧上,在对陈绍常和刘敏华这对忘年恋氛围的营造上,导演桑弧却表现出了自己突出的电影艺术的才华。在影片开始不久,导演桑弧用一个建中抖腿动作的画面剪辑,将10多年的时间置于银幕上前后相邻的两个画面之间,在镜头拉远,拉近的过程中,表现了时光的流逝和场景的交换。同样的剪辑手法,也运用在了建中结婚前和父亲在街头关于剃胡子的一个小争执上,导演巧妙的运用相邻的两个画面中,所描述的同一个事物,将时间和没有表述的剧情都通过两个画面的切换,定向的留白给了观众。这种手法,在省略没必要剧情的情况下,让观众们依然对影片中的故事逻辑思维是连贯的。这种手法在70年前,是影片中很前卫的叙事技术。
影片的结尾,是一个在全片压抑氛围的烘托下,充满了讽刺性意味的乐观结局。在有出息的大儿子建中为陈绍常准备的寿坟上,陈绍常建起了一座全新的小学,在这里他重新开启了自己的教育事业,以及他和小20岁的刘敏华的全新婚姻生活。这个坟地是他的儿子建中为他的去世所准备的,而他却在这里开启了自己晚年的新生活,导演用这种剧情的对比,直观的告诉观众,活人的生活比死人的虚荣更重要。与这个剧情相呼应的,是在见到这个寿坟的礼物时,陈绍常与儿子的对话“我不是怕死,而是害怕等死”。
这句话又何尝不适用于70年后的今天呢,当今很多社会中中年人的生活写照不就是在用一种看似忙碌的方式“等死”吗?他们虽然整天看似忙忙碌碌,却没有一分钟是为自己而活,为了自己的 理想,为了自己的情感诉求,为了让自己在死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对生活的遗憾。而现实中,他们仅仅是活在别人对他们的期待和诉求当中,在这种生活中,他们在身心疲惫的同时,感慨时光飞逝,岁月易老。而终究在不经意间,他们发现自己真的老了。这就是中国式的中年悲剧。
但是这部影片,导演用陈绍常和刘敏华的这场忘年恋,释怀了这种中国式中年的“哀乐”,影片的结局中,在一个透过小窗户的镜头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并不太老的中年人,正快乐的活在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中。
值得一提的是,桑弧曾经因为有剧本上的合作,他和张爱玲还传出过一段感情,这个可以用才华吸引到张爱玲的男人,在中国的传统思想,和新时代的生活思维之间,找到了一个永恒的平衡点,并且以此幻化出了可以超越时光的,属于中国人特有的,以家庭情感酝酿在银幕上的哀伤。这份哀伤让他的影片,有了超越技术,超越时间的艺术生命力,以至于那些因为时光的侵蚀留在画面上的噪点,仿佛都裹挟着,那份穿越时光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