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本Fish
1
直到此时此刻，艾小娅对老公口中“2019最重大的决定”依旧持深度怀疑的态度。
“老婆，我算过了，我们的房子虽小，可胜在地理位置优越啊，肯定好卖，卖掉房子之后，我们的公积金再加上一点点的商贷就足够了。”躺在曹谦怀里的艾小娅傻傻地注视着曹谦的脸，从那一开一翕的嘴里迸出的话语成熟到让她有种换了个老公的错觉。
对于换房这件事，并非无迹可寻。早在半年前，曹谦就老在艾小娅的耳边叨叨叨叨想换套房子，甚至已经付诸实践，带着艾小娅和宝宝走访视察了周边好几个楼盘。
只是鉴于曹谦平时不着调的行事风格以及不靠谱的刻板印象，艾小娅丝毫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当然，最最重要的原因是——缺钱。
艾小娅和曹谦都是领死工资的普通员工，加上艾小娅对奢侈品的狂热喜爱以及曹谦对更新换代异常神速的电子产品屁颠屁颠的膜拜追求，每个月能在分期的情况之下顺利还上花呗和信用卡就谢天谢地了。
艾小娅和曹谦结婚七年，在婚后的第五个年头，艾小娅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宝宝。
如今，一家三口住着一套五十来平米的两居室，这套房子是结婚时曹谦父母付了首付款买下送给他们小两口的婚房。
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艾小娅始终觉得曹谦的父母也就是自己的公公婆婆因为在房子的问题上掌握了经济主控权，对自己及家人老是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架势。
不就是个小破房子吗？跩什么跩？记得曾经有无数个瞬间，这两句话差一点冲破艾小娅的喉咙管呼之欲出，可转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现实又让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客观地说，房子不大，小区环境还算不错，而且靠近市中心，也算黄金地段。但在艾小娅看来，极端狭窄的生存环境让她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每每参加姐妹淘的聚会，一旦开启有关房子、住宅的话题，艾小娅就会感到脸上无光，总是言及其他，转移话题。
可想而知，艾小娅从来都不会邀请朋友到家里做客。
房子小了自然会滋生出很多真实的困扰。有了宝宝之后，双方父母不时地过来帮忙带孩子，免不了小住几晚。人一多，房间更显得拥挤不堪，如果只是拥挤的话倒也罢了，更严重的是——
半夜上厕所，推开虚掩着的厕所门，偶遇正坐在马桶上的公公，那种恐惧与尴尬交织在一起的矛盾心情不仅让艾小娅睡意全无，还让她从此留下了后遗症，宁愿憋一宿，半夜也绝不上厕所。
这一切，总算快成过眼云烟了，扬眉吐气的日子触手可及。
2
“可是，老婆……”曹谦丝毫没有觉察出怀中的老婆此时头脑中正翻云覆雨，“现在的问题是，要买新房，我们得先结清现在这套房的尾款20万！”
“20万？”艾小娅心里咯噔一下。
由于历史原因造成与这套房之间的距离感，月供也一直由曹谦的公积金还款，这突如其来的数字对艾小娅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不自觉如梦初醒，提高了音量。
“我们哪有钱啊？别说20万了，两万块我也拿不出来啊！”
“老婆，你别急啊！”曹谦可不希望这个时候把自己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新人设破坏掉，“有老公在呢，你想想，我家别的没有，论亲戚的数量，在全国也是能上排行榜的吧。”
艾小娅不置可否，曹谦这话绝对没夸张，这从频繁的家族聚会上可见一斑。
曹谦家一年N次的家族聚会曾经让艾小娅烦恼不已，虽说结婚的时日不短，艾小娅却一度怀疑自己得了脸盲症，直到现在，就算和他们家亲戚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也不见得认得出来。
艾小娅倒不是那种热爱孤独不善交际的人，让她受不了的是，每一次的聚会，从饭桌到麻将桌，几乎都成了老一辈的子女攀比大会，那群老头老太太凑在一起，要是不评出个子丑寅卯来，绝不散伙。
“我说三哥，倩倩这次聚会又没来啊，这一年到头的，面都见不上，是不是觉得跟我们这群长辈吃饭没意思啊？”记得第一次以正式家人的身份参加曹谦家的家庭聚会时，婆婆如是这般地对其中的一个老头说。
婆婆的口气，刁钻跋扈，搁在宫斗剧里，此类角色绝对活不过两集。
当时的艾小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戴着眼镜、满面油光的老头，为他捏着一把汗，又满怀期待地盼着一场急风骤雨。
谁知那老头根本不为所动，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连连假笑，泛着油光的脸折出了很多条褶子。
“四妹啊，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们倩倩一天到晚忙得连我都见不着人，光上个礼拜，就飞了英美法日意五个国家……没办法，领导身边的红人嘛，我常跟她说，赚那么多钱，坐那么高的位置有什么用啊……”
艾小娅看着三伯的嘴疯狂地起承转合，不时飙出唾沫星子，心里嘀咕着：听上去比国家元首还忙，这倩倩姐得赚多少钱啊？
这时，婆婆倾斜着身子，将嘴凑向她的耳朵：“这倩倩，离婚都四五年了，说得跟个香饽饽似的。”
艾小娅面对三伯，始终礼节性地露齿微笑。婆婆的声音穿透她的耳膜，自然也能顺利钻进三伯的耳朵。
艾小娅暗自佩服，三伯的情绪管理能力可是异常卓越得很啊。
直到在曹谦家厮混了这么些年，艾小娅才渐渐明白，并非三伯的情绪管理能力有多强，而是以上的对话方式就是曹家长辈之间的对话常态模式之一。
3
“老婆，你想想，我爸那边7个兄弟，比葫芦娃还厉害，我妈那边5个姐妹，混得也都不错，这区区20万，还在话下吗？根本就不算事，你信吗？我打几个电话，分分钟搞定。”
说起亲戚，曹谦变得口若悬河。
“那现在就打吧！”艾小娅是个急性子，并不是因为她不相信曹谦的话。客观地讲，尽管曹家人的相处方式令人咋舌，但不得不承认，平均的经济实力还是相当不错的。
“现在？现在可不是时候！”
“为什么？”
曹谦指着手机上显示的时间。
凌晨一点半，可能没有哪个亲戚希望在这个时候被打扰。
而这个夜晚，由于兴奋得过了头，艾小娅睁着眼数绵羊数到微熹初现，脑海中则一直浮现着一家三口围坐在新家的西式餐桌前品味美食的温馨场景。
第二天，等待下班的心情急切又充满焦灼，艾小娅如同身在炼狱。
用曹谦的话说，这次借钱意义非同寻常。为了两人能共同见证借到钱的美好时刻，迈出抵达幸福生活的第一步，曹谦约定艾小娅晚上一起给各位亲戚打电话，并试图让打电话这件事神圣而充满仪式感。
艾小娅在下班的时间点上设置了闹钟。
实践证明，上班的时候无所事事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相反，会让身体和精神感到异常的疲惫。
4
借钱，在大多数人看来都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就算是在外人看来嬉皮笑脸的曹谦也不例外。
当然，这种紧张绝不能让艾小娅看出来。
拨完了第一个号码，按下拨出键的那一刻，曹谦的手指忍不住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喂！”大伯浑厚的嗓音在话筒中响起。
打电话的顺序，按照排行，从大伯开始。根据曹谦事先的设想，或许，可能，打完这一通电话，20万就能顺利到手。
大伯开了一家物流公司，公司规模虽不大，却已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岁月变迁而屹立不倒。
曹谦坚信，大伯的经济实力的雄厚程度应该远远超乎他想象，而大伯平时的言谈举止，给予曹谦在诸多人生节点上的指教，也绝对能展现出他是一个颇具大家风范的实践派成功企业家。
“大伯，我曹谦啊！”曹谦故作轻松地说。
“哦，小谦啊，最近怎么样，工作顺利吗？”
“大伯，是这样的……”听到大伯的声音，曹谦有点无所适从，在一系列的心理暗示之后，总算是开了口。
“你要买房？”隔着电话似乎都能感受到大伯脸上的诧异之色，“买房，好事啊！”短暂的停顿之后，大伯打着哈哈又补上这么一句。
“大伯，我给你说说我看中的那套房子吧，特别好，虽说地方是远了点，但是比现在住的这套可宽敞多了……坐南朝北，光线充足……”打开了话匣子的曹谦，好像已经忘记了打电话的初衷，一唠起房子来，嘴里就没了把门。
艾小娅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说重点，说重点。”
为了避免电话那头的大伯听到自己的声音，艾小娅只能以夸张的嘴型示意曹谦。
曹谦冲着她点点头。
“大伯，其实今天打这电话是想跟你借点钱，我们不是手上还差20万嘛。”曹谦不停地抠着手指，可见他说出这句话来是多么地不易。
眼见曹谦进入了主题，艾小娅这才放下心来。
为了卸下大伯的心理负担，曹谦接着说：“大伯，你别误会啊，我可不是非要您借我20万，借多少都行，别的钱我再想办法，您放心，一有钱，我立马还您，顶多……半年。”
难以启齿的话总算是竹筒倒豆子倒得一点不剩，可电话那头突然之间陷入了沉寂。
此时此景，曹谦不敢再开口，不祥的预感掠过艾小娅四周。
“小谦啊，有些话本来不该大伯来讲的，既然是谈到了这个事情，那大伯作为长辈，也说几句自己的看法，有不妥之处，你还莫怪才是。”
“大伯，您哪的话啊？有什么您尽管说。”
嘴上虽这么说，曹谦从刚才大伯的话中似乎感到了一丝如鬼魅般从头浇灌而来的寒意。
“小谦啊，年轻人要知足，不要眼高手低，更不要攀比，有多少钱办多大的事。想当年，大伯在你这个年纪，居住条件有多差你知道吗？年轻人有梦想是好事，但是要靠什么？靠自己努力拼搏和勤劳的双手……”
艾小娅脸色发青，噘起了嘴，而一旁的曹谦口中却还唯唯诺诺地连声道：“是，是，是！”
艾小娅极其看不惯曹谦一副太监般的随从样，她一把夺过手机，狠狠按下了“挂断”，顺带白了曹谦一眼。
“你干什么啊？”沉默片刻的曹谦瞬间咆哮起来，艾小娅的身体不由得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你干嘛冲我吼啊？”
艾小娅没想到曹谦的反应如此之大，确切地说，她并没有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借不借，一句话的事儿，那老头怎么还教训起人来了？“你有本事，冲着你大伯吼啊，有气别往我身上撒。”
“大伯毕竟是我的长辈，就这样挂他电话不太好吧！”曹谦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有些过激，一把搂过艾小娅的肩膀。
“是是是，就你是好人，你拿他当长辈，他拿你当什么？”艾小娅别过脸，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5
“老婆，没关系嘛，万里长征第一步有点崎岖也是正常的。”
曹谦紧握着手机，面色并不好看。他并不是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在漫长的三十余载岁月中，他经受过的挫折屈指可数。
“老公，别这样了，加油！”艾小娅抿了抿嘴，她深知曹谦的性格，这个时候如果不像鼓励小孩子一般给曹谦加油打气，他肯定不会有拨出下一个电话的勇气。
打给二伯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二伯……”鉴于上一次的经验教训，曹谦决定开门见山。
“曹谦，你买房？没弄错吧！怎么没听你爸妈说起过？你小子不会在外面乱搞欠了赌债吧？”二伯是做工程的，常年的生活环境和社交圈子造就了他虽不是与生俱来却甚是地道的痞子习性。
“二伯，我没干坏事，你相信我，而且买房的事，我爸妈也是知道的。”
二伯丝毫不为所动，“曹谦，你小子，别想一出是一出，买房哪是容易的事情啊，你做过买房计划吗？钱怎么借？怎么还？怎么算利息？”
一听二伯提到利息，曹谦迅速接口道：“二伯，你放心，利息该怎么算怎么算。”
曹谦拍着胸脯打着包票。
“曹谦啊，你怎么到现在都还不成熟？都是当爸的人了。二伯是在乎你那点利息吗？二伯是那样的人吗？如果在外面欠了债赶紧把窟窿填了去，我正跟客户吃饭呢，回头再说啊！”
电话戛然而止，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先后在大伯二伯那碰了钉子，出师不利，给了曹谦不小的打击。
艾小娅瞪着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老公，你说你们家亲戚都是些什么人啊，可都是大理论家大思想家啊，教育人一套一套的，平时可没看出来这么有文化。”
曹谦不发一语，没借到钱倒是其次，自己在老婆心目中的形象可是快一败涂地了。
说实在的，照这样的情势发展下去，能不能借到钱，曹谦心里也没底。以他的性格，放弃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可是在老婆面前，就这样认怂他也不甘心。
想到这里，曹谦又踌躇满志地拿起了电话。
6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瞟了一眼来电显示，曹谦的眼睛焕发出神采，迅速按下了“接听”键。
“小谦啊，五伯有事找你帮忙，你朋友不是开了个牙科诊所吗？我想去看看牙，能不能插个队，再让他给优惠点？”
“五伯，当然没问题了，这朋友可是我的发小，关系铁着呢！可是五伯，有件事我也想请你帮忙。”
“小谦，别跟五伯客气，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曹谦窃喜：真是天助我也。有求于人的情况下借点钱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
“那五伯，我就直话直说了，”曹谦咬了咬牙，略带兴奋，“我急着用钱，能不能借我点钱啊？”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小谦，不瞒你说，小悦今年下半年打算结婚，我现在手上都还差钱呢！五伯什么忙都能帮你，唯独借钱这件事，实不相瞒，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小谦，那就麻烦你跟你发小说说，回头请你们吃饭。”
电话戛然而止，曹谦脸上的表情被大写的尴尬牢牢锁定了。
“前天和小悦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不是还让你帮着介绍女朋友吗？时隔一天，就快结婚了，这动作倒真够神速的。”艾小娅不阴不阳地说道，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见曹谦没有反应，艾小娅接着说：“你五伯家不是有五套房出租吗？收租金都收到手软，多的没有，几万块钱对于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吧！场面话说得多好啊，一到动真格的时候，谁也不比谁腿短。”
艾小娅越说越起劲，恨不得把心里积累起来的怨恨全都吐出来。
7
艾小娅想起了N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艾小娅刚刚大学毕业，也刚刚和曹谦确立了恋爱关系。
初出茅庐的艾小娅碰了不少钉子却没能找到一个称心满意的工作。当时曹谦有一个表哥在某大专院校的人事处工作，招聘的岗位也正好和艾小娅所学的教育专业对口。
鉴于这层关系，曹谦拍着胸脯信心满满地对艾小娅保证：“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在一通长长的电话之后，曹谦更是激动不已，“表哥说了，今年的招聘很快就开始了，到时候，一有内部消息，就率先通知我们，直接让你进第二轮面试。”
“真的？”当时还在热恋期的艾小娅眼里闪耀着五彩的光芒，内心被爱和崇拜撑得满满当当。
可是，表哥嘴里的“很快”在那一通电话之后就如掉进阴沟的棋子，杳无音信。
过了三个月，艾小娅实在是憋不住了，支使曹谦给他表哥打了个电话，委婉地问问情况，电话那头的表哥语气从容不迫，“哎呀，曹谦，不好意思，怪我怪我，忙晕了，今年的招聘已经结束了，等明年开春吧，开春还有一轮，到时候我一定通知你。”
这事在曹谦看来不痛不痒，“表哥工作太忙，不小心忘了……”
艾小娅窝着一肚子的火，在那个时候却没有发作。
毕竟这事也怪不着曹谦，加上热恋期的火气远不如婚后旺盛。但这件事却成了一剂强力的助推剂，意外地刺激了艾小娅的骨气，在一周的早出晚归之后，她找到了一份在当时还算不错的工作。
偶尔回想起来，仍然会心生寒意，尤其是今天这种时候。
“心里明白就行了，非要捅破吗？有意思吗？”
就在艾小娅为年代久远的回忆咬牙切齿之时，几声快把天花板炸裂的狂吼从曹谦的胸腔迸发而出，震得艾小娅眼冒金星，愣在了原地，仿佛被人点了穴道。
接着，只听“咣当”一声，厕所门被重重地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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