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众生相”刘洋的望远镜

2020-04-01   南方周末

(本系列均为南方周末、南方人物周刊原创,限时免费阅读中)

1

腊月二十九,武汉突然就封城了。往日热闹的城市,忽然就如昙花凋谢,马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商店关门,地铁停运,连出租车也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刘洋心想,这他妈的真是见了鬼哦!本来计划好的事情,全都泡了汤,餐厅也都关门了,冰箱中食品都没有准备齐全,吃饭变成了一件严肃的事情。

往日热闹的城市,忽然就如昙花凋谢

晚上从KK酒吧回来,刘洋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一动也不想动。武汉的这个冬天,似乎气温比往常要高,或许这就是病毒爆发的缘由吧!刘洋这么想。对面楼栋有户人家,养了好几只猫,每天晚上都在阳台上叫。“还没到春天,叫个什么春?”刘洋骂骂咧咧地起身,站在阳台上抽烟,四下里安静异常,似乎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或者,他们都躲在亮灯的窗户背后,偷偷窥视着外面。刘洋回到房间,从电视柜下面的抽屉中摸出一个望远镜,那是上次去云南旅游,从打洛口岸边带回来的,虽然算不上军用级别,但白天观察对面楼栋,还算是看得清楚。

现在,天很黑,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地黑。刘洋拉过板凳,安静地坐在阳台上,开始一家一家观察对面的情况。刘洋住的这个小区,地处武昌火车站附近,雄楚大道上,小区的格局并不大,前面是高架桥,后面是武昌车辆厂的维修车间。房价也还算公道,一室一厅的小户型,每个月房租2500元。小区院墙外,一条铁轨的尽头正好铺到这里,每天晚上,都会有一列火车头,静悄悄地开到楼下停着。刘洋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当年开发商拿地皮,往往和市政部门在城市规划中的各种红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楼栋之间的间隔,尽量压缩到了最小,靠近他的那一栋,侧面距离只有十米。

现在晚上十点不到,正是大多数人吃完晚饭,坐在客厅或者卧室中看电视的休息时间。刘洋调整着望远镜焦距,对面楼栋中的窗帘,在望远镜中微微颤抖,只是大多数人家的窗户,都遮蔽的严实,看不见什么。他慢慢移动望远镜,找到了十二层楼那对年轻夫妇的家,那一家人,似乎因为楼层较高,并不怎么拉上窗帘。今天依然是这样,卧室的灯黑着,客厅中亮着灯,但没有人。刘洋耐心地把焦距对得更加清晰,可以看见客厅一侧的电视正在播放晚间新闻,一个女主持人正在电视上无声地说着什么,然后画面跳转到了一条铁路,跨越长江,黄鹤楼在江边的山顶上巍然耸立。刘洋意识到这镜头是武汉,他为这个发现感到十分高兴,毕竟从望远镜中看见电视上的武汉,十分难得。

但是看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看见十二层楼的主人出现,刘洋觉得有点沮丧。他仔细想了想,可能这个时间段,大多数人都在厨房中忙于家务,或者在厕所中洗澡洗衣服。而厨房和厕所,在楼栋的那一边,面对高架桥,从反面是看不见的。他把望远镜转到养猫那户人家的凉台,在左边的第八层,家中似乎无人,但卧室里,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那户人家把养猫的笼子放在阳台上,大约有三只猫,两白一灰,就在一株绿植旁边。刘洋看了好一会猫,觉得乏味,忽然想起烟抽完了,他压低望远镜,看到小区一楼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正在黑夜中闪着明亮的灯光。

2

刘洋下楼去了便利店,他觉得应该提前买好一条香烟,也不知道武汉封城,时间到底有多长,是应该准备一点物资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服务员,是个消瘦的年轻人,每天晚上都是他在值班,刘洋对他很熟悉了。他指着香烟展柜问,黄鹤楼,有一条吗?那个消瘦的年轻人问,多少钱的黄鹤楼?刘洋说,就要蓝楼吧!那年轻人说,还有还有。俯身在柜台上的储物柜中鼓捣了一阵,摸出一条蓝楼递给了刘洋。还需要点别的什么吗?听说封城了,我们可能也会关门。服务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嗯,那再拿两袋康师傅吧。刘洋喜欢吃快餐面,他甚至认为这是人类一项伟大的发明,堪比电灯电话,起码在刘洋看来,快餐面解决了许多不想出门的人群,聊以度日时的温饱问题。

寂静的街道

刘洋拎着香烟和快餐面,走在黯淡的小区花园中。鬼

使神差的,一抬头发现自己走到了对面那栋楼的正面。那栋楼的前面,也有一个欧式的小花园,花园中间是个喷水池,因为是冬天,喷水池并没有喷水,光秃秃像个熄灭的火炬,孤立无援。刘洋坐在喷水池边,拆开一包香烟,又仔细地把烟盒外面的那层塑料薄膜去掉,小心翼翼把左边的封口撕开。这是老武汉人抽烟的规矩,轻轻用手指敲打两下烟盒,或者只是用手指弹一下烟盒底部,就会有一根听话的香烟,从二十根香烟中挺身而出。

他在花坛边点燃那支香烟,抽了一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烟雾在黑暗中似乎变了点颜色,有点偏蓝,也可能是视觉误差,但肯定不是白色的。刘洋仰头望着天空,十二层楼的厨房和厕所,从他的角度根本看不见,他只能望见那栋楼用压倒一切的气势指向夜空,而夜空之上,除了几朵灰白的云,什么东西都没有。

3

刘洋一直在江边的KK酒吧工作。也曾经自己开过酒吧,但因为种种原因,经营不善,倒闭了。后来他把酒吧转让给了别人,自己又想去开个牛肉面馆,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金顶牛肉面”,技术方面不是问题,他有个发小叫钢钢,是这方面的强手,可以联合他一起来干。遗憾的是,当他准备着手寻找门面时,他的合作伙伴却因为酒后驾车,出了严重的车祸,不幸罹难。刘洋知道这个消息,是去年春天,一个江湖上的朋友告诉他,钢钢在沿江大道开车,把车开到树顶上了……人当场就挂了,连救护车都没有等到。

刘洋的生活没有了着落。他和自己的父母断绝关系好多年了,从他们离婚开始,刘洋就出了家门,独立开始在江湖中谋生。虽然名义上,他还挂在他父亲的名下,这是法律意义上的财产划分,刘洋这么认为。要儿子就不要钱,要钱就不要儿子,当年父母离婚的时候一定有过这样的协议,但具体什么情况,他也懒得去打听。

反正打听来的消息都是坏消息,何必去费那个心思?这是刘洋的一个女朋友认真的规劝。刘洋小时候,在昙华林附近的一家小学读书,他爸爸在武汉的酒吧中当歌手,和我也算熟悉。那时候我办了一个音乐培训班,就在解放路,距离也不远。刘洋的爸爸就把孩子委托给我,说让孩子从小学点音乐,长大也好谋生。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刘洋的爸爸跟我说。我答应了,专门嘱托了一个老师,照顾点这孩子。教刘洋弹琴的是武汉音乐学院一位老师,她特喜欢那些调皮捣蛋,相貌又清秀的孩子。说实话,哪个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孩子呢?人长得端正,皮肤又好,还是个小胖子,虽然有点调皮,但聪明伶俐的“坏孩子”往往才是老师的宝贝。

刘洋从小学到初中,其实一直都是学校和班上的文艺骨干。每每到了元旦,或者儿童节,独唱,跳舞,弹琴,合唱,一场演出,上台好几次是常有的事情,我和刘洋的爸爸还一起去看过。或许那是刘洋最最快乐的时光了,每天穿着干净衣裳,爸爸和妈妈常常在周日的下午,带着刘洋去江边晒太阳,放风筝,武昌的江滩开阔平整,而且不像汉口那边,周围有那么多高楼大厦。这边的将水边,只有些绿树和花坛,视野开阔,随着高飞的风筝,可以看见江对岸的房子在烟雾中慢慢升腾,犹如海市蜃楼,隐隐约约。

刘洋的爸爸那时候是位小有名气的歌手,在武汉三镇的娱乐圈,说起来也是个人物。十年前,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忽然放弃了歌手的职业,转而与人合作,在汉口江滩做了一个酒吧。我没问他具体原因,事后想,可能是因为想自己做自己的主,不再寄人篱下跑场子唱歌吧。当时的武汉娱乐圈中,有一批这样的歌手,晚上九点上场,凌晨两点下班,每天晚上要转战长江两岸的三到四个酒吧,每个酒吧唱四到五首歌,一天的收入也有上千元,相比较做其他工作,歌手的收入算是相当不错了。但业内的人也知道,歌手吃得是青春饭,唱着唱着,就慢慢地归于沉寂,也自然会有更年轻的人踊跃出现,跳上舞台。那是隐秘的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场景,灯红酒绿,迎来送往,胭脂口红中的武汉之夜,犹如浩荡的江水,从未停息。

4

刘洋慢吞吞把东西拎回家,也懒得开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料正好坐在望远镜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拿着望远镜再一次走上阳台。他默默地转动望远镜,看向对面的十二层,但居然没有找到。他用眼睛确定了一下方位,再一次从望远镜中看过去,那户人家已经关灯休息了,对面的窗口黑黢黢的,仿佛一个张开了大口的野兽,正在吸纳着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光线。刘洋叹息了一声,朝更远的地方望去,对面栋楼的背后,小区外面,隔着雄楚大道的高架桥,有家新开张的家乐福超市,夜已经很深了,家乐福早已经关门,但它外墙上的霓虹灯一直在闪烁,而且还不停地变幻色彩,作为一个巨大的背景,鬼魅般妖艳。

房间里电话响了,是刘洋扔在茶几上的手机。他回房间看了看,是爷爷打来的。刘洋不想接,就这么让手机响着,过了好一会,手机才归于平静。他打开电视,找到新闻频道,漫无目的地看着,或许,是想重新看见刚刚在望远镜中看到的镜头,一列火车从长江大桥上开过,黄鹤楼在高耸入云,这是关于武汉最经典的镜头,刘洋从小就生活在武昌,这已经变成了他骨子里面的记忆了。

据我所知,十年前刘洋的爸爸从歌手转行做了酒吧,其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认识了另外一个女人。刘洋现在也不清楚那个妖娆的女人叫什么名字。管她叫什么名字呢?反正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刘洋总是这么说。但这事情实际上和他的关系太大了,只是刘洋不愿意深入地去想。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大人的世界永远是神秘莫测的,比如突然从某一段时间开始,爸爸就很少回家,在他模糊的记忆中,只是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搬到爷爷那里去住了。

5

刘洋的妈妈是大桥商场的售货员,人也长得娟秀,但就是脾气不好。武汉的女人脾气大,遇见事情,较真的力气大得惊人。自从丈夫转行做酒吧之后,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且,居然在外面还有了人,夫妻俩为此大吵大闹过好几次,甚至还闹到了酒吧去打过一架,但依然没有结果。有一次在争吵中动了刀子,半夜还把我喊过去解围。我赶过去的时候,刘洋的妈妈正拿着刀威胁说,要么一刀两断,要么你死我活。刘洋吓得瑟瑟发抖,躲在小书房中不敢出来。

事情无法挽回地朝着最坏的局面发展。刘洋的妈妈为了报复丈夫,整天拿刘洋出气,班也不上了,整天蹲在楼下的麻将室中打麻将。刘洋放学后,如同孤魂野鬼般无人看管,有时候饿了,跑去麻将室找妈妈,没饭吃了,总要吃点东西。邻居们看不过眼,也只好把自己家的盛一碗出来给刘洋吃。至于上不上学,怎么上学,没人理会。刘洋一边看电视,一边抽烟,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屁股,那里似乎还隐隐约约地痛。

挨打是每天必不可少的过门。有一次开家长会,学校的老师把刘洋的妈妈请到学校,说你的孩子好几天没上课了,是生病还是出了什么问题?回家后刘洋的妈妈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恰好那天他的爸爸也回来了,妈妈揍完之后,爸爸又跟着揍了一顿,屁股打得皮开肉绽,以至于第二天刘洋上学的时候,只好哭着对班主任说,老师,早操我参加不了,屁股疼。班主任老师一查看,心疼不已,把刘洋领到医务室上了药。从此之后,再也不敢喊刘洋的家长到学校来了。

有一段时间,因为要准备中考,我也去给和刘洋同校的孩子送午餐。校门口乌压压一大堆家长,都是拎着饭盒给自己孩子送饭的人。我站在兰州拉面旁的梧桐树下,总是可以看见刘洋混杂在放学的孩子中孤独无助的穿行,他的脸蛋已经不像来上音乐课时那么饱满,眼神也渐渐不再像个孩子。不过他路过我的时候,依然会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向我鞠躬,叫一声老师好。

孤独的孩子成长中遇见的难题,不身临其境,外人难以理解。吃饭是件大事,比吃饭更大的事情或许还有很多。刘洋经常逃学去江堤上坐着发呆,就看着江中间的轮船开来开去,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有次看船忘了吃饭时间,天黑后才想起身无分文,连忙抱着书包往家中跑。但妈妈并不在家,他按惯例去麻将室找饭吃。也是凑巧,那天刚刚停电又来电,打麻将的人都散去了。刘洋从麻将室的后窗望进去,看见麻将室的老板正站在妈妈的身后,两个人笑着在说话,妈妈那天刚洗过头发,穿着一件好看的青色上衣,麻将室的老板低声笑着收拾桌子,一边用手推开麻将,另一只手轻轻放在妈妈的腰间。刘洋看了一会,也不敢做声,忽然听见墙角一阵猫叫,心里一惊,赶紧低头悄无声息地走开。

刘洋的父母终于还是离婚了,他也就自然而然地辍学,在武昌一带的江湖中厮混,多多少少干着些灰色地带的营生。

6

夜深了,电视还开着,刘洋躺在沙发上就这么睡着了。外面的世界到底在发生什么,他都觉得和自己没关系。说起来,也的确没有什么关系,封城之后的武汉,就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巨兽,突然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压制,变得安静异常,一切在不知不觉中从风驰电掣转为缓慢,甚至凝固。作为一个蜷缩在庞大的城市机器边缘的人,封城之中,除了睡觉,也的确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

电话再一次响起,刘洋不接,但是电话却不依不饶地继续响着。刘洋半梦半醒勉强接了电话,是他爷爷打来的。爷爷在电话中大声说:“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爸爸昨天晚上死了!”刘洋一机灵,跳伞一样的,从梦中回到现实。“怎么回事?!”他问爷爷。爷爷还算冷静,一字一句地说:“是脑溢血。前几天一直住在我这里,昨天忽然就不行了!“过了一会又说,“殡仪馆的人已经来了,过一会,马上拖到殡仪馆去火化!”

刘洋冒雨赶到了爷爷那里,他的爸爸已经装上了运尸车。刘洋隔着车窗看了两眼,并没有觉得哀伤。他似乎想起了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冲进爸爸的房间,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爷爷站在门口问,你找什么?刘洋说,我爸爸的存折呢?他开酒吧,存下来的钱呢?爷爷说,我没有看见那东西。刘洋说,那怎么行?没看见存折,怎么能下葬?!

那其实封城前一个月前的事情,刘洋反复梦见这场景,无法自拔。他站起身来,拿望远镜扫描了一下对面楼栋,十二楼的窗帘拉得很严,不知道那窗帘后,正在发生着什么。

武汉封城第二天,下着小雨,街上没有人,小区中也没有人走动。阳台上充满寒意,刘洋把望远镜调转头,看了看屋内,发现自己正安静地躺在沙发上,尚未醒来。

20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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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诗人,居住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