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有对北京的朋友来杭州拜访,我带他们去了西湖边一家知名的老店。老店一楼卖小吃,二楼点菜,都是杭州传统菜。女人大着肚子,她老公,一个在北京教外语的澳洲人,是素食主义者。因为自己兜里没多少铜钱,这顿饭就点了四五个菜,吃完一算账,将近三百元。近二十年前,三百饭钱算是巨额了,女人觉得很不好意思,让我如此破费,又甚是狐疑: 几个素菜,怎么要这么贵呢?女人要跟服务员问个究竟,她老公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觉得这样做很丢面子,吃都吃了,还去研究账单上每道菜多少钱,你们中国人请客,这么没有诚意?尽管如此,最后还是让服务员拿来清单,免得钱付得不明不白。服务员拿来账单一看,我们都傻眼了:就那一碟蟹粉豆腐,单价四十多元。原来点菜时,她老公说自己喜欢吃中国的TOFU,麻婆豆腐什么的,在外国人眼中是神一般存在,看菜单上有个蟹粉豆腐,随手勾选了,没想到一碟蟹粉豆腐要那么贵,当时俱很震惊。
十几年前老店里的蟹粉豆腐,肯定是用了真材实料:莹白滑嫩的内酯豆腐中央,有一撮硬币大小的蟹黄拌咸鸭蛋黄,橘黄色晶亮的油如火山熔岩般慢慢流开,这一撮蟹黄,将四元钱不到的豆腐,直接提拔到四十元级别菜肴。现在你去饭店吃蟹粉豆腐,不一定真有蟹黄存在,只以咸鸭蛋黄和蟹肉炒制成蟹粉,已经算是良心制作。
蟹黄是真的好吃。流油,溢香,沙沙的口感,有点像红心咸鸭蛋黄,当然较之鸭蛋黄更具备海味的鲜美。蟹黄只有母蟹才有,很多人蟹黄蟹膏不分,譬如我们临海老家,说此蟹有膏,一般指有蟹黄。其实公蟹的膏体才叫蟹膏,且与蟹黄颜色不同。公蟹的膏煮熟后呈白色半透明状,质地极腻,粘牙,我不太喜欢吃。公蟹的膏在农历十月份最肥,民间有“九雌十雄”之说,意思是农历九月母蟹的蟹黄最美,农历十月就该吃公蟹的膏了。
说蟹黄不说蟹黄包是没有天理的,其中又以皮薄如纸的蟹黄汤包为出类拔萃。有种大汤包是必须用吸管吸的,比如在南京的夫子庙可一饱口福,一个汁水满满的大汤包慵懒地瘫在碟子里,还真像富态娇憨的唐代仕女,因为富态,无法用筷子夹起,便需借助吸管,戳进汤包,将鲜汁吸干再吃皮和馅。这吮吸汤汁,自然是整个品尝过程中最享受的一段,可惜的是这吮吸汤汁在前,吃馅吃皮在后,往往皮儿会成为不幸的弃婴。
对我来说,真正去体验蟹黄汤包的美味,艳遇的对象,最好还是蟹粉小笼汤包。摈弃吸管,唇齿相触。唇上的毛细血管,真切地与吹弹可破的薄皮相吻,吻过之后露齿轻咬,再啜唇缓吸,均是十分小心的动作。蟹黄汤包是个娇贵的东西,娇贵在于它的完美,一旦破了,那就没有资格上桌了,它的破处仪式,必须要由人类的唇齿来执行,才算是高尚和被承认的。对待一只完美的蟹黄汤包,自古以来有十二字要诀:轻轻提,快快移,先开窗,后喝汤。如此温柔谨慎地对待一份食物,我觉得那真算是十二分的尊重了。
这次去苏州,本想去寻一只正宗的蟹粉汤包,结果由于时间匆促,又逢下雨,在山塘老街、平江路、观前街都没有遇到一只真正称得上正宗和完美的蟹粉汤包,苏州大客堂的蟹粉小笼包也是皮子太厚,甚至不如咱们杭州同乐舫的汤包精致,这是此行的遗憾之处。
同是淮扬菜系里的蟹粉狮子头,身影也出现在杭州一些有格调的中式餐馆里,当然,烹制方法有所不同,往往带上了本馆或厨师的印记 – 没有两家餐馆会做出一模一样的蟹粉狮子头来,这是一道看不出精致的精致菜。有些地方将肉圆入油微炸,有些地方添加鲜辣口味,在我看来,都是画蛇添足。一个正宗的蟹粉狮子头应该是用高汤清蒸的。在这道菜中,本来习惯于自带主角光环的大闸蟹,做了巨大牺牲,隐去了形骸,帮助五花肉来成就一次终极绽放。蟹的鲜硕肥美,融进了那一汪澄透油亮的高汤之中,我们看不见了它的存在,只能在舌尖接触之间,怀念游走在想象空间里的蟹之存在。最后,那一抹金红的蟹黄,被点在肉圆顶部,仿佛终于给大闸蟹的牺牲,竖起一个有点悲壮的丰碑。我想,这只蟹,一定是爱五花肉入骨了,才甘愿做出这样牺牲的吧?
待今年秋天,鳜肥蟹黄时,做一瓶蟹黄油封存起来,枯寒的冬季,或许会因此丰润饱满一些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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