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格理想与个性气质上来说,魏晋名士们大概有两个方面的追求。一是普遍追求容貌之美。魏晋是男色流行的时代,玄学大师贵族公子何晏是一个顶级帅哥,皮肤白中透红与众不同,连走路都要涂脂抹粉顾影自怜;潘岳和卫玠是美男子,出街时常被年轻女子围在中间一顿猛看。而魏晋时代的名士们,大多喜欢宽袍大袖风神潇洒的样子,那个时代的审美理想,一句话,全是伪娘。
二是追求与众不同惊世骇俗。名士一定要放浪形骸放荡不羁。比如嵇康、阮籍、阮咸他们。嵇康在打铁时,大名士钟会带着一帮大大小小的名士来拜访,人家嵇康头也不抬照样叮叮当当打铁;阮籍看志同道合的人就是青眼,看所谓的名教中人就是白眼;而阮籍的侄子阮咸甚至能搂着猪一起喝酒。那个时代的人格理想,一句话,全是刺头。
魏晋名士中,有些人以帅打天下,有些人以放浪形骸闻名。而真正将帅与不羁真正融合在一起的,并一生都在追求纯真自然反对虚伪名教的名士,却绝对非嵇康莫属。
在那个伪娘遍地走的时代,嵇康是绝对是不一样的帅哥。
他身材修长器宇轩昂,尤其是他打铁时练就的一身腱子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更让人心驰神往。嵇康崇尚天然之美,不造作不雕饰,绝不像曹丕一样,一天到晚往身上喷香水,也不像何晏一天到晚带着化妆包顾镜自怜。而嵇康的桀骜不驯更是当时名士之中的代表,他是个特别纯真的人,眼中见不得任何虚伪媚俗的东西,他性格刚烈不平则鸣,强烈鄙夷名教之中的伪君子、假道学和乡愿小人。
他的理想人格是风光霁月坦荡磊落的真君子。在嵇康的眼中,真正的君子“心不措乎是非,行不违乎道”,心不存浮华虚荣,情不为欲望所绊,表里如一公正无私。正是在此种人格理想的影响之下,嵇康石破天惊地喊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魏晋时代人性觉醒的响亮口号,而这也最终造成了他被司马氏政权所杀的悲剧结局。
从表面上看,“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赤裸裸地反对儒家,但嵇康又将汤武与周文王称为圣人,他在临终时还告诫自己,做人要谨言慎行,他学阮籍喜怒不形于色口不臧否人物的处世之道,如此看来,嵇康绝对是儒家,但他为何又提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
这来自于嵇康真诚的人格理想与黑暗的时代之间的矛盾,同样来自于嵇康个人悲剧性格的矛盾。嵇康反对虚伪反对造作,更反对以名教为手段肆意杀戮的政治高压,他追求的坦荡真诚光明磊落与当时虚伪疯狂造成了严重的对立。
司马氏政权从一开始就打算篡夺曹魏政权,他们表面上忠厚善良,骨子里却暗藏奸诈,最终与曹魏政权一样,以最虚伪的“禅让”的方式,让江山易主。纯真是君子的墓志铭,虚伪的是小人的通行证。在司马氏以名教孝道治天下的时代,一批以维护名教为己任的所谓名士,如钟会兄弟何曾等人,心怀荣禄之私,口谈仁义道德,却是实实在在的假道学伪君子。因此纯真的嵇康反对虚伪的名教。
而嵇康恰恰又是个刚强爱自由,绝不向权贵低头的人。如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所说,他就是向往山林自由生活的一头野鹿。在这篇绝交书中,嵇康说了九种不想做官的理由,表面上说自己懒散爱自由,其实说的是官场的虚伪不自由。在绝交书的最后,嵇康说自己是“刚肠嫉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这是对他个人性格的最佳总结。
这篇绝交书表面上是与好友山涛绝交,实际上是一篇不肯与司马氏政权合作的政治宣言书,更是自己与虚伪的礼教社会彻底决裂的宣言。事实上,“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体现了嵇康破除儒家虚伪名教中人格偶像的政治理想,体现了他梦想建立一种新名教的人格理想。
那么旧“名教”是什么呢?“名教”来源于孔子的正名之说,孔子说理想的社会治理方式就是“正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父子各安其位不得越界,每一个人都处于一种组织严密的伦理秩序之中。这样,人的价值被忽略,独立性被压制,人的本性被扭曲,因此嵇康渴望建立一种新的人格理想,它应该是建立在自然的人性基础上,是纯真而自由的,如同云卷云舒,如同兴之所至,是一种与天地自然合而为一的人格理想。这种新名教,能够适应人的自然欲望,社会不再虚伪,不再压制人的个性,让人各得其所,自由发展。
而“非汤武而薄周孔”,也并非嵇康的本意,这是他用来讽刺司马氏政权的武器。商汤和周文王、周武王,其实都是以臣子的身份起兵推翻了君主而取得政权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以下犯上的乱臣贼子。而司马氏政权同样如此,虽然是以虚伪的禅让的方式。这就把矛头指向了篡位的司马氏政权。司马昭虽然虚伪地招揽各路名士,甚至是虚怀如谷地容忍阮籍那样借酒佯狂,却容不下纯真刚强的嵇康。因为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意在摧毁司马氏的名教治国的价值体系;而“非汤武而薄周孔”,则赤裸裸地讽刺自己是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意在否定司马氏“禅让”而来的政权的合法性。
最终,嵇康在一曲广陵散的琴声中,在正午惨白的日光下,从容赴死。嵇康之死乃是政治的必然,亦是他纯真的人格理想与虚伪的世俗社会撕扯之下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