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岁的苏明(化名),是广东某市一位有21年吸毒史的老“毒虫”,本是家境殷实的“少爷仔”,自从沾染毒品,他就变成了“白粉仔”,长期以来,他通过偷窃、贩毒等犯罪筹集毒资,在档案中留下了46项犯罪记录,却因患有肺结核、脉管炎,无法被收戒、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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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明并非孤本,在当地共有患有特殊疾病的吸毒人员有2586名,其中1348名长期遭戒毒所拒收,1069人遭拘留所拒收,169人遭看守所拒收。监管场所没有困住他们,他们却成为欲望的“囚徒”。由于得不到有效治疗,平均每半年时间,他们中的其中一个便会被抬入殡仪馆。
苏明在房间用嘴拔起注射器的活塞,准备注射毒品
2015年6月10日,39岁的苏明准备迎接新的人生:做一个正常人,打工挣钱,治好自己的病,照顾两个女儿。他还做出一个不寻常的决定:通过媒体曝光自己21年吸毒、偷窃等灰暗经历,唤起社会对“病残吸毒人员”这个灰色群体的关注。由于担心遭到其他“道友”的报复,苏明还手写一份《委托书》,承诺死后将遗体捐出,用于科学研究或其他用途。
“曾经犯的罪,要在光明之下,得到公平的审判。”苏明在笔记中这样写道。
从“少爷仔”到“白粉仔”
1994年10月31日,因无聊、好奇,穿着喇叭裤的山塘“小少爷”苏明在朋友家第一次吸毒,那年,他18岁。“很苦,难受。”苏明记得,自己翻肠倒肚吐了一地。但隔了几天,又开始想念那味道。这样,苏明染上毒瘾。
不久后,苏明被警方抓了现行。送入戒毒所强制戒毒一个月,重获自由后,前往外地打工时,他再次复吸。因为家庭情况比较好,苏明不缺钱花,整日无所事事,还专门雇人从家乡往打工地“带货”,每个星期抽掉价值3000元的毒品。“无聊就吸毒,一天扎自己好几下。”
渐渐地,他彻底从浪荡的“少爷仔”变成衣着邋遢,面容瘦削,浑身散发着奇怪气味的“粉仔”。洗澡时,苏明瘦弱的身体对比前几年的证件照,样子相差甚远。
苏明在“道友”家中注射毒品
上世纪90年代正是吸毒之风愈演愈烈之际。据统计,2002年我国有涉毒县(市、区)已达2148个,包括广东在内的11个省份,涉毒的县(市、区)超过90%。
按照苏明的说法,他是当地最早的一批吸毒者,就在那时,从一些偷渡到香港做生意的人手里买来毒品。1997年至2008年,苏明辗转广东多个地方,打工,辞工,吸毒,复吸……渐渐地,苏明从形象到生活都彻底改变。
苏明倒卖疑似被盗单车,以此赚钱,他觉得这样做相比直接偷车心里好受一点。
2015年5月7日,像无数个平常的日子一样。苏明将一部偷来的单车卖得150元,换来3克白粉。他的头发盖过眼睛,脸色发白,像一块被削过的石头,眼眶深陷。
苏明的家是一栋2层半高的自建楼,墙壁上遍布霉斑。楼下客厅里,两个女儿正在看电视,动画片《熊出没》。苏明把刚刚弄来3克白粉,捏在手心里,顺着楼梯快步走向天台。两个小姑娘抬眼瞟了一眼,视线很快落回电视上。
天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复杂味道。苏明掏出0.25克重、尾指头大小的白粉块,掰成两半,缓慢地放入针筒里,又将针尖伸入茶杯,抽上一点茶水,使劲甩甩。
然后,他熟练地褪下裤子,右手握着针管,左手在布满上千个针孔的腿上慢慢摸索。因为长期吸毒,血管逐渐萎缩,遍寻不见,他也只是慢慢悠悠地搜寻着。
由于长期在手脚处通过静脉注射毒品,苏明的手掌关节开始畸变,脚腕处出现腐烂
十分钟后,苏明眼睛一亮,用嘴夹住针管,双手摁住小腿中部一处不放,插进针管,将黄色的“药液”推入。
46项犯罪记录
买毒品的钱,大多是靠偷窃、贩毒搞到的。对此,苏明并不讳言。他长期依靠偷窃、贩毒赚钱,钱一到手,马上就拿起换取毒品。
苏明房间的椅子上放着毒品和吸毒工具
2011年7月,苏明被几位“道友”拉去偷水管。几个人在工地旁晃悠了两个小时,犹豫着不敢下手。苏明记得,自己当时浑身冒冷汗,还尿急。
“后来心一横,想着无非就是被抓,又不会关很久,就和他们搬走了工地里50多斤重的水管,卖了120元,一人分得40元,转过身就买白粉去了。”
此后,苏明一发不可收拾,认了师傅学习偷车,两人一组,一人开锁,一人推车,“几乎将家乡偷了个遍”,赃车转卖后换来毒品。一辆中档的摩托车可以换4克毒品,一个星期偷两辆,8克毒品就到手。
后来,苏明开始单干,背着一个大袋子在街上晃悠,里面装满螺丝刀、扳手等27件工具——“因为什么都偷,所以什么都带”。有一次,他们实在没找到好的下手机会,经过居民楼时,扒下小孩子的衣服就跑。
苏明很清楚自己的“优势”。长期跟“道友”共享吸毒工具,苏明感染上肺结核和脉管炎。苏明觉得这种“优势”不能被浪费,哪里有值钱的东西,哪里就是自己的提款机。就这样,抓了放放了抓,苏明在档案中留下46项犯罪记录。
“道友”之死
“偷了吸,吸了偷,钱来得快,花得快,死得也快。”苏明心里很清楚:即使跑得出法网,跑不出死神的魔爪。
“每个有病的粉仔头顶都悬着一个计时器,时间一到,这辈子就差不多了。”这些年,苏明送走了不少“道友”。有的人,前一天还跟他窝在一张床上,用着同一个针筒,第二天就没了。
圾桶里丢弃着重复使用过好几次的注射器
苏明记得,有一位“道友”患了艾滋病,病发时,满床被单都是血。“我每天给他洗被单,从家里偷菜,放电饭煲里煮给他吃。那天,我照常把菜放进电饭锅,却忘按开关。后来,他喊痛,我出去给他买药……"
半小时后,苏明回来,看到“道友”坐在床上,耷拉着头,死了,但锅里的菜还是生的。
但在死去的“道友”里,苏明印象最深的是陈坚。2011年的一天,苏明如同往常到陈坚家拿货,却见他躺在床上,右手被冰袋缠住,脸色惨白,他知道,这是大动脉爆了,离死不远。
苏明上前摸了摸陈坚的脸,又转身去安抚两位老人。转身回到房间,再伸手一碰,冰凉的感觉窜到身上。
陈坚的妻子收到通知后,托人送来500元。苏明和另一位“道友”,用白被子包住陈坚,一人一边将其拖下楼,送到火葬场烧了。
陈坚死后,苏明对改变的渴望愈发强烈,但他始终无法摆脱对毒品的依赖。纠结时,他想找人倾诉,身边却仅有摇头晃脑的“道友”。无数次,他在梦里与那些亡去的面孔相遇,自己成了他们其中一员,已然结束那紊乱的生命历程,“吓得浑身颤抖”。
“我不想就这样死去,至少不要吸白粉死。”苏明想起自己那些未竟的事业,想起像是活在梦里的二十多年,想起自己从未尽够责任的家人。
签下“父女合约”
2012年,苏明因偷盗摩托车被抓,在做笔录时,办案民警提起他的女儿:“你两个女儿全指望着你,他们以后的路怎么走,和你的作为脱不了关系,难道你想她们以后跟你现在一样吗?”
这番话让苏明感到一阵心痛,他流下了眼泪。
前妻留下的字条
“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你好自为之。”2009年,为买毒品,苏明将家里存折的钱取光,妻子留下字条,离家出走,留下苏明与两个女儿。在两个女儿眼里,除了有苏明这个“爸爸”外,她们还有一个“爹地”。
“爹地”是爸爸的哥哥,负责抚养她们,参加家长会;而“爸爸”则是个“坏人”,有时还会找女儿“借钱”,不能让同学知道他。当然,“爸爸”的形象也不总是负面的。
不犯毒瘾的时候,爸爸会在家门口教女儿骑单车,晚上为她们盖好被子。苏明想起,有次为大女儿盖被子时,看到她眯眼偷笑。那一刻,苏明感到作为父亲的幸福。
这个在梦里偷笑的11岁小姑娘,似乎在这“特殊”家庭中已养成了一套自己的生存哲学。她告诫妹妹千万不要上楼到父亲的房间去。每到周末,她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包下了几乎所有家务。想起女儿的懂事,再反省自己,苏明总是羞愧难当。
每到吃饭时间,苏明都将饭菜端到二楼的客厅吃,怕自己的病传染给家人。
那天,苏明当场向办案民警承诺:以后不再偷摩托车,努力戒毒。此后,这位民警一直跟踪苏明的戒毒情况,还认他的两个女儿当干女儿,并经常接济这个家庭。
这次相遇后,苏明在笔记本上写道:“毒品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隔断复吸的21年间,我的灵魂铭刻了魔鬼的烙印,意志亦曾被其消磨殆尽,甚至曾经迷失本性。”
苏明还与两个女儿签下一张“父女合约”:1、晚上10点前,爸爸必须回家;2、爸爸不准吸毒;3、爸爸不准偷别人的摩托车。
苏明决心兑现自己不再偷窃的承诺。刚开始,他只是缩小了偷窃的范围,只偷刮了发动机号码的赃车。后来,他不再偷车,做起倒卖“生意”:将别人偷来的自行车转卖从而赚取差价。
“你可能觉得我在自欺欺人,但这是有区别的。”对此,苏明辩解。另一方面,毒品虽然不能一下断绝(21年的毒瘾,不敢贸然停止吸食),但他一点点地逐步减少吸毒剂量。
戒毒之路
2015年5月23日,做好准备的他开始正式戒毒,丢掉所有吸毒工具,每天只在家做饭给女儿吃。
在以前,这样的情景只有在苏明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出现。戒毒的日子里,他每天在看书和做家务中度过。21年来,断断续续戒毒几次都没成功,他觉得戒毒一定要先戒掉心瘾,打坐能让他安静下来。
2015年6月10日,苏明用尿检板显示阴性,他的戒毒计划顺利进行了半个月。
戒毒的时候,苏明喜欢将自己的宠猫放在肩膀上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说,吸毒的人最怕孤独,有猫陪伴的夜里不会太孤独。
苏明还承担起一部分照顾“道友”陈坚父母的责任,希望以此“补偿”社会。起初,他担心自己“粉仔”的身份会被两位老人排斥。
出乎他的意料,老爷子从床上爬起,眼神一亮,向他点点头,“坐”。老太太则弓着腰,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从那时起,他时不时为他们洗衣做饭洗澡,在老爷子生病住院时,在病床前忙前忙后三天。苏明的付出,老爷子看在心里,谈起他时,称其为“忘年交”。苏明说,这是他听到的最高评价。
2015年6月21日父亲节,苏明上山,他站在高处,寻找着自己父亲的坟墓。他说,以前自己是个“粉仔”,没有脸前来拜祭父亲,有一次他从远处站了一个多小时,静静看一下他父亲的坟墓,但始终不敢靠近。
苏明左手臂上的“悔”字刺青是他为父亲而刺
“老豆,我知错了。”那天下午,苏明在亡父坟前跪下,一边烧着香烛一边念叨:“人家说,我的出生是你一生中最骄傲的事情,你就算死了都在记挂我,我却让你失望。你放心吧,我再也不会做错了。”
他说,之所以一直以来不敢来父亲坟前是因为没脸见他,今天戒毒了,我才敢挺起胸膛跪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