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三十几天滴雨未下,田里干得迸开了许多缝隙,禾苗灰白的根须裸露出来,大片大片的叶子火烧过一样。村路上的浮土积了有一尺来厚,走过去,扬起好大一阵灰尘,不小心就迷了眼。卧在树阴下的黑底白斑花狗,吐出老长的一截舌头,呼哧呼哧地低低呻吟,流着涎水。
我家惟一的一头大肥猪已经连续高烧两天不退,母亲熬了大半锅鱼腥草浓汤,给猪灌下去,烧还是不退。耽搁不得,父亲只好去山背请赤脚医生俞三根。在偏僻的故乡,医人的也能给牲畜看病。三根医生肩上挎了他的那个外面有个红十字标志的药箱,和父亲一前一后匆匆走在村路上。平时,只要看到三根医生和他的红十字药箱,大家便知道那家人口或是牲畜肯定又不安宁了。
三根医生把睡在栏里的猪赶了起来,把手背贴在猪的耳朵上试了试,又用脚踢了一下猪后腿,猪张开后腿,三根医生摸了摸后腿的胯侧,说猪得的是无名高热病,天气太热,中暑了,先打两针退烧药,平时要把猪赶到有水的地方,让猪避暑。打了针,母亲吩咐我把猪赶到屋后的那眼口水塘里。水塘早已废弃不用,里面长满了杂草,这个时候草都枯黄了,只中间一小块还是湿润的。我从河里挑了两木桶河水,倒进塘里,猪躺下能淹了大半个身子。这头肥猪对我家来说,可精贵了,秋天我们三兄弟上学的学费,都在它身上了。虽然我是男孩子,平时拔猪草,剁猪草,煮猪食,喂猪,样样都做。那时,我们几个孩子读书都好,家里土砖墙壁上贴满了我们从学校带回来的奖状。家里虽穷,父亲总是说,再穷,只要你们愿意读下去,拆梁砸锅也会把你们送出去。
我戴着一顶烂了沿的麦笠,守着猪在泥水里舒服,想着猪可要快快好起来。接连打了三天的针,猪的烧还是没有退下来,病却越发重了。母亲把白花花浓稠的米粥倒进猪槽里,开始时猪还吃两口,后来闻闻就走开,再后来,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了,赶它也不起来。三根医生也没有了辙,只是说抱歉,另请高明。母亲急得团团转,婆婆提醒说,天缘山庙里的祖师爷(管牲畜的神)大家都说很有灵验。母亲听了,赶紧杀了只大红冠公鸡,又买了香烛纸钱,走十几里山路,提了去庙里供祭,讨回一把香灰,对了水,给猪喝了。可猪还是闭了眼在地下躺着不起来。
父亲看看没有别的办法,怕耽搁了时辰,就提了瓶烧酒,去了村里冯屠夫的家里。冯屠夫年已过五十,早已放下屠刀,不再杀猪。父亲去找他是有原因的,生病的猪叫镇上肉摊子上卖肉的屠夫来杀,价钱肯定是很低的。这头猪可是我们家三个孩子的学费啊,到时没有钱上学怎么行呢,父亲只好去请冯屠夫了。在农村,谁能保证自家没有背时的时候,谁家没病死过一头猪一头牛。猪牛是农家的大财产,一年的收成收入全指望它们了,损失一头牛一头猪,对于大多数农家来说,无疑是天大的灾祸。所以多少年下来,村里已形成了一个不成文定例,谁家的猪牛遭了灾。不管手头有钱没钱,都会去斫两斤肉,以表安慰。
冯屠夫听了父亲说明来意,没有一丝犹豫就起身找出搁置起来的尖刀、骨刀、刨刀、杆秤一应屠具,赶来把猪断气前杀了。然后处理干净,挑了猪肉沿着村路一家一户走去。父亲跟在后面,大家看到冯屠夫,就知道情况,又知道我家孩子多,都读书。不用喊一声,都叫住说,给我来两斤。价钱按平时市价算,都不用讲。默默地称好肉,回头给我父亲说,老哥,去财消灾,日子有的是,牲畜这东西还可以再养。整个村还没转完,担里的肉就卖完了。
那年秋天,因为这份乡情,我们几个孩子的学费都交上了。
(图文无关,摄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