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做饭,切好了菜,一看油没有了,去到楼下储藏室拿油,转了一圈空着手又回到了厨房……
饭后散步到滨海广场,远远地飘来了毛阿敏的歌声:……你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闻声触情,暮然,六十年前的那一幕,蹦出来在脑海里荡漾,从记忆里逶迤而来的一抹追思,是那么清晰。
这人老了,真应了那句话:“眼前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忘不了”啊!
记忆穿越了时光的隧道,驶向了1959年的暑假期。放暑假的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来到青岛二叔二婶(我的生身父母)家,临近开学,我被哄着极不情愿地回到乡下。
为了逃避跟着母亲割草的劳累,我寻了个理由来到距离我们村近二十里的姥娘家。在姥娘家里我成了客人,也不用干活,光耍!
那年有点旱,火轮高吐,焦金流石。天热得蜻蜓都只敢贴着树荫处飞,生怕似火的骄阳伤了它的翅膀。蛣蟟是越热它越叫得震天响,给人带来一种夏日的烦躁。大人都是趁早赶晚地两头干活,当中这段时间大都在家里歇晌,男人三五一堆凑在树荫下“八卦”,女人们聚在门楼底下纳着鞋底,东家长西家短地喳喳着,不时地爆出一阵嘎嘎大笑,惊的欢叫着的蛣蟟乍然就憋了回去。
我们这些孩子是不歇晌的,热了就跑到村东头那个大水湾里洗澡、打水仗。水湾的北边有一排大柳树,可能是因为紧挨着水湾凉快,树上蛣蟟特别多,我们在水里玩够了,就爬到柳树上捂蛣蟟,蛣蟟有三个复眼,视力特别好,能眼观六路,大多是还没等接近它即吱拉一声飞走了,经常是被它呲了一脸的“尿”,有时会顺着嘴角流到嘴里。不过,这“尿”的味道倒是不苦不涩好像还有点甜滋滋的,应该是它吸吮的柳树汁吧。
爬在柳树上的狗剩手指着进村的那条路大喊:“有情况”!余音未消,他呲溜一声滑落下来,也顾不上肚皮被擦划的好几道红杠子,拔腿就往村东头跑,我们几个一看他那急火火的样子,来不及多想,从水里爬上来追了上去。刚跑到村口,我们不约而同地戛然止步。我打了个翅趄,差点摔倒,狗剩却没能刹得住,向前摔了个嘴啃泥。
原来,前面来了一男一女,男的大概有四十岁很绅士的样子。女孩也就八九岁吧。她上穿纯白衬衫,下着至膝的红色碎花裙子,脚蹬紫色盘带浅口皮鞋,配着长筒白袜。头扎两只羊角小辫,两只蝴蝶结随着她的脚步忽闪忽闪地在头上舞动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亮得让人觉得刺目的一双漂亮到心悸的大眼睛,异常灵动有神。白里透红的腮上镶嵌着两个小酒窝,手撑一把花样的太阳伞,全身充溢着少女的纯情和天真。我们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瞅看着,她那清丽高雅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自惭形秽。
呀!我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声赞叹:这不就是安徒生童话里的白雪公主吗?二墩子接话:“不是公猪,是小母猪。”我回头剜了他一眼,抬腿踢了他一脚,这么漂亮的女孩,我怎么能容得他亵渎呢。
他俩快走到我们对面的时候,女孩脸上泛出一抹红晕,急忙躲到男子的身后。这时,才意识到,我们是光着腚的,顿时各自捂着“小鸡鸡”一哄而散。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了,能不知羞吗,何况还是在这么漂亮的女孩面前。
晩上吃饭的时候,姥娘说:“二宝趁着学校放假带着闺女回来看她爷爷了,说是能住个三天五日的。”“这个女孩真俊,叫什么?”我忙不选地问,“她叫‘杏”,她爷爷陆老先生就住在咱家东边的那个四合院里。陆老先生早年闯关东,淘金运气好,抱了块‘狗头金’,害怕被土匪抢了,就偷偷地跑回来去青岛做生意,除了有自己的商号,中山路上的‘春和楼’还有他的股份呢。解放后被打成资本家,公私合营的时候公家安排老爷子在公司里当副总经理,他说年老体弱干不动了,就让二宝接上,自己回老家来养老了。人家回来给村里办了不少好事,打了几口井,又把学校的危房给翻新了。是个好人。”姥娘说完叹了口气,手里的蒲扇忽打了两下,离开了饭桌。
噢,原来是资本家小姐呀!跟我们这些放了学还要割草、放牛的孩子不是一路人。
那几天,她出来玩,每天穿的衣服都不重样,唯独头上那两只蝴蝶结不曾换过。把村里的女孩子馋的成天围着她打转转,她倒是鹤立鸡群般,美滋滋的。
看着她那无忧无虑的神态和显摆的样子,我真的有些羡慕嫉妒,可就是恨不起来。虽然不及司马相如遇见卓文君那般“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但她那眉梢眼角藏清纯、音容笑貌露天真的影子楞是在眼前晃悠,挥之不去。
斗转星移,暑来寒往,又一个暑假我再次来姥娘家。大概因为是邻居的关系吧,与杏见了面也不那么拘谨了,互相打个招呼。
她家有一个三节电池的电棒子(手电筒),伙伴们说我和她是邻居,让我跟她借来晚上抓蛣蟟猴。我也没有理由推辞,跟她一说人家还真给我面子,不但答应借而且还要跟我们一起去。那天晚上我们收获颇丰,抓了大半小桶。杏胆子小,很害怕蛣蟟猴的样的后脖梗上一个,吓得她蹦跳着哇哇大哭,蛣蟟猴的爪子已经抓在头发里,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给她扒拉下来,尽管我小心翼翼,但那几条红杠杠还是留在了脖子上。“你穿的衣服太亮了,蛣蟟猴自己跳上来的,没事了。”回过头来我一脚把狗剩踹倒在地上。
为了弥补我们的过错,把蛣蟟猴分给了她一大半。
杏的脖子被蛣蟟猴抓划了几道血杠子,一出汗被浸刹的痛疼难忍。可能是她爷爷找我姥娘告了状。第二天午饭前,姥娘把我叫到跟前高高地举起那根从不离手象征着权威的红木拐杖,轻轻地落在我腚上。非常严厉的说:“人家那么一个细皮嫩肉跟花儿一样的闺女,你们去捉弄她、伤害她,伤天理啊!”“不是我弄的,”我委屈地说,“是你领她去,还借人家的电棒子使,你就该护着她。
听这话我顿悟:是啊,我应该保护着她的,怎么就让她受了伤害呢?
原本满肚子的委屈刹那变成了内疚和自责。
下午,我壮着胆子去杏家道歉。杏的爸爸开门带我来到堂屋,杏正在看书,见我进来便起身给我让座。我不好意思坐下,低着头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她不但没生气,还安慰道:“我不怪你,我看见你踹出去的那一脚了。”她家的人都没有埋怨我的意思,我松了一口气。看见桌子上放了好几本老厚的书,我说:“这么多书你什么时候能看完呀。”她说:“都是些小说,你想看就挑本拿回去看吧。”“真的!”我有点失礼地上去就翻动开了,《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少年维特》《珍妮姑娘》《简爱》……都是我没有见过的外国小说。哪一本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故事,可哪一本我都想看。
正翻看着,“吃桃子吧。”杏端着一盘桃子递到我面前。我哪还好意思吃人家的东西呀,拿着高尔基的《童年》蹦了个高转身就跑出堂屋。
第二天我娘来接我回家,我去给杏还书,顺手拿了两个娘给姥娘的甜瓜作为答谢。杏说:“我青岛八达关的家里还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最合适你看了,等我下次拿来给你看。”不知是出于什么动机,我脱口而出:“俺二叔二婶也住在市南区,俺还是在那儿出生的呢!前些天俺哥哥还带俺上前海沿洗海澡来。”“那太好了,你再去的时候上我家玩吧,我有好多书,随便你看。”她说话的语调轻松欢快,我们的距离似乎拉近许多。可我一个“老巴子” (青岛市区的人对乡下人的称呼)与其非亲非故,怎么可能到她那样的人家的家里去呢?刚刚生出来的一点点自信,瓦解冰消。我什么也没说,记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两手搓扭着衣角默默地走了。
人在光阴似箭流。不觉间,到了六十年代中期,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能干重活了。
署假期间,娘整天带着我割草挣工分,好几年捞不着去姥娘家了。这年寒假临近过年的时候,我独自来看姥娘。
晚上我拐弯抹角地套姥娘关于杏的消息。姥娘唉声叹气地说,前年她家从青岛被清理下放回老家来了。全家是“黑五类”,她爷爷被批斗了几次,一病不起“走了”,她爸爸被架到高杌子上批斗摔下来把腰摔坏了。我知道,“黑五类”是受管制的,有事要报告,外出得请假,还得经常出公差、干义务。我曾经帮着民兵监督倚村那个崔姓的地主分子挖沟、修路、扫大街来。杏成了“黑五类”的崽子?想想我们村里的那些,头都大了,一宿翻来覆去就没睡着。
当天夜里下了场大雪,足有半尺厚。早上鸡还没叫,狗也未吠,就听到街上有铲雪和扫雪的声音。我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不能像过去那样在姥娘家睡懒觉,赶紧起来,拿了把木掀除雪。当除到街门外的时候,一个姑娘非常吃力地也在用木掀铲除着大街上的雪。只见她纤弱的身子被那肆虐着的冷酷无情的西北风吹打着,瑟瑟发抖,不时地把冻僵的手搓搓贴在嘴上呵着那不多的热气暖和暖和。是从那个四合院门口除过来的,肯定是杏,只是头上那两只会舞动的蝴蝶结不见了。我加快了速度赶了过去,她抬头看见是我的一刹那,怔了一下,立马转身低头。
我分明是看见她已经结了霜的长长的眉毛下溢出了泪水,我的眼眶亦潮湿了,什么话也没说,我拼命地一掀一掀地把雪向路边摔着,刚刚还有的寒意被浑身的热气驱的荡然无存。我多干一些,她就可以少干一点。突然,她东张西望了一下说:“你赶快回家吧,别让人看见了。”“我不怕”头也没抬使劲地除着。“哥,你怎么帮着资产阶级小姐干活呢?”是狗剩领着他家那条大黄狗出来了。不知哪来的一股无名火随口冲出:“你给我滚”,我举起木掀追过去拍他。“你阵线不清”,狗剩边喊边撒腿跟着大黄狗窜了。狗剩是我姥娘家西邻的儿子,成天跟屁虫一样在我身边转悠。不是他的错,要是在我们村,看见这样的事情,我也会这么说的。
不到一个时辰,她家负责的那段铲除干净了。我不敢对视她的眼光:“赶快回家暖和暖和吧。”转身要走。“你想看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拿来了,还是没藏好被他们搜去烧了,对不起。”这陌生怯懦的语调,顷刻撞开了我蓄泪的闸门,喷涌而出,“谢谢你”。我拖着木掀跑回屋里,上炕蒙上被子任泪水流淌。早饭也没起来吃,姥娘以为我除雪给冻着了,给我做了两个荷包蛋。
我突然有了想为她做点什么的冲动。可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我能为她做什么呢?我不能再见她了,见一次就会刺痛她一次。午饭后我就借故离开了。
不久,我参军入伍,再也没有见到杏,也没有她的消息。若千年以后,姥娘已经去世。我休假回老家,期间去看舅舅,舅舅说:“杏自打下放来到村里,被生产队大队长那个不务正业的儿子盯上了,经常寻衅骚扰她。一次,杏晚上去场院打麦子,回家的路上被那狗东西截住,差点被糟蹋了,幸亏我路过碰上把他轰跑了。后来,杏经不住他的纠缠,也躲不开他的魔掌,走投无路跳大沽河寻死,被邻村好心人救起送回来。大长怕惹出人命案子,这才‘放’了杏。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杏她们家落实政策返回了青岛。杏下海经商,公司的生意做到了海外。杏的爸、妈办了退休,如今,已是“四世同堂”,每年还带着孙辈回来小住些日子,过着幸福和再也无须担惊受怕的日子。
当我离开舅舅家的时候,在四合院门前驻足,从缝隙间向里望去,窗前一溜月季花开得正盛,几只彩蝶在花丛中飞舞。我仿佛看见那两只美丽的蝴蝶结:你是否知道曾经有个青涩少年关注和牵挂过你;我不知道是否曾经被一个人等待和思念过。
时光念旧,岁月静好。让我们在变老的路上,留驻那一抹清纯的记忆。
(作者:范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