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首诗出自于我国唐朝著名的诗人贺知章,作者在创作这首诗的时候,已经是86岁的高龄。贺知章出生在越州永兴(现在的杭州萧山),而他在30多岁之后,常年在长安为官。贺知章在86岁的高龄时,还在朝堂为官,后因大病一场,他向朝廷请辞回乡。而这首诗,便是他根据回乡时的境遇所创作的,全诗的最后一句“笑问客从何处来”是点睛之笔,有人说错把他乡当故乡,而这首诗中的儿童,错把“故人”当做了“客人”。
而在“他乡”和“故乡”的定义之间,在“故人”和“客人”的身份冲突中,是中华文明中裹挟了几千年的思乡愁绪。归乡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一种超越了生命的精神含义,所以每年春节的时候,会有浩瀚的“春运”,人们无论是借助何种交通工具,无论是身处何种境遇,都会尽可能的,在那个时间回到故乡,回到家人的身边,简单的吃一顿饭,聊几句家常。
对于漂泊中的游子而言,故乡不仅仅是一种味道,不仅仅是一份寄托,不仅仅是一份挂念。更是一份回忆,是一座隽永在灵魂深处的精神寓所。当我们在他乡漂泊到精疲力竭的时候,当我们在事业奋斗中滚爬的遍体鳞伤的时候,当我们对生命即将逝去最后眷恋的时候,故乡一定是我们最想回归的地方,就如同当初我们羸弱的生命在那里安详的开始一样,我们也同样渴望着生命在那里安详地结束。故乡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可以赋予我们能够安详着面对生死的力量。
在1986年的时候,著名的导演侯孝贤执导了一部半自传体的电影《童年往事》,在这部影片中,侯孝贤用他标志性的电影语言长镜头加抒情音乐,在大银幕上用光影刻印出了一代人的童年记忆,而在这份童年的记忆里,又是另一代人回不去的故乡,无法消解的乡愁。虽然现代的通讯工具,交通工具随着科技的进步都越发的发达了,但是故乡却更难回去了,有很多人将原因归结为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生活压力越来越大,抑或是一些看似客观的理性原因,然而最为困难的并不是肉体的回归,而是在精神层面上的到达。
侯孝贤导演在他的这部《童年往事》里,一直在试图用他裹挟着淡淡忧伤的光影勾画的童年回忆,打通这条心灵故乡的通道,关于他自己的,关于父辈的,关于奶奶的。影片中少年阿孝的经历影射的便是侯孝贤导演自己,在影片中,导演用玻璃球、木陀螺、偷爸妈的零用钱等场景,找到了那一代人童年共同的印记,而侯孝贤最为伟大的地方在于,他将自己童年的回忆和一个时代、一座城市、一个家庭交融在一起,而最终在银幕上汇成的,是一幅幅波澜不惊,隽永诗意的画面。
全片最为触动人心的地方,是亲人的三次死亡。而与之伴随的,是影片中男主角阿孝由男孩到男人的成长。亲人的离去和男孩的成长在影片中是相互呼应的,在阿孝的童年记忆中,父亲是一个重要的形象,也是最早离他们而去的亲人。影片中父亲的语言很少,他的大多数镜头是在一个书桌前的藤椅上完成的,之所以一直用这一种充满意象的镜头,周游君认为,应该是因为父亲离开的较早,导演在自己的回忆中,再难找到更为具体的影像细节。而关于父亲的严肃和少语的特点,导演一方面是凭借自己的记忆,一方面是根据后来母亲对父亲的叙述。
父亲去世时的葬礼是按照中国传统的葬礼举行的,根据传统习惯,子女们要为父亲守灵,因为特殊的原因,父亲再也没有回到他出生的地方,他和自己的故乡之间,隔着的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在父亲生前和母亲的对话中,银幕前的观众们可以感受到父亲对于家乡的眷恋,他们对话的字里行间中,时不时的是对自己青年时期和少年时期的记忆刻印。随着影片中父亲葬礼的推进,延伸出的是阿孝从少年到青年的成长。亲人的故去,是一个人成长最好的催化剂,只有最贴切的感受生命的逝去,才能懂得时光的珍贵,以及对生命,对世界的敬畏。
侯孝贤在银幕上展现这些悲伤时,始终保持着克制冷静的视角,即便是影片中的那个主角就是他自己的化身,他依然没有让影片泛起太多没必要的波澜,整部影片始终沉侵在一种淡淡忧伤的基调中,无论是画面还是配乐,都使得影片保持在一个相对统一的氛围中。如果说在影片中父亲的离世促进了阿孝的成长,那么母亲的离世则促进了阿孝的成熟。
阿孝从小就是这个家庭对未来的寄托,无论是奶奶还是妈妈,他们都对阿孝给予厚望,也正是因为这种宠溺,使得阿孝从小便“无法无天”,叛逆、骄纵是阿孝身上鲜明的标签。特别是在父亲去世之后,上了高中的阿孝,开始更加的不学无术,欺负同学,调笑老师。他做着,他那个年龄认为最有趣,却毫无意义的事情,他享受着长大的乐趣,也陷入了成长的迷惘。
阿孝对时间,对生命的肆意挥霍,是很多人青春的真实写照,青春期的我们拥有了和成年人几乎一样的外貌特征。而这个成长的过程,也是人们和故乡剥离的过程,这时候的阿孝距离家人越来越远,陷入社会却越来越深,阿孝开始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开始从家庭走向社会。而这个过程中的阿孝,却依然被亲情这条风筝线牵绊在家庭和社会之间。在几个场景中,家人对阿孝的成长起到了作用,母亲告诫他不要赌博,姐姐去学校协调他转班的事宜,在家人的帮助下,阿孝虽然游走在正常成长轨迹的边缘,但是他最终没有脱离这条轨道。
不幸的是,母亲患上了喉癌,坐在父亲生前用过的书桌前,母亲写信告诉阿孝的姐姐自己诊断的结果,为了更好的治疗,姐姐将母亲接到了台北。这个过程中阿孝虽然要照顾两个弟弟的生活,但是他依然整日的打架斗殴,混迹在社会和学校之间。成长的过程,是个体脱离故乡束缚的一个过程,阿孝在这个过程中,在和家庭以及当前生活环境的束缚牵绊的角力中,他的茫然、冲动为银幕前的观众展现了成长的力量,同时也展现了故乡和个体之间割裂的戏剧化冲突。
母亲的去世再次升华了这种情感和力量,在成长的过程中,一方面我们渴望着远离家乡闯荡天涯,一方面又不舍得远离生养我们的故土,去远方闯荡的悸动,和对故土的眷恋情愫,是青春成长过程中需要平衡的,个体和故乡之间的一对引力和斥力。母亲的去世让成长的阿孝变得成熟起来,他开始远离那些没有意义的打架斗殴,他也开始找寻属于自己的生命含义。他试着向暗恋的女生表白,在表白之后,在爱情力量的作用下,他放弃了保送军校,试着用考大学实现自己的爱情梦想。
成长中的阿孝与故乡更加的渐行渐远,最后的割裂,是奶奶的去世。阿孝是奶奶最疼爱的孙子,然而最终他们没有照顾好去世前的奶奶,但是无论怎样,奶奶还是离开了,她最终也没有完成回大陆的夙愿。奶奶的去世,标志着阿孝从此是一个再也没有人宠爱的孩子,也象征着一代没有回到故土的人客死他乡。
当一代人的故乡成为了去不了的远方,当下一代人把上一代人的他乡成为了自己的故乡,时代的更迭,生命的轮回中,夹杂着的是华人永恒的思乡愁绪。从孩童到成年的成长,促使着人们离开故乡,奔向无限可能的远方,而在漂泊一生之后,人们最渴望的,还是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在拥有生命时安逸的氛围中,去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这恐怕是个体最好的故乡情结了。然而贺知章的那句“笑问客从何处来”却是对乡愁和故里最现实的诠释,就如同侯孝贤的《童年往事》一样,到头来乡愁无法消解,故里难以回归。这个中缘由,也许是肉体太过疲倦,也许是灵魂走的太远,也许是时代已经变迁——悄然之间,变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