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连一到十都数不明白时，同岁的慧子已是村里的“小神童”。
她出了名的嘴甜又聪明，不仅能熟练背诵乘法口诀，更逢人就打招呼，聊起天来像个小大人。
第一次见她，是在去姥姥家的路上。
经过一户人家时，大门四开，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吃饺子，母亲手一指对我说，“呶，你看那就是慧子，真是喜见人！”
我匆匆看了一眼，她回头对我笑了笑，那时我还不知道“喜见人”是什么意思，只感觉这个小女孩真想让人靠近。
不久后进入学前班，全村同龄孩子被集中起来，慧子和她哥哥斌子也成了我们中的一分子。
伴随着对同学们的渐渐了解，我发现他们俩人是那么与众不同。
慧子长相清秀，举止文雅；而斌子却皮肤黝黑，调皮捣蛋，看人的时候也眼神斜眤。
斌子打人、骂人、偷东西。
虽小小年纪，但他就像是土匪豺狼，眼神里透着邪恶的光，走路也窝着身子，鬼鬼祟祟。
同学们每次去小卖铺买东西都结伴一起，生怕被突然蹿出来的斌子抢了去。
出了事找家长协商，他母亲还反过来质问学校：我们斌斌在家里从不这样，你们怎么给教育的！
日复一日，他成了同学们的噩梦，谁见了都要躲着。
而慧子呢，泼实伶俐，与谁都能玩到一起。
可好几次，她却将大便拉在了裤子里。
老师让家长领回家处理，她母亲来后，二话不说劈头盖脸骂一顿：你都多大了还不知道拉屎去厕所，搞得我三番五次来这里丢人！
慧子并没有表现出难堪或歉意，只一个劲安慰母亲：妈妈，我的好妈妈，咱回家吧。
母亲却并不理会，依然当着全班师生的面翻来覆去数落：谁跟你似的，一天天的，竟给我丢脸！
等到终于泄完火，全校师生看尽热闹后，才提溜着领子拽回家去了！
发生的一幕幕让人不可理喻！
我们不理解：同样是自己的孩子，做母亲的，怎么能反应差别那么大？
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
经过几次尴尬事件后，慧子的“小神童”光芒渐渐隐退！
虽然她总是表现得活泼外放，但由于经常迟到旷课，新学的知识不断落下，她逐渐滑成了中等生。
旷课的原因是什么呢？干活。
做饭、割草、喂猪、轧碾、洗衣服等一切属于母亲干的活都落到了她身上。
那时的她也才仅仅七岁啊！
每次假期，当小伙伴们聚在一起玩玻璃球、跳皮筋、踢毽子时，慧子正抱着粗壮的木棍，艰难推动着磨石，一圈一圈碾碎那金黄坚硬的玉米粒。
眼看一步步推得费劲，但她却咬牙硬抗，仿若使出浑身气力。
“妈妈呢，为什么你来干？”我们一问她，她就笑笑不说话，碾棍举过头顶，推得更卖力了！
有一次，去她家找她玩，叫了几声不答应，推门一看惊呆了！
她正被绑在院子一角的杨树上，嘴巴用胶带封着，挣脱不开、叫喊不出，急得满头大汗。
帮忙解脱后才知道，这是哥哥斌子干的！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对待自己的妹妹？为什么大人都不管不问？我们一百个疑问，但慧子却只字不提。她丝毫没有埋怨哥哥、埋怨母亲、埋怨这个家庭的意思。
仿若这些遭遇都是她应该承受的，在这些苦痛中，她学会了笑脸相迎。
这让我一度觉得她并不是和我们同龄的孩子。
由于慧子的遭遇，我对慧子母亲有了几分偏见。
见面时低头走过，从不打招呼，甚至在心里痛骂：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然而，有一次擦肩而过后，她却叫住了我：“你应该管我叫婶子，怎么不跟我搭话？告诉你，我可是仙女下凡，我曾是嫦娥身边的玉兔……”
一番话说得我毛骨悚然，望着她鼻嘴相连的长相，越发觉得这个女人太可怖！撒腿跑开了！
回头我和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才告诉我，这不过是她接受不了自己先天的缺陷，而编造谎话来安慰自己。
容貌无法改变，在连“兔唇”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代，邻居们从不会笑话一个口齿不清、努力讲话的人。只是大家实在看不惯她对孩子的态度。
“这是她姐家的孩子，不是她亲生的。”母亲道出这个秘密后，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两个孩子要区别对待。
原来如此！
可这不能成为虐待孩子的理由啊！
好歹是亲姐姐的孩子，你是孩子的亲姨，虽然不是亲生，但和亲生有什么区别，怎么能忍心呢？
哦，她是女孩。
说不定因为她是女孩……
所以不仅要忍受母亲的一切怒火，连哥哥也骑在头上。
小学四年级，我们全校师生搬到镇上的中心小学，我和慧子分到一班，我们成了每天上下学都一起的同伴。
本想好好交心，成为好朋友，没想到这个时期的慧子却发生了剧烈转变。
她开始频繁往小卖部跑，买各种各种的笔、日记本等我们望尘莫及的时兴文具。买来并不是自己用，而是分给同学，跟谁关系好分给谁，她的身边，每天都围着一群“小弟小妹”。
她的口袋里每天都装着五块、十块的零钱。
同学们都认为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只要我清楚地知道，这钱绝不是她父母给的。
“钱是哪来的？”有一次我问，她含糊说是大爷给的。
他那四十未婚的大爷，无工作不干活，哪来的钱？
心中有数后，我也就不再追问。
不仅花钱大手大脚，她对学习也不再上心了。
上课看课外书、接话茬、扰乱纪律等，考试时费尽心机打小抄，面对老师批评不仅毫无羞耻感，还耍点小聪明蒙混过去……
她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
像把前十几年来积累的苦痛、委屈、不甘全都一股脑释放了出来！
再不用压抑了！
再不用乖乖做一个好孩子了！
既然再乖巧、再懂事也换不回亲人的一丝关爱，那我不如彻底变坏！
我不知道她这段时间具体经历了什么，但我大概是理解她的情绪的。
好几次，我们骑车并行在路上，我试图靠近她，敞开心扉和她聊聊内心的真实想法，她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脚踏车骑得飞快，将我甩的好远。
上了初中，我们分到不同班级，见面的机会不多，更由熟悉变冷淡。
再了解，是在同学们口中：你知道八班那个XXX吗，听说又把英语老师气哭了！
她一个女孩子，带什么双节棍！
八班学生跟初三的打群架了，又是XXX带头，真不要脸！
他们口中XXX，便是慧子。
有时在校园里碰见，看到她染着黄发，穿着喇叭裤，手腕上戴满首饰，再没有了灿烂的笑容，而是像哥哥斌子一样斜眤者着眼睛，流露出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时，我总笑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除了站在远处默默观察，等待她变回曾经的样子，我想不出任何靠近她、拯救她的办法。
直到有一天，村里小伙伴们传言她喝农药自杀了，万幸发现的及时，被救了回来。
我约了曾经的同学一起去她家探望。
昏暗的灯光下，慧子半躺着身子一言不发。
只有她母亲喋喋不休：感谢你们来看她，慧子你看这些同学对你多好呀，你也不知道谢谢人家。
慧子依然目光低沉，一言不发。
紧接着她母亲又向我们抱怨：这个臭妮子，我们对她这么好还想不开，真是不叫人省心啊！
听到这些，我们只将心疼的目光投向慧子，丝毫不想接一句话。
走的时候，慧子抬眼看了看我，那眼神，仿若第一次见面般友好、纯净。
我很想告诉她，我一直在等她，等着走进她心里，做她的好朋友。
然而，自此以后，我却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