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白条鱼
老王头进入这家老人康复医院已经一个星期了,还没有人来看过他。
这家名为老人康复医院实际上应该是老人关怀医院,住的都是失智失能的老人。只要一住进去,基本没有康复的可能。住进医院的老人也不大会有家属来接出院,除非医院通知已经病危,有家属不想死在医院,就接回家去。
但是,就这家医院,等着入住的都排在两年外了,大多数的老人都等不到入院的这天就老去了。老王头的儿子有点门路,找了院长才能进来。
老王头以前是央企的高级工程师,还拿过国家津贴,老伴以前是中学老师,人称张老师,温和可亲。他们住在城里一个高档小区里。小区对面是景观河,小区的边上是医院,小区里有老年大学分校。老伴学画画,他学英语。家有一儿一女,一儿一女又给他生了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儿女每周来看他们,一家子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羡慕死了老邻居,老同事等一干众人。
事情得从三年前说起,那年刚过完80大寿的张老师突然病倒了。
她起初是无力咳嗽,一直咳出血也不见好。张老师是个要强的人,觉得看病麻烦,就社区医院配点药。直到有天倒在厨房,送到医院,被查出是肺癌晚期。
这一进医院再也没出来,只是在综合性医院、中医院、肿瘤专科医院,上海的医院轮轴转。转得孩子们累了,就埋怨爸爸不能好好照顾妈妈,一直以来忽略了妈妈,才把妈妈累病的。
老王头是个倔老头,一来痛惜老伴,二来也是赌气,就让孩子们不用每天来医院,白天有护工,晚上有护工和自己。
母亲患癌后,儿女带她看病生怨心,80岁父亲赌气独自照顾她。
老伴拖了不到两年,黯然离世。等安静下来,老王头回家后,才觉得浑身无力,体力不支。他把一个房间全部挂满了老伴的照片,从年轻到晚年,还摆放了老伴最喜欢的鲜花,一周换一次,不重样。
孙女害怕,来了后回家做噩梦,发了高烧。媳妇有怨言,不大带小孩去了。外孙不怕,可是没有小孩一起玩,也不愿去。最最主要的是,没有好吃的,老王头做的菜只有自己勉强能吃。
孩子们给他找了家政,一周三天来搞卫生。社区食堂也为80岁以上的孤寡老人,送餐上门。老王头虽然过得寂寞,还是有条理。没想到,年前,家政回家去了。老王头自己搞卫生,擦窗子,80多的老人,站不稳,一用力,就摔了一跤。
这一跤可厉害了,骨折,在医院检查的时候,还查出心肺功能不好。好不容易做了手术,却再也站不起来,整天只能躺在床上,最多坐坐轮椅。
病来如山倒,老王头以为自己还能动动,没想到,一下败了。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有点厌倦了。听护工说说康复医院不错,三个人一间房,24小时热水,一间房一个护工,还有医生,食堂可以自选伙食。出院的人基本就去康复医院,就吵着要儿女给弄到康复医院去。
儿子还算有点关系,就到处托人。老王头在医院病床上躺了2月后,总算住进了康复医院。一天的全面体检下来,住进了805病房靠门的一间。房间很大,床对面都有一张三人沙发,可以给陪客坐。卫生间还有浴缸,房间每个地方都有拉手。床是电动活动床,如果可以,自己也能操作,他很满意。
老王头住的是特护病房,有三张床,算是条件好的。大多特护病房是六张床一个护工,这儿三张床就一个护工,价格是贵了一半,要5000一个月,但是病人都趋之若鹜。那也是他的儿子通过院长的关系进去的,院长的孙子要进的幼儿园,刚好是他的管区内。
老王头住在靠门的一张床,他刚入园就去全面体验,儿子女儿轮流推着轮椅,一个个科目查过来。中午在食堂吃的饭,女儿说是考察一下。食堂吃饭的都是护工和医护人员,病人基本是在病房吃的饭。
下午,儿子去了院长办公室,女儿推着老王头去园区走走。有几个老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各顾各地坐着,沉默的一堆人。看到王老头进来。一个人说,有新来的,另一个说,有人走了。
王老头是个喜乐的人,他想和他们唠嗑唠嗑,就让女儿把轮椅推过去,笑着说:“老伙伴们,我来和你们作伴了。”
前面说话的老人不语,后面说话的老人接上话:“老哥,你住几号楼?”
老王头说:“我住三号楼。”
两老人就没再说话,喊着护工推他们回病房。
女儿推着他往楼里走去。女儿说:“等你腿好了,就可以来这儿活动了。这和老年大学一样,阅览室,活动室,书法教室,美术教室,音乐教室样样有,只要您喜欢,一天都忙不过来。”
阅览室和教室都在1号楼的3楼,1号楼也是可以让人参观的行政楼。康复院一共是三幢楼,确切地说是两幢楼加一个裙楼,一号楼是二号楼的裙楼,只有三层。三号楼就独立的楼房,有八层。
女儿推着老王头往楼里走着,阅览室门开着,有寥寥几个老人在看报纸,报纸许久没更新了。老王头看了眼,那些杂志都是儿童读物和绘本,老人一面看一面念念有词,旁边的护工漠然地看着他们。护工都有四五十的样子,穿着蓝色的长褂,有点像以前粮站工作人员穿的。这些护工个儿都不高,蓝布长褂显得太长,有点苍蝇套豆壳的味道。
就在这时候,有两个老人为抢一本绘本争吵起来,两个人个拉着书的一角,口水滴在书上。一个护工走过来,抢过了书,扔在一边。女儿急忙把轮椅转个弯,不让老王头看见这一幕。
然后再去书画教室,门锁着,上面写着书画教室活动时间是每周二四六。从窗户看去,一张长桌上,几张毛笔纸和几幅水墨画摊开着,地上是块红布,积满了灰尘,看不到原来颜色。音乐教室门开着,一架钢琴,琴上写着,**琴行赠送。靠墙一个大柜子,里面放着几个葫芦丝,同样积满了灰尘。
整个裙楼死气沉沉,连路上碰到的工作人员也很少会打招呼。最多就是你好,然后毫无表情。老王头在医院呆过一段时间,也见过态度冷漠的护士,但是这儿是一种冷,透心骨的冷。
女儿把他推到病房的时候,护工已经来了,儿子和院长也一起到的。院长介绍说:“这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护工刘姐,五星护工,从开张就来了。”
护工微笑着,如阳光般的温暖。这让老王头有点安心。
护工40多岁,蓝布长褂很合身,看样子是定身而做,有点洗得发白,很干净。她介绍说,自己姓刘,就叫小刘好了。她负责这个病房的三个人,24小时都在,晚上就睡在旁边的值班室,按铃就会听到。她示范了按铃动作,让老王头做了二遍,才放心。
老王头对这个护工还是比较满意,儿子和爸爸交代了几句,就和院长去办公室了。这一整天下来,老王头也累了,护工就把他抱上床,女儿有点惊讶,看上去瘦小的女人,力气也很大。
女儿问起同屋病人的情况。护工介绍,中间床的已经住了半年了,87岁,痛风腿脚不便进来的。
女儿拉开床幔,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头躺在床上,白色的棉被盖着,只露出腿,有点肿胀,小腿略微发黑。女儿把床幔拉上,老人突然瞪大眼睛,直直看着她,喉咙咕噜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把女儿吓了一跳,赶紧拉上床幔。
刘姐接着介绍说:“靠窗床的人是马阿姨,她以前是老师。”
“马阿姨?”女儿有点吃惊,“那不是男女混住了,怎么可以这样呢?”她尖声叫着,“我找院长去!”
刘姐冷静地看着她说:“住进来的人女多男少,实在没办法,要不你们等着。”
老王头摆摆手说:“算了,算了,80以上男女不分,都土埋脖子的人,哪有讲究。刘阿姨也不是女的?要不你们轮流来管。”女儿不吭声了,她知道老爷子不大愿意进康复医院。
80岁父亲吵着进疗养院,儿女花高价满足他,父亲却后悔了。
老爷子进康复医院一个星期了,女儿来看过一次,儿子没来过。半个月后,儿子来看过一次,女儿倒每周来一次。
老爷子话越来越少,第一次还和女儿聊得热乎。老说起中间床的张老哥,他孙子和自己孙女一个小学的,现在读了啥国际中学,还说马老师以前是音乐老师,是文工团下来的,去过中南海演出过,唱样板戏。女儿就过去和马老师第一次打了招呼。
老太太躺在床上,很安静,皮肤很白,很干净,喉咙沙哑着,含糊不清算是回应。女儿实在联想不起文工团独唱演员的样子。
那天,老爷子还坐在轮椅上去医院的花园走走。说每天,刘姐会推他们去花园的,他管这叫放风。
女儿第三次来,王老头就不大爱说话了,就女儿推着他在花园默默地走着。花园里也有护工推着老人出来,在花坛边放下,再去推一个病人。有老人想凳子上坐下,护工就抱起来放在凳子上。
老人大多都沉默着,除了轻轻地、含糊不清地打招呼。花园里,虽然有三五成堆的病人,可是非常地安静,安静得连鸟都不愿叫,沉默地飞过。
老王头想,是不是不说话时间长了,连声带都退化了,所以他就找中间床的老张头说话。大多数的时候,老张头总是把眼睛朝窗外看,他说窗外是个小学校。老王头尽量伸长脖子,就看到一个旗杆,在周一的时候,有飘着的红旗一角,风吹起来的时候能看到,偶尔,操场开会,能听到大喇叭的声音。
老张头说,升旗的时候有个漂亮的穿着校服的三条杠女生,敬着队礼。他们的校服特别好看,女生是格子的裙子,男生是格子的西装,有英伦的风范。老张头的孙子在国际学校读书,他知道英伦风格。
老王头微笑着听着,他想到自己的孙女。他问:“你咋知道呢,你又不在窗前。”
老张头说:“是前面靠窗床位的人说的。”
“前面床位的人呢?”老王头问。
老张头不语,老王头知道自己问错了,然后就是长长的沉默。
老王头问刘姐:“我们隔壁是学校吗?”
刘姐说:“是的。”
老王头又说:“能推我去窗口看看嘛?”
“有啥好看的,就一堵墙,再说床挡着的,怎么去看。”刘姐把他推到走廊尽头,从走廊边上的窗户看过去,是一堵围墙,可这是朝东的,窗户是朝南的。每天温暖的阳光照进来,他觉得能听到孩子们的笑声。
刘姐是个称职的护工,把他们照顾得很好,可是她始终都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她的声音轻轻的,王老头却有点怕她。她每天按时把他们推出去晒太阳,下雨天就在大门厅里。一日三餐按时送上来,然后把床摇起来。
等老王头吃完饭,她就问:“要不要出去走走?”
老王头都懒得出去,摇摇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懒,不想动,只想睡觉。
女儿过来的时候,他要外孙一起过来来看看他,孙女在国外,是不会来的。他一直骄傲的孙女,那时候小学升旗的时候,他就跑去学校门口看着大队长的孙女行队礼。
女儿说,外孙读书忙,不能来。他知道,有洁癖的女儿不想让外孙到医院来。
老张头还是一成不变地看着窗外,老王头也跟着看着窗外。偶尔老张头会说,那个漂亮的女大队长在穿着英伦校服。
夏天过去了,西北风来了,他们怕冷,就很少出去,话也少多了。眨眼,老王头住进也快半年了。这半年里,他还没和窗前床的马老师说过话。护工每周带马老师出去花园一次,晒太阳。
快过年了,老张头的儿子来过一次,马老师家的亲戚来过一次,不知道为啥在病房里吵了起来。马老师还是不语,闭着眼睛。刘姐过来,把他们赶了出去。
过年后,刘姐回了趟老家,新来的护工,始终绷着个脸,做事也邋遢。
那天晚上,一直躺着的马老师,突然气急,开始还是轻微的喘气,后来越来越急。老王头以为是老张头气急,开了灯,看到老张头也开了灯,头朝向他。然后他们不语,把头都转向靠窗的床。
喘气声就响了一回,后来就没声音了。第二天,护工进来的时候,马老师已经去世了。
老张头换到了靠窗的床上,在换床的时候,老王头要护工把他推到窗口去看看,然后两个老人看到了一堵墙。
两个老头互相对望了一眼,开始笑了,然后又哭了。
很久没听到康复医院的哭声了。(作品名:《窗外》,作者:白条鱼。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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