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户口本上,有一栏让她特别敏感,她的出身成分是“地主”。
我的外公在解放前夕买了十几亩田,解放后被划为地主。那年,母亲才7岁。
在那个特别的年代里,这两个字像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母亲的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在生产队劳动,母亲话不敢多说,只是拼命地干活,以此洗刷自己的“罪孽”。不小心与别人闹个别扭,人家一个“地主婆”,母亲气得发抖,却没有还击的底气。
1985年5月,我参加了空军招收飞行学员的体检,经过县、市、省三级体检,我成为全县惟一的合格者,通过文化考试就能当上让人羡慕的飞行员了。那些天,母亲的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兴奋。
临考前的几天,县人武部的吉普车开到了家门口,带来一个令全家人无法接受的消息:因为母亲的成分问题,我不能参加文化考试。
我的梦碎了。心中燃烧的希望之火被冷水浇灭“嗤嗤”作痛。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心里不停地在问:“怎么会这样呢?”
最伤心的莫过于母亲。望着吉普车离去扬起的尘土,母亲久久地站在路口,眼睛滞呆而亮润,像是在抑制眼泪,一直盯着那辆吉普车,直到消失。
我缓过神来,跑到自己的房间,眼里流下泪来。那毕竟是农村孩子难得的机遇呀!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站在我的身后,轻轻地说:“是妈害了你。”平时爱流泪的母亲,此时眼眶是干的,神情凄然,好像是在向我赎罪。
母亲的泪流在了心里。我知道母亲是那样的无奈,那样的身不由己,她的痛是说不出的痛,那个在她身上痛了半辈子的“痛”竟要转嫁到儿子身上。
午后的那场雨特别大,惊雷和豪雨伴着我烦乱的思绪。我灰心丧气地躺在床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心里真的有点埋怨起母亲来。
半晌没见着母亲,我预感着将要发生什么。傍晚,母亲回来了,淋得寸布不干,头发散乱,样子很难看,那条蓝色的裤子上溅满了泥浆。隔着门儿,我听到了她与父亲一句令人心颤的对白:
“人武部的领导说了,离婚不管用。”
我的双腿莫名其妙地抖动起来,赶快蹑手蹑脚地离开………
这就是我的母亲,她想割断自己的爱,成全儿女的事业,接续着另一种博大精深的爱。
人生可以选择事业,却不能选择母亲。有这样的母亲是我的万幸。我知道母亲的举动不是冲动,但也陷入了情感的抉择,因为她离不开我的父亲,而我的母亲做了,做得让人难以置信,做得让我刻骨铭心。她的“想法”够我细细地咀嚼一辈子。
也许是真的时代不同了。第二天下午,那辆吉普车开到了我的母校,事情发生了喜剧性的变化。省招飞办公室请示军委招飞办公室后,说我可以去参加考试。
我发疯地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赶,母亲正在田里割麦子,在那弯弯曲曲的田垄上,我像玩杂技似地骑得又快又稳。
当我把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哭了,那积郁在心头的泪水,酣畅淋漓地泄出眼眶,泪里有她几十年的隐痛,有她为儿子感到庆幸的喜悦。
这件事也让母亲彻底摆脱了心中的阴影,脸上有了崭新的光彩。
我不负母望,以超过分数线106分的成绩,进入了空军的一所飞行学院。
母爱是沉积在血液里的牵挂,不讲成本,不图回报,琐碎的日子里你不知不觉,紧要关头会像排山倒海的海啸,冲撞你心灵的峡谷。
(作者:楼忠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