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敬业精神在故乡有口皆碑。记得有一年我和妻子回家探亲,由于当时从合肥到老家车少人多,好不容易来一辆,只眨眼工夫就被蜂拥而至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眼看夜色渐浓,正担心最后一班车未必能挤得上时,一辆卡车突然停在我们面前,司机伸出头问:“你俩是到新仓的吧?上我的车。”上车后才发现司机根本不认识,不禁为柳暗花明的意外惊喜而纳闷。
司机见了,豪爽大笑:“你父亲是袁主任,教过我们,这该明白了吧!”我恍然大悟。
后来的一路上,司机都在告诉我,父亲如何地敬业,怎样地调教淘气学生,言语里充满了敬佩和感叹。
父亲1949年就走上教育岗位。当时,高中文化程度的他在故乡属风毛麟角,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比教师职业更体面的工作,镇政府也竭力推荐他到北京某高校继续深造。
无奈我的奶奶十分地反对,说父亲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也该为家里分点忧了。父亲是长子,他底下还有8个弟妹尚未成人,面对日趋沉重的家庭生活负担,向来孝顺的父亲二话没说就留在家乡参与组建小学。
多年后的某天,在我的弟妹就业无着的艰难日子里,苦恼的父亲喝了几盅酒,不无后悔地对我说:“如果当初我不听你奶奶的劝阻,执意去上大学,如今你们就有可能不必为就业发愁了。
那时,教师,地位卑微啊。
小学组建之初到后来发展到一定的规模,从起始十几个学生到八十年代末的每年要毕业五个班,父亲功不可没。办学之初困难重重,没有教材就自己刻蜡纸印刷,没有教室就挤进旧祠堂,没有曾课桌椅就用土坯垒……而做这一切,连同我父亲只有两个教师。爹起早贪黑,废寝忘食,苦不堪言,一年干到头,收入却是区区几斗糙米。即使如此,父亲依然全身心投入,呕心呖血地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学生,学校成为全县“红旗小学”。
可是,为教育事业无怨无悔付出的父亲,在那个特殊年代中却吃尽了苦头。我清楚地记得父亲被揪斗的情景,一块重达十多斤的钢板挂在父亲的脖子上,低头、游斗、批判……每当想起一米八个头的父亲虾米般躬着腰低头认罪”的情景,我心里便涌出阵阵酸楚与苦涩。
而做这一切的,正是父亲所教的学生们。
记得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初夏夜晚,128岁的我默默地坐在始终沉默的父亲身边,见他像一尊泥塑像般地
低着头一动不动,我害怕地连喊他几声,父亲抬起头,我看到他满面泪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或许是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或许是对教师职业了无信心。70年代末,当我也面临着职业的抉择时,他老人家是那么旗帜鲜明地反对我继承他的工作。
那是1977年教育制度改革后的第一次高考,已下乡4年的我原本对能否考上高校心里一点没底,但在父母的督促下,在争取摆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重劳动的动机作用下,我还是决心尽力拼它一把。报考志愿时,我看着报纸上密密麻麻的校名不知究竟填报哪所学校才好。
父亲走过来,用他那黑杆老式金星钢笔一口气划去所有的师范学校,不容置疑地说:“除此之外,你可以随便报考任何学校。”
虽然20多年的时间过去了,但父亲当时说这话时的坚决表情,仍然历历在目。可见父亲当时对自己的职业是多么地失望。
父亲1996年病逝。此时,妹妹已经在教师的岗位上工作了5年,他老人家亲眼目睹了教师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在日益提高,与毕业后分配到企业已经近20年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父亲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病榻上他曾由衷地感慨:现在的教师真正是翻身了。
不知父亲说这话时,是不是在为我后悔?
(作者:安徽/袁传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