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诧于造物主的奇思妙想,把榆林城设置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头枕漠漠黄沙,脚濯片片水田,北国风情和南国色调优美地结合。上帝让那些文人墨客们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却只能在博大精深的汉语里找出“塞上江南”四个大字,来形容它的生动特点。多一字则过,少一字则不足,唯有此恰如其分。
榆林是什么?具体的榆林,是万里长城线上的一座百年古城,是明代“九镇”之一延绥镇的治所,是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相对峙的产儿。抽象的榆林,是上帝嵌在沙漠边缘一颗亮丽的珍珠,是一串用精深的历史故事所串起的玛瑙项链。
当我置身于榆林城,漫步在那颇具古典韵味的老街之时,当我呼吸着桃花泉水过滤后的清纯空气之时,当我的皮鞋在高高低低的砖巷里敲出脆亮的声音之时,我愈发意识到浮光掠影是根本读不懂榆林的。唯有细嚼慢咽,方能品其三味。
从某种意义上讲,后人应该好好地感激榆林城里那口人称桃花水的普惠泉。它是榆林城的缔造者,一泓明净清纯的泉水,洋溢出一个几乎能令历史驻足的悠长故事。
榆林城内“偏北有普惠泉,水由山根涌出,流而成渠,灌溉园圃,郡人食之”。这口叮咚作响的汪汪泉水,激活了北方常见的抗旱树种榆树们,浇灌出人烟与村落。于是,这里有了一个叫“榆树庄”的名字;于是,在以后烽火岁月中,榆林两字一直作为最基本的字眼定位于历史的银幕上。
清雍正《陕西通志》对榆林城的出现,有这样的解释:“榆林府因明榆林卫旧名也,本汉榆溪塞……名因塞置卫,遂取名焉。”它的意思指现在的榆林城,在明为榆林卫,在清为榆林府,乃是起源于汉朝的榆溪塞。因此,按照这样的推理,现在穿过榆林城北红石峡、紧傍城西侧南流的清水河,也就因之获“榆溪河”的名称。许多人认为榆林城、榆溪塞、榆溪河三者的命名,同出一源。然而,仔细辨来,汉朝的榆溪塞和今日的榆林城,从地理位置上来说,风马牛不相及。
《汉书·韩安国传》中王恢说:“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以河为境,累石为城,树榆为塞。”构筑战略防御设施,为何用榆树构筑体系?榆树是北方干旱地区抗旱性较强的树种,易活,耐旱,极易成林,在冷兵器时代,它设计的障碍使长于骑射、适于在开阔地带冲锋陷阵的匈奴优势顿时瓦解。可以这样说,榆树在汉民族守护家园的战争中立下卓著的功勋。到了汉代,卫青曾率大军与匈奴作战,“按榆溪旧塞,绝梓领,梁北河”(《汉书·卫青传》)。这里的“榆溪旧塞”仍是蒙恬率30万大军经营出的“树榆为塞”。后来口耳相传,又把榆溪塞叫作榆林塞、榆林山。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诸次水”条写道:“诸次之水东经榆林塞,世又谓之榆林山,即《汉书》所谓榆溪旧塞者也。自溪西去,悉榆柳之薮矣,缘历沙陵,届龟兹县西北,故谓广长榆也。”榆林塞和今日的榆林城没有关系,诸次水不能与榆林城西的清水河混为一谈。因为《水经注》记诸次水是直接注入黄河的,而清水河则是无定河的一个支流,在《水经注》里别称“帝原水”。如果以《水经注》“诸次水”条为根据,进而把今日的榆林城与秦汉时代的榆溪塞拉在一起,那十分荒唐!当然“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干”,自秦蒙恬始,历西汉卫青,到后来的北魏时期,守边大军在河套地区广种榆树,榆树成林、成带,形成一道绿色屏障,却也是事实!
榆林城的出现,是汉民族农业文明与北方游牧文化长期对峙的产儿,是政治与军事的宠物。长期以来,聚散无定的北方游牧民族时刻觊觎着南方丰富的资源。尤其到了明代朱元璋夺取以蒙古族为核心所建立的元朝后,远遁荒漠的蒙古贵族野心不死,仍做着昔日旧梦,企图夺回失去的江山。狼烟突起,烽火正旺,北方传来阵阵关于战争的声音。一次次疲惫不堪的征战,换来百姓沉重的灾难。于是,明代的统治者又开始在陕北一带兴堡修城,企图用守株待兔的方式抗御来自北方的冲击。因而榆林塞里建立了榆林卫,这口汪汪的泉水成了小小要塞榆林卫的生命保障。
及至明成化年间,延绥镇巡抚余子俊上书朝廷,把延绥镇的治所由绥德迁到榆林卫,同时扩址建城,增兵设防,进一步提高它的政治军事地位。及防鞑靼边患,明王朝在隋长城旧址上修治长城,形成一条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的万里长城时,榆林更有了它的特殊地位,成为北疆的九边重镇之一、延绥镇的指挥中心。它统辖着陕北高原1400多里长城沿线上36座营堡的庞大防御体系,几乎承担了防御盘踞在河套地区“套寇”的全部任务。
正因为有缘水而居的习惯,榆林塞才有可能发育;正因为它能东依驼峰,西偎榆溪,襟山带河,虎踞岳南,以其东扼雁并,西卫甘宁,南蔽秦陇,北控内蒙古险阻之地势,榆林才能成为历代兵家必控之地。可以这样认为,没有这泓普惠泉,那榆林兴许要改变它的位置呢!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普惠泉清澈、甘纯,酿醋,则醋香于心;沐浴,则体润肌嫩;饮用,则青春靓丽……于是,榆林城里的姑娘们个个宛若春天里盛开的桃花;于是,这一方性灵的泉水,被人们形象地称之为“桃花水”了。
榆林人也懂得如何包装这口泉水,赋予它一个神奇而美丽的传说。相传,清代康熙皇帝西征蒙古噶尔丹部路过榆林小驻,当地厨师特意为他做了一道地方佳肴。他一口下肚,只觉余香满口。一碗兴致未足,一连吃了三海碗,他方才点头称快。菜何名?“清香白玉板,红嘴绿鹦哥。”康熙回京后,想到榆林名肴,命御膳房做,做来做去,总没有原来的滋味。其实,它是道豆腐菜,让厨师和宣传者们传得神乎其神。至此,榆林豆腐名扬京师,声振三秦。于是有人吟得《豆腐诗》一首:
传得驼城水最佳,皮肤褪尽见精华。
一轮磨上流琼液,百沸汤中滚雪花。
瓦缶惊来蟾有影,劲道剖破玉无瑕。
各种滋味谁得知,多在万户与千家。
榆林人通过豆腐这种道具,这种闻名遐迩的地方特产,把普惠泉“桃花水”的美名一路带到京城,撒到东西南北……
不仅如此,榆林人专门给普惠泉设计了一个优雅的生存空间,赋予它神灵般的气息。当我沿着弯弯曲曲的砖巷走到了一座古雅秀丽的楼阁前时,热情的榆林人告诉我这就是有名的梅花楼,它的下面就是普惠泉的源头了。梅花楼原为一座寺院的主楼,如今寺毁佛灭,但梅花楼依在,高高耸立,见证着历史。普惠泉这本身带有佛学阐释意味的名字,说明了泉生寺、寺旺泉的关系。泉水仿佛是释迦牟尼智慧之手点化出的恩润万物的圣流,汩汩流淌出的不仅仅是一种滋育人类生存的物质,而是一种深刻的文化。这种文化慷慨大度,给予所有的榆林人。它既是大众的,又是高雅的;既是文人的,也是布衣的。瞧,这泉水在民间俗称“龙王泉”,属于龙王麾下的一个兵;在佛界又雅称“普惠泉”,有种普泽四海的佛家心怀;而在文人骚客笔下,又来了个“寒泉冬蒸”的雅号。
有诗这样称道普惠泉:
驼城十里涌寒泉,冬日云蒸众壑前。
烹茗恰如深鼎沸,饮汤真似曲池煎。
纵令夹岸霜飞塞,应讶长波灶吐烟。
一带萦回冰不结,溪间溅月碎还圆。
突突作涌的普惠泉,滋育着山庄与农田,演绎出榆林城的故事。它是造物主赐予的厚礼,我们必须永远善待它。
选自:厚夫《走过陕北》
作家简介
厚夫,原名梁向阳,现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路遥文学馆馆长。著有《走过陕北》《行走的风景》《心灵的边际》《当代散文流变研究》《边缘的批评》等,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项文学奖项。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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