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9年的南粤古驿道活化利用工作计划中,重点之一是在节点上强调历史空间故事性的突破,这需要大量的学者挖掘整理史料,并将它们铭记于驿道上,铭记于被毁于高速工业化、城市化的遗址旁。
抗日战争时期,中山大学的老师和同学从粤北西京古道旁的韶关坪石三星坪码头上岸,并在坪石度过了可歌可泣的1940-1945年近五年的时光,让“火种”保存至今。这既延续了中山大学的文脉,又让华南理工大学、华南农业大学、华南师范大学找到了昔年在硝烟中顽强生长的根脉。当年的老师和学生,基本已经做古。早逝的或者选择“静音”的先生们不乐于谈论丰功伟绩,而正因为他们的坚韧、守护和对未来的梦想,成就了今天繁荣的广东,也包括港澳教育的辉煌。在香港、澳门的培正、培道中学网站上,记载着从广州迁徙至坪石办学的历史,培正培道联合中学也诞生于此地。在今天,选择“静音”的先生们,无法再开口讲出这段历史;早逝的先生,没有研究生弟子们为他们传颂,唯吾辈不忘初心!
韶关乐昌政府提供的资料《抗日战争时期部分大中专院校、中学在乐昌市办学情况资料汇编》记载丰富,摘录1994年《乐昌县志》:“民国28年至33年(1939-1944年),中山大学、岭南大学陆续从云南、广州等地迁址坪石及湘南粤北等地。全校学生开始为1736人,1944年增加至4161人。”
汇编资料引用中大文学院《文学院专刊》第四期(1943年)出版的刊物记述:“五、本校各院址的史迹:(一)农学院位于湖南栗源堡;(二)中大校本部位于坪石老街楚南会馆;(三)前法学院及新生部位于乳源县武阳司村(今属乐昌),后迁车田坝船厂;(四)工学院位于坪石三星坪村;(五)理学院位于坪石武江河对岸的塘口朱家;(六)师范学院位于罗家渡附近的管埠村;(七)研究院前址位于罗家渡附近的铜锣坪村;(八)文学院前址位于清洞,尔后又迁址坪石汽车站旁之铁岭,与文化学院相对(约10分钟路程),文化学院1942年冬于坪石成立,校长仍由中大文学院吴康教授兼任。
图为坪石中大校本部旧礼堂历史照片,马思聪曾在此举行音乐会。2008年坪石中学建科学楼阶梯教室时旧礼堂被拆除。图片引自韶关政府汇编的《抗日战争时期部分大中专院校、中学在乐昌市办学情况资料汇编》。
在抗日战争时期,华南工学院的前身中山大学工学院建筑工程系在坪石度过了一段艰难岁月。师生们有的早逝,有的保持虚怀若谷的本色。2011年,施瑛老师在博士学位论文《华南建筑教育早期发展历史研究(1932-1966)》的写作研究中,对在坪石入学的金振声老师进行访谈,金老师已经提出应该意识到整理这段历史的紧迫性,结果不幸被言中。在建筑系中,能够把这段历史讲得清楚的老教授如金振声等老先生相继去世,现在施老师对金老师的访谈成为难得的史料。
坪石办学的前一时期是云南澄江时期,1938-1939年度主要的教师是:胡德元、黄玉瑜、胡兆辉、刘英智、黄维敬、黄适、吕少怀、黄宝勋、丁纪凌。顺德人杜汝俭先生于1939年毕业留校任教,他几乎是历经勷勤工学院、中山大学、华南工学院的唯一经历者和实践者。他于1940年离开中大,后于1949年回校任教至改革开放后退休,他为研究生讲授专业英语使用的仍是中大时期的英文教材。
图为杜汝俭先生。
图为杜汝俭先生和金振声先生带领研究生调研,作者所拍。
这批先生中黄玉瑜先生是最早离开人间以身报国的,黄先生是美国MIT建筑系首位中国留学生,他在1902年出生于开平,9岁在香港读教会学校,1913年随格林女士远赴重洋抵达西雅图,1923年进入麻省理工学院建筑系学习。回国是应南京工务局局长林逸民所邀,参加了南京《首都计划》的编制,计划书中多幅插图均出自其手。1930年回到广州居住于培正东路2号,设计了若干公共建筑。1938年入中山大学建筑工程系任教,后被选上参加云南的军事设施建设。1942年在云南保山进行中央飞机制造公司建造测绘选址时被日军所炸,不幸为国捐躯。
1940年8月,中山大学各学院由云南澄江回迁粤北坪石,虞炳烈任建筑系主任,1941年1月接任胡德之教授系主任教职。虞炳烈先生(1895-1945.3.1)于1921年入法国里昂中法大学学习;1923-1929.6在法国国立里昂建筑学院建筑系学习;1931-1933年在巴黎大学任都市计划与市政研究员;1937年回国;1940年春进入中山大学任教,当时三星坪及新村的工学院有25座临时校舍;1941年9月迁往桂林;1945年3月1日去世。[1]虞炳烈在法国生活工作了13年,抗日烽火中来到坪石除担任建筑工程系主任之余,因地制宜地利用杉木板、杉树皮、竹竿、竹查为建材,用最低成本的材料建造校舍,“用鱼鲮板之工程,用竹查之工程”,[2]实令人肃然起敬。
图为虞炳烈老师在法国的里昂中法大学旧址,作者所拍。
图为法国里昂中法大学学校入口,作者所拍。
图为虞炳烈先生绘制的中山大学坪石校区分布图。[3]
此分布图非常有历史意义,细读及分析分布图,推测为1941年2月所制作,在西面有“41.2.18”组合的数字群,不起眼。另一佐证是文学院仍在清洞,6月才签订合约搬至铁岭。图中重点表现交通与各学院的地理关系,交通表现了铁路、韶坪公路、水系还有村道或者古道,靠西边点划线有可能是古道,因为有吉铺和茶亭造型的标志。本部在坪石街处,最近的工学院在本部西边,河流穿过;法学院在最西面,师范学院和文学院靠得较近,在管埠和清洞,之间有小道连接。管埠经过梯子岭、猴公亭、灵石坝进入石坪,也是用点划线表示。医学院最远,附设门诊部。有关图纸应该是其子虞黎鸿所保存的。
图为虞炳烈先生设计的学生宿舍。[4]
而时隔十年,建筑系两任系主任,最初的勷勤工学院建筑系开创者林克明和抗日战争建筑工程系坪石阶段的领导者虞炳烈均是同期留法学生。1921-1946年在里昂的中法大学一共有473名学生在此注册预科教育,再推荐到里昂市的高等学校,此地为军营圣依雷内堡。他们两位均是按此路径进入完成学业。从1941年7月31日所造的工学院各系主任名册上可以找到“建工系教授兼主任虞炳烈”的记载。
图为1941年7月编制的工学院各系主任名册,登记有“建工系教授兼主任虞炳烈”,藏于广东省档案馆。
图为1941年7月31日登记的建工系教师,有章翔教授、卫梓松教授、金泽光教授、丁纪凌副教授、刘英智副教授的名册,从右向左计为第5栏、第6栏、第7栏、第8栏、第9栏。藏于广东省档案馆。
番禺人金泽光教授是于1932年从法国巴黎土木大学毕业,回国后进入勷勤工学院,随转中山大学建筑工程系,一直在1941年的名册上。解放后任广州设计院副总工程师。廉江人刘英智出生于1903年,1936年毕业于东京工业大学,进入勷勤工学院,随转中山大学建筑工程系,坚守至华南工学院建筑工程系。但后期少有人对这位长期主讲外国建筑史的前辈进行研究。等到2004年省立中山图书馆新建馆舍准备拆掉“北斋”时,这栋建于1946年,为中山大学四合院式教师宿舍的历史建筑设计师刘英智又重回公众视野。
图为1941年登记有建工系詹道光、吴翠莲助教名字的名册,从右向左计第3、第4栏。藏于广东省档案馆。
詹道光、吴翠莲为1940届毕业生,毕业后留校。后有1941届学生卫宝葵也毕业后马上留校。
图为有技术员、工场助理、院绘图员等职工的名册,藏于广东省档案馆。
图为表明登记于1941年7月31日的名册,工学院院长陈宗南签字,藏于广东省档案馆。
此名册包括化工系、土木系、机工系、电子系和建工系老师,也包括非分系的老师,如英文、法文教授,以及职员如舍务员、绘图员和技术员。
在坪石年代,中大工学院共有1037人,其中教授、副教授、讲师36人,助教25人,技术人员9人。[5]在这几张80年前泛黄的蓝色字体誊写的名册中,群星闪耀:工学院院长陈宗南是增城石滩镇人,于1909年赴美留学,1916年回国任教,是中山大学化学系主任兼教务长,是率队迁徙的主要领导者。1949年受聘于新加坡南洋大学理学院院长兼代校长,1960年返香港,1962年去世。名册上机械工程系主任徐学澥,澄海人,1930年在美国获得机械设计专业和西洋画专业双硕士学位,解放后是华南工学院三位筹备委员会副主任之一。名册上化学系教授罗雄才也成为筹备委员会副主任,名册上土木系黎献勇讲师成为筹备委员会委员。
再回到建工系的老师名单上,卫梓松教授为台山人,1906-1909年就读于两广大学堂,1910年获举人奖叙,1916年于北京大学土木工学系毕业后留校,其间于1919年出版了由蔡元培为之作序的著作《实用测量法》,1936年为北京大学地质学讲师。1941年入中山大学任教,当年冬接任为系主任,1945年当坪石被日军围攻时,因病未随学校大部队撤退。[6]据邹爱瑜先生晚年回忆,日伪部队鉴于卫教授的学术地位,强迫他任维持会长,卫先生坚决不就,遂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殉国。邹爱瑜先生的丈夫卫宝葵就是卫梓松的亲人,惜当时本人没有记住是什么关系,我们现在连一张卫梓松爱国义士的照片都没有。
此时,在坪石任教的还有一位重要人物是符罗飞(1897-1971),他于1908年开始在南洋、马来西来、日本等飘荡谋生,1922年在上海美专学习,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9年到海外留学,包括那不勒斯陶器工艺学校、罗马皇家美术大学研究院。1931年任意大利东方学院中文讲师,1938年归国投入抗日救亡运动。1942年进入中山大学建筑系任教,1949年为美术教研室主任,期间是最重要的建筑系教学阶段,于1971年12月病逝。
坪石的火种,由这数位值得尊重的先生一路呵护至建筑红楼,教导出一代又一代的中国建筑师。在坪石岁月中为师者、或者是学生毕业留校,一直坚守到底任教建筑系教学至退休的有:刘英智、金振声(2014年去世)、邹爱瑜(1919-2016)、丁纪凌(1919-2001)等一批可敬的老先生。
丁纪凌先生毕业于德国柏林大学美术学院,东莞人,1935-1938年在德国柏林联合美术大学建筑雕刻系学习,于1939年在云南加入中山大学建筑系,1940年6月至1943年7月随学校入驻坪石。华南理工大学提供的材料写到:1943-1947年失业,1947年受汕头市政厅委托建造孙中山巨型铜像,1957年3月他加入九三学社。
华南工学院建筑学院恢复高考重新招生,丁纪凌先生重回华工坚守在教学的第一线,1978年后入学的几届本科生均有幸接受他的美术指导,硕士研究生的美术课均由他和马次航先生负责,研究生美术课他也教雕塑。由于是华工最早的九三学社社员,改革开放后任华南工学院基层委员会首届九三学社支委主委。先生生平最著名的代表作是1956年流花路广州体育馆旧馆两侧浮雕,是由他创作的、但经历太多的折腾,文革时问他为什么做没有穿衣服的雕像,他很是难答。雕塑家潘鹤先生在自己的网站上写到是在1945年左右认识了丁先生,改革开放后丁先生带研究生到潘鹤老师工作室,潘鹤老师仍然保持着对丁先生的敬意。邹先生与他是同路过来人,常善意地“批评”他,也讲他当年“洋派”的故事。
图为邹爱瑜老师。
邹爱瑜生于1919年12月,1938年入校,初为化学系学生,后转至建筑系。1938年,当时中山大学工学院整合广东省立勷勤大学工学院后,设立建筑工程系。邹老师从云南一路迁徙至坪石,1943年毕业留校后一直在教学岗位,直至退休。1982年邹老师加入九三学社,任九三学社华南理工大学基层委员会主委。2012年,93岁的邹老师出席了华南理工建筑学科80岁华诞相关活动。邹爱瑜在建筑系与李恩山老师关系很好,偶尔一起做设计,但作品不多,多帮“大师们”画图,画法几何基本是教了一辈子,最后的研究方向是商业建筑,1982年不幸中风,后来常掰着手指算当年坪石同班的同学人数,她说是预防老年痴呆症的好方法。邹老师很少接受媒体访问,2013年她在接受《中山大学校报》记者采访时回忆:“当年广州陷落,我行将高中毕业,但不愿意为日本人服务,就取道香港搭船去云南,去读中山大学,我本来读的是化工系,读完一年后发现嗅觉不行。当时建筑学系主任乐意我转过去,说你转系过来直接上二年级,不用降级,也不用补课。就这样,当时我和机械系、土木系等一共三个同学一起转到建筑系。那时我们已经到了坪石,我记得当时还没有正规的教室,是在一个半山腰上课,老师必须拎着一个手炉放在教案旁……”[7]
金振声老师于1927年出生,1944年在坪石的中山大学入学,他记得邹爱瑜老师的丈夫卫宝葵老师教他们班的《设计初则》。[8]上了个把月课就因日军入侵而找不到学校,后因战事紧张而中断学业,1945年又再复读,1948年毕业后留校。[9]1981-1984年任华南工学院建筑学系主任,成为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后建筑学系的首任系主任。当年他是进步青年,曾经被国民党抓去坐牢;在文化大革命时受冲击,因他就读的中学在江西是由蒋经国创办的,被质问“为什么不跟蒋经国到台湾?”,很是哭笑不得。改革开放后他的教学颇受广大学生欢迎,带研究生出外调研,叮咛最多的是“带了粮票了吗!”
在坪石办学期间,无论是文化教育,还是道路建设,师生们都为地方做出贡献。坪石建设委员会需要中大土木专家参与坪石交通整理委员会,工学院派出刘士龙助教参与。
图为中山大学工学院1943年8月派出刘士龙助教参与坪石交通整理委员会的函,藏于广东省档案馆。
1940年10月学校图书馆杜定友馆长向学校建议:将各阅览室、图书馆进行调整,决定第一阅览室设立于坪石,“对公开为民众阅览之用”,第二阅览室设立于管埠为师范学院所在地,第三阅览室设立于清洞为文学院所在地。有关建议得到许崇清代校长批准。1940年11月15日,在坪石三界庙前成立总务室正式办公。从时间上分析,学校把对民众的服务放在重要的位置。
图为1940年杜定友馆长呈许崇清代校长的函,藏于广东省档案馆。
中大文学院初时居住条件艰苦,校方通过与广东省银行沟通,租借到当时坪石铁岭站,原为粤汉铁路局所建,后为广东银行租用,房舍大小十栋,文学院教学条件才大为改观。学校与广东银行于1941年订立合约,要求押金3个月,按月交租金,租期从1941年6月1日起共15个月,修理费用由学校自理。
图为中大租用广东银行铁岭物业的租约,藏于广东省档案馆。
1945年2月28日代校长金曾澄撤出坪石后往仁化,形容为仓卒疏撤,经济顿感困难,紧急向薛岳将军、广东银行求援,解决保障燃眉之需,后借得50万解决其时应急。
图为向广东银行求助的电文和向薛岳求助的电文,藏于广东省档案馆。
图为司法学院驻地码头、师范学院、法学院遗址的照片,由韶关市政府提供。
图为历史上培正、培道旧址现状,韶关政府提供。
近日与伦伦兄谈起如何让这段历史活化的想法,得到共鸣。他告知早逝的坪石先生们有位重量级先生黄际遇,他是中国教育界传奇人物,河南大学、山东大学等的创建与先生有关。黄教授为澄海人,数学天文系主任,在坪石教学师资奇缺的岁月,穿梭多系上课,惜1945年抗战胜利后在粤北北江乘船返穗时落水身亡。早逝的坪石文学院先生还有古典文学学者、文学史家詹安泰等,他们均对坪石岁月有大量的记述,然而知道的人太少了!我们欠建工系教授兼主任虞炳烈、卫梓松以及数学天文系主任黄际遇诸先生的“纪念雕像”。
在思考粤港澳大湾区文化遗产游径时,了解到坪石是培正、培道花开多枝的地方,进一步了解到中山大学的历史、华南工学院建筑系的过去,坪石是广东乃至港澳教育的圣地,结合西京古道的活化,人们将永记这段艰苦岁月,继承前辈们在硝烟中认真治学的学术精神、感受时刻准备建设国家为民众谋幸福的情怀。通过西京古道与坪石烽火教育救国游径的联接,游径信息牌的内容可充分利用当年师生的日记、图画多学科的组织;适当地整理遗址遗迹,或者建一处虞炳烈当年设计的低成本通铺校舍,这里将成为广东各大学乃至香港、澳门研学的必到之处,昔年帮助师生们度过难关的乡亲们、摆脱贫困有了载体。
注释:
[1]彭长歆 庄少庞编著:《华南建筑八十年》,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12年,56页。
[2]www.ikuku.cn/article/zhuanzaiyubinglieyiyechenenchendelishi
[3]引自彭长歆 庄少庞编著:《华南建筑八十年》,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12年。
[4]引自彭长歆 庄少庞编著:《华南建筑八十年》,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12年。
[5]Http://new2.sysu.edu.cn/new01/1344033.htm
[6]彭长歆 庄少庞编著:《华南建筑八十年》,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12年,58页。
[7]http://zsu.cuepa.cn/show_more.php?tkey=&bkey=&doc_id=1464204
[8]施瑛:《华南建筑教育早期发展历史研究(1932-1966)》,博士学位论文,附录4,2014年,554页。
[9]施瑛:《华南建筑教育早期发展历史研究(1932-1966)》,博士学位论文,附录4,2014年。
(感谢广东省档案馆、华南理工大学、中山大学和韶关市政府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