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不仅有冰雪运动,也有非遗体育
顾名思义,珍珠球这项运动与珍珠有着密切的联系,其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女真时代的采珠活动。
国家级非遗项目满族珍珠球,起源于清代东北地区的采珠活动。运动场犹如采珠船,白色的皮球象征珍珠。球员挥动球拍,如同蛤蚌的甲壳,保护着“珍珠”不被夺走。而手持抄网的球员,则是勤劳的采珠人,和蛤蚌斗争,巧取珍珠。
“渐觉春来暖气浮,丰年里巷遍歌讴。暂从客里停征辔,闲向村边看打球。一击横过飞鸟背,再抛高出短墙头。儿童奔走浑忘倦,拄杖田翁笑喘牛。”晴和的春日,乡间田野里,几个孩童正在玩球,专心致志,浑然不觉疲惫。同村的老翁在一旁观战,兴致到时,几乎要上前一试身手。这热闹的场面,吸引了一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的目光。他就是大清嘉庆皇帝的孙子奕志(zh%uEC)。出身帝王家的奕志,被村童们的活力所打动,欣然写下了这首《观村童白打》。
“白打”,本指蹴鞠中的两人对踢,明清时又表示武术中的空手搏击。但奕志看到的球赛,并没有人在踢球,反而类似现代的棒球,时而抛球、时而击球,还要随球奔跑。村童们到底在玩什么?有人猜想,那大概就是如今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满族珍珠球。
驱车从吉林长春出发,驶向长白山,沿途会看到广袤的平原上,几座山包突兀而起,如同天上的北斗。这些看似普通的山包,在地质学上赫赫有名,即“伊通型”火山。山包之间,就是吉林省唯一的满族自治县——“七星福地”伊通。著名学者、文学家冯骥才将伊通誉为“满人魂乡”,这里藏着满族传统渔猎生活的根本,也是“珍珠球民间艺术之乡”、满族珍珠球传承基地。
在伊通,我第一次见到了珍珠球。
原以为珍珠球会是类似“玻璃弹珠”的游戏,甚至幻想过,那颗球真的会用珍珠制作。等看到实物,不禁吓了一跳:这球用白色皮革制成,内里有胆,周长约50厘米,重300克,大小有点像儿童用的篮球,一只手将将能够抓住。它和珍珠能有什么关系?一切得从满族的发源地和聚居地——东北肥沃的黑土地说起。
珍珠球被满族人叫做“踢核”“采核”或“扔核”,“核”其实是满语“尼楚赫”的简约读音,而“尼楚赫”就是珍珠。“踢”和“扔”是玩法,“采核”才揭示了珍珠球的实质:这是一项与采珍珠有关的运动。
东北地区采珍珠的历史,早在一千年前就开始了。在北宋徽宗在位期间(1101-1125年),朝廷上下竞好奢华,宫禁中更是珠光宝气,珍珠的使用量,大大增加。而出产自辽东地区的北珠,或大如弹子,或小若梧子,精美无比,很快成为宋辽榷场上最畅销的商品。宋人的青睐,也令辽天祚帝对北珠另眼相看。有需求就有生产。世代生活在辽东地区的女真人,因此大规模地开展采珠活动。
但采珍珠并非易事。我国自先秦两汉时,就已经开始在沿海地区采珍珠了。早期珍珠主要是产于南海地区的南珠。采珠人多在浅海区采珠,有时也会潜入海底寻蚌。到了五代时,南汉国甚至设置了采珠机构“媚川都”,把石头系在采珠兵士的脚上,令兵士下潜到五到七百尺深的海水中,采蚌取珠。由于缺乏潜水设备和安全保护,入海采珠的风险极高,甚至由水性好、经验丰富的采珠人组成的“媚川都”,也常有溺死事件发生。
而对于女真人来说,采珠还面临着更危险的考验。辽东珍珠最佳的采珠时间是十月。可十月东北已经入冬,天寒地冻,水面结冰达到数尺厚。为了采珠,女真人必须凿开冰层,置身于冰冷刺骨的水中。冒着溺水、冻毙的代价,寻找珍珠。自然界里也有女真采珠人的强劲对手——天鹅。天鹅以蚌为食,吃完蚌肉,蚌壳里的珍珠则进入了天鹅的嗉囊中。为了从天鹅口中夺珠,女真人又豢养起猎鹰海东青。遇到天鹅时,采珠人会放飞海东青,待天鹅被击落后,破嗉取珠。为了采珠,女真人真可谓是“上天下海”。
珍珠球比赛中使用的器材。
打牲乌拉,采珠八队
满族人生活在盛产珍珠的辽东大地上,以创建了金王朝的女真人为先世,也沿袭了女真人采珠的传统。《清实录》中写道:“鸭绿江自山南西流入辽东之南海,混同江自山北流入北海,爱滹(h%u16B)江东流入东海,三江孕奇毓异,所产珠玑珍贝为世宝重。”
珍珠是清王朝龙兴之地的物产,因此在满族人心中别有一重神圣性。满族人把珍珠视为光明和幸福的象征。常看清宫剧的朋友,对清朝帝后们雍容华贵、简约而不简单的服饰往往印象深刻,而装点这些服饰的,总有几颗光润洁白的大珍珠——东珠(即宋代的“北珠”)。按照大清礼制,帝后和王公大臣们的朝珠、冠冕、首饰上,必须装饰东珠,品级愈高,东珠数量愈多。东珠,成为了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为了管控东珠的采集,保证东珠的供应,清政府还特意在东北地区设置了一个专门负责采捕珍珠的机构: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清道光年间的吉林地方志《吉林外纪》中解释道,“打牲乌拉”在满语里应该念做“布特哈乌拉”,而“布特哈”翻译成汉语指的是虞猎,也就是“打牲”。而“乌拉”则是江的意思。打牲乌拉是汉语和满语的连读,指地理概念,即江河渔猎之地。
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所辖的地域范围相当大。据《吉林通志》记载,“南至松花江上游、长白山阴(今吉林省通化、白山、延边地区);北至三姓(今黑龙江省依兰县)、黑龙江、瑷珲;东至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市)、珲春、牡丹江流域”,方圆五百余里。而辖区内有22处采贡山场和64处采珠河口,其中,“东珠”就来自松花江、乌苏里江和牡丹江中。按规定。每年打牲乌拉地区要采珠672颗,上贡朝廷。
在打牲乌拉地区专门从事采捕业的满族子弟,被称作打牲丁,分为珠丁、鱼丁、参丁、松丁等等。同样设有八旗,即“采珠八旗”。上三旗专门为皇室服务,采捕的贡品直接纳入内务府。下五旗所采捕的贡品则进献给王爷、贝勒和贝子们享用。
珠丁是国家直接管辖的职业采珠人,可身份地位,不过是皇帝和王公贵族们的家奴。他们除了肩负繁重的采珠任务外,还受到总管衙门严格的管控。总管衙门在所辖的大小五十多条江河水系内,划分出了八条采捕线路。不同的珠丁队伍,只能在各自规定的流域活动,绝不能跨界采珠。而且采珠时,衙门的官兵还会同船,随时检查采珠数目和质量,监视珠丁们的一举一动。
清代东北地区,负责采捕、上贡东珠的满族“采珠八旗”珠丁们,创造出了珍珠球游戏。图中,即将进行珍珠球比赛的两支队伍,正按照满族传统打千行礼,仪式感十足。
抛蛤蚌抛成了游戏
珠丁如何采珠呢?根据《吉林外纪》记载,珠丁采珠,一般会选择水深处,向下插入一根大杆,然后抱杆而下,潜入深水中寻找蛤蚌。采挖到一定数量后,珠丁携带着蛤蚌,回到船上并装筐。最后由负责的官兵和珠丁一起,逐一剥开蛤蚌取珠。往往采得百十只蛤蚌,才能获得一颗珍珠。
珠丁们采珠全靠徒手作业,劳动条件十分恶劣。而珠丁之间,也存在着激烈竞争。珠丁获得的报酬,与他们采到的珍珠数目直接相关。如果能多采到一颗珍珠,珠丁可以获得两匹毛青布当报酬。如果采不够数目呢?少一颗,责十鞭!要是珠丁能在定额之外多采得千颗珍珠,不仅珠丁赏赐颇丰,负责的官员也都将受到嘉奖。
为提高采珠的速度与数量,珠丁在采蚌装筐这一环节,做足了文章。他们采到蛤蚌后,不再回船,直接将蛤蚌抛上船,由同伴接取,然后继续入水寻蚌。有时船上的珠丁也不靠岸,而是把甲板上的蛤蚌扔进岸上备好的箩筐中。抛接蛤蚌节省了珠丁的工作时间,提升了效率,于是迅速流行开来。珠丁们一抛一接,比赛着谁的速度更快,配合更默契。久而久之,抛蛤蚌背后那残酷的生存竞争感淡化了,变成了一种游戏,不仅能在河中进行,也能在陆地上玩耍,这便是珍珠球的雏形。
珍珠球的起源,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满族人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以渔猎为生,亦祭祀水中鱼神。而在祭神时,他们会用柳树枝条扎成鱼形的神偶,并在鱼偶背上放置竹篓。善于游水者,随鱼偶游荡于水中,并不断潜入深水,捕捞鱼虾贝壳等水产,投入竹篓。这种祭神仪式,被珠丁所继承,并衍生出了珍珠球的游戏。
一年的采珠任务完成,喜获丰收之际,珠丁们也要休闲娱乐一番。他们便在陆地上演练起最熟悉的采珠劳动场景,既娱乐身心,也随时随地锻炼生产技能。用布包、绣球、充气的猪膀胱替代大颗珍珠,以传、投等动作投到同伴手中,或鱼篓中。而对手则化身为蛤蚌精,通过击打、拦截等方式,阻止“珍珠”的投掷。谁投中得多,也预示着来年采珠将会顺顺利利,收获更多。
八旗龙旗迎风飘扬,身穿满族传统服饰的珍珠球运动员们,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比赛。
从游戏到竞赛
然而,最原始的满族珍珠球玩法,早在民国初期就已失传。如今在伊通那座全国唯一专门用于训练和比赛的珍珠球馆内进行的体育项目,是上世纪80年代,经过民族体育工作者发掘、搜集、整理相关文献资料,并采访满族老人,一点一点拼凑复原后,才回归人们视野的。
传统的珍珠球比赛中,设有水区、蛤蚌区和威呼区。顾名思义,水区模拟的是采珠人的活动范围——江河水面。蛤蚌区则是防守区,寓意蛤蚌厚厚的甲壳,保护珍珠不被轻易采走。“威呼”也是满语,意为小船,所以威呼区就是接珍珠的区域。但只在三个区域里抛球、阻拦、接球,有点像儿时躲沙包游戏,平时玩玩没问题,若想成为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的竞赛项目,还得“深加工”。于是,民族体育工作者们又进一步制定、完善珍珠球的竞赛规则,参考篮球、手球等项目,把珍珠球变成了一项兼具竞赛性、趣味性的集体球类项目。
珍珠球运动的比赛器材,除了球以外,还包括蛤蚌区队员使用的模仿蚌壳的球拍,和威呼区队员使用的捞珍珠的抄网。运动员在场地中央的水区相互争夺珍珠球的进攻权,进攻者在“水区”内可向任何方向传、投、拍、滚、运“珍珠”,力争让站在得分区内的本方队员(抄网手)采到“珍珠”。在规定比赛时间内,得分多者取胜。
水区队员不仅要具有良好的个人技术,还要与抄网手默契配合,才能顺利得分。从水区争夺进攻权并投球入网,这与风靡全球的篮球运动颇为相似。但珍珠球的“篮筐”是可移动的,投球兜球的配合,不像投篮,而更接近于行进中的传接球。
手持球拍的防守队员呢?他们站在两侧的封锁区内,用左右手中两只球拍,封、挡、夹、按,阻止对方的水区进攻队员投向得分区的“珍珠”。如同足球中的守门员和排球中的拦网队员,甚至还有点像《哈利波特》里魁地奇比赛的击球手——随时挥动球拍,把球打走。
一场珍珠球比赛中,场上队员攻守往复,激烈又“养眼”。一个银球在空中穿梭飞舞;四只“蛤蚌”或开或合,如同蝴蝶翻飞;一对抄网频频兜捞,力求有所斩获。
“活着”的遗产
相比其他更像是民俗表演的体育类非遗,连续七届入选全国民族体育运动会的满族珍珠球,可以称得上是“活”的非遗,动态的文化。
虽然珍珠球是地道的北方民族传统体育,但它的受众却不限于北方。 在广西,珍珠球运动也开展得如火如荼。广西曾多次承办全国珍珠球邀请赛,而且实现了全国“民运会”男子珍珠球项目三连冠!
广西人爱打、善打珍珠球,与历史暗合: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南端的合浦县,正是南珠的故乡。根据《后汉书》记载,东汉时合浦“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与交阯比境,常通商贩,贸籴粮食”。明朝学者王士性在地理专著《广志绎》中甚至这样说道:“海水虽茫茫无际,而鱼虾蛤蚌,其产各有所宜,抑水土使然,故珍珠舍合浦不生他处。”
从先秦两汉开始,合浦珍珠始终都是珠宝中的佼佼者。而当地人也大都从小练习游泳和潜水,以便从事采珠行业。虽然相比南珠,清代皇室更重视东珠,但在乾隆时期,清廷仍数次下诏,从合浦采珠使用。
广西与东北的采珠人是否曾有过经验交流?在史料中找不到答案。但珍珠球这朵东北满族之花,在广西盛放,却有那么点“天作之合”的意思。难道是起源于采珠劳动的珍珠球,激发出了蕴藏在广西人骨子里的采珠基因?
历史的厚重,劳作的乐趣,体育的魅力,共同塑造了珍珠球。更令人欣喜的是,在东北、广西的部分中小学、甚至高校,都设置了珍珠球公选课,组建起珍珠球队,开展日常教学与训练。假以时日,“儿童奔走浑忘倦”的场景,说不定会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再度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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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选自
《中华遗产》2021年06月刊
《珍珠球:采珠人的遗产》
摄影:潘桂霞 等
编辑:方丽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