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疯人说】是医生穆戈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遭遇的人和事。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这是 疯人说 的第 01 篇故事
本期故事:罪恶妄想
时间:2015年
地点:上海
人物:穆戈,骆马山,雨佳
全文8854字,阅读约需10分钟
清晨,我到达病区的时候,碰到一件奇怪的事。
因为当天要随主任查房,我特意提前了二十分钟上班,回办公室换衣服准备材料。走进办公室时,我发现雨佳正在打电话。
她见到我,有些慌乱地挂断了电话,支支吾吾说是病人家属,我也没追问。办公室的电话不能打私人电话,雨佳应该知道这个规矩。
她跟我是同期的实习生,比我大一届,因为去年的精神科实践没达标,今年回来重修。她比我们都有经验,我们经常会请教她一些事情。
查房时间到了,主任在门口喊了一声,我拿起纸笔就跟上,雨佳却没有动。
我疑惑地看她,“走啊?”
雨佳迟疑了一下,“我换到女病房去了,不跟男病房了。”
我讶异:“什么时候换的?你不是昨天才轮岗到男病房么?”
她用侧脸对着我,躲避视线,“上午跟主任提了一下……总之我不去了。”
我有些纳闷,雨佳平常最感兴趣的就是男病房,之前在其他科室轮岗时也总心心念念着这里,这会儿怎么说走就走了。
主任催了,我来不及多问便要走,快到门口时,雨佳忽然叫住我:“要不你跟我一起换吧。”
我没能回答她,主任站在门口了,我给雨佳比了个手势:回来说。
跟着主任熟门熟路地查了几个房间,现在基本每天主任都会让我负责查一两个病人,我也越发熟练了。724房,六个男病人都查完,正要离开,忽然我眼前晃过一道白光,很刺眼。
我立马转头,是3号床的病人在玩手电筒,光晃到了我的眼睛。那个手电筒很小,是挂在钥匙扣上的小玩意,病房不允许留锐器,钥匙扣被换成了皮绳,钥匙被磨平了,几乎是个玩具,上面挂着一个小手电筒。
我看过去,他好像根本没看到我,只是把玩着手上的电筒。我避开光继续走,没迈出两步,那光又晃到我眼前了。这回动作大多了,简直是明目张胆,那光几乎是在我脸上来回打转。
我无法忽略,再看过去,他依然没看我,但嘴角明显挂着得逞的笑。
主任看我没跟上去,回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主任一回头,那光就消失了,我再看过去,发现那3号床的病人老实得紧,手电筒都关了。
“没什么。”我说。
主任出了病房后,那光又晃了过来,在我脸上来回游移。
这下我确认他是故意的。
回到办公室雨佳已经不在了,带教老师说她已经收拾好换去了女病房。
我坐下阅读病例,可脑子里却满是方才724房3号床的病人,那个在我脸上来回打转的光。
他是在引起我的注意?还是只是个常规症状?
我告诉自己应该是我多虑了,快停止那该死的联想,认真读病例下午还要跟主任汇报呢,可思绪不受控制。这就如同告诉一个人:不要在心里想一头白熊。那这个人反而会一直想这头白熊,这是心理学上著名的强迫思维论证。
我现在心里就顽固地住着724房3号床那头“白熊”。
我有些坐立难安,又有些隐秘的兴奋,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
安全性较高的小电筒
下午的活动时间,我又去了趟男病房,在724号房外张望了一下,看到里面只有两个患者在,其余的都去活动室了。
我进去后,那两个患者盯住我,我关照性地微笑了一下,让他们放轻松,做自己的事,但并没有什么用,他们如鹰隼般的视线还是沾在我身上。
这一刻我意识到我的胆子确实变大了。若在刚参加工作时,在这样一个无人看护的小空间里被病人紧盯着,我可能早就退出去了,现在却能勉强忽略掉他们。
但这也许不是好事,对患者放下警惕,是危险的征兆。
3号床的患者也不在。我径直走到3号床前,看了看他床头的名字:骆马山。
他的床位还算干净,床头台上东西很少,那把带着小手电筒的圆头钥匙也在桌上,我弯腰细看了一下,发现那圆头钥匙,好像是被磨平的,上面粘了些白色的粉末,嵌在凹隙中,像是长期如此积累下的。
这个白色的粉末……
我的视线立刻集中到床头后面的墙上去了,找了一圈,果然在贴近枕边的位置发现了一串刻印,密密麻麻,看得我密集恐惧症瞬间就发作了。
一阵凉意窜上脊背,那一整块墙面都被刻上了十字。
应该是用那圆头钥匙刻的,墙粉粘在枕头上有些发霉了。那些十字小而密集,起笔和落尾都有勾笔,看得出他刻的应该是十字架。
“你在看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我吓得几乎心脏骤停,但立刻稳住,淡定转身笑眯眯地说:“你回来了,活动去了?”
骆马山的目光沉静又镇定,好像能轻易看穿我的不安,然后把那不安勾出来,用他的镇定来回吊打。
“嗯。”他的回答简短有力。
他甚至不用说话,他一定知道,他越镇定,我越不安,他游刃有余极了,是个在关系里的上位者。我,一个精神科医生(虽然当时是实习菜鸟),被一个患者从心理上完全碾压,只通过一个眼神。
我想逃了,有点后悔自己不过脑的冲动。
我:“刚才查房,你的床铺卫生好像不过关,我过来提醒你一下。”
骆马山看向床铺,视线轻简地上下一翻:“哪里不干净?”
我也跟着看了过去,“不太整洁,你人不在的话,还是把床铺好吧。”
骆马山忽然扬起下巴指了指床头,“是那里不干净吗?”
我一愣,有些僵,我方才刻意略过粘了墙粉的床头,没想到他竟是主动提了。
我只得也看过去,“嗯,枕头霉了,叫阿姨换吧。”
说完我缓步离开,还没到门口,那光又晃到我眼前来了。
我忍住没有回头,告诉自己别冲动,这么跟自己说完,心里的白熊立刻冲了出来:去他妈的。我转身回头,就看到他正拿着手电,笑看着我,直接明晃晃地把光打到我眼里。
我有些生气:“别这样,我可以收走它的。”
骆马山关掉了手电,手往旁一摊,姿态潇洒,像是在说OK,让你。他这状态太自然了,像是电影里的演员动作,让我感到一丝尴尬,却又说不上来。
我看了一眼724房的其他两位患者,他们不知何时已经移开了视线。
骆马山:“他们听不懂。”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透着一股不屑。
我深吸一口气:“你找我想说什么?”
骆马山:“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一些精神分裂患者具备相当的表征欲,他们往往会不断地寻机会诉说自身的“秘密”,哪怕人尽皆知后,他们还是会固执地将其认作秘密。
骆马山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是我老婆,她要死了,她死了。我把她塞在煤气罐的橱柜里,你帮我去把她放出来。”
我一时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可能脸上有些尴尬。他看着有些愤怒,“真的,求你,你信我,去把她放出来吧,她的身体都臭了。”
他说着竟是要哭出来,我被他的情感密度袭击到,几乎差点就信了。
我:“……你说你老婆,死了,在柜子里,你杀的?”
骆马山:“是我。”
我:“那是谁把你送来医院的?”
骆马山的反应很快:“是我爸妈,他们不想让我担罪,他们知道一切,所以把我送来了,我受不了,我想回去,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么黑暗的地方。”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竟然被一个患者说的话吓住。
我有些气闷:“你不想她留在那里,为什么要把她送进去?”
骆马山:“但那是她应得的!她活该!但是现在够了,惩罚结束。”
我捕捉到了两个字,惩罚。
我:“你只是想惩罚她,不是想杀她?”
他没有回答,还是紧盯着我,哀求道:“求你了医生,帮我把她放出来吧,我出不去,我只能拜托你了。”
我乘机想走,刚走一步,他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沉静下来,娓娓道来。
骆马山:“是她说的,要是有一天背叛我,就把自己绑在煤气罐上自杀。”
我转身,盯住他:“她什么时候跟你说这个的?”
骆马山:“结婚的时候。”
我:“什么样的丈夫,会让一个妻子在新婚时说出这样的话?”
骆马山沉默。
我:“她说的是自杀,她是自杀的么。”
骆马山笑起来,“她是个骗子,还胆小,她做不到,我要帮她,她希望我帮她的。”
我想离开了,他又说了下去,整个人越发沉静,语速缓慢有节奏,我很轻易地被他带进了他的说话氛围,一种忏悔式的倾诉。
骆马山:“8月3日晚上10点,她衣衫不整,一身酒气地回来,我去厨房把煤气罐拉出来,让她上煤气罐,她不肯,疯了一样拿刀砍我,结果砍到了自己。我拿盐撒上去,她痛得大叫,四处乱跑,血蹭了一地。”
“差不多11点的时候,我抓住了她,把她拖到煤气罐上绑好。动静太大了,楼下邻居来敲了两次门,11点半的时候,保安来了一次,我没开门。她被堵着嘴,叫不出声,我熄了灯,保安也就走了。”
“12点,我用洁厕剂喂她,那个时候她已经没力气了,很顺利地喝下去,但我的钥匙在她的喉咙口卡住了,我伸手进去让她吐出来,再吞了一次,这回进去了,很顺畅,她开始抽搐,我看着她,等到1点的时候,把她的嘴重新塞住,打开煤气,关灯出门。”
骆马山摊开手里的圆头钥匙。我顿时感觉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看了看他床头刻的整片十字架。
他又说了一些细节,我开始怀疑这可能是真的。他给出的细节是在太细了,包括时间节点,一般来说精神分裂症的妄想不太可能会细致到分秒,而且总有漏洞,可他在我几番质询下都没有显出什么马脚来。
到后面他几乎是每说一句,都让我更加怀疑这是真的。
最让我沉浸的不是他说的故事,而是他忏悔的状态,我无法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无罪,他身上满满的罪感,他深以为自己有罪,这点骗不了人。
他坐在床上,我看他却像是跪着的。
我沉默许久,问他:“你杀了她觉得理所当然,却又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骆马山抬起头,“她该死,我也该被惩罚。”
外面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主任先进来,后面跟着两个警察。
主任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没管我,指了一下骆马山:“就是他。”
那两个警察上来问:“你是骆马山?”
骆马山点头。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狂喜。
警察确认身份后,对骆马山说:“你出来跟我们聊一下。”
骆马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跟着警察走了。
向窗外观望的骆马山
我问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主任皱着眉,没回答我,“下来开会。”
我随主任去了一楼大会议室,里面所有实习生都在,临床一科二科,心身科,老年科,康复科,CDC,门诊部,毒瘾部,十多个实习生,和他们的带教老师排排站在两边。
站在最前面的是主管主任,一个体态臃肿的四十岁妇女,此刻正满脸怒容,第一天开大会时,就是她警告我们别站在道德制高点轻信患者的,我对她有点怵。
主管主任语气沉重:“到底是谁报的警!再不站出来你们这一届的实践考核统统作废!”
我一头雾水,报警?是方才来找骆马山的?
所有人都没吭声,主管主任的眼睛瞟到我这边来了,我立刻缩起了脖子,躲去了其他实习生后面。这主管主任之前就看我不太顺眼,我和她吵过一回。
“怎么回事?”我轻声问。
一人耳语道:“有个实习生报警说医院藏了个杀人犯,现在在查那个实习生是谁,没人肯承认。”
杀人犯,那就是骆马山?
我脑中画面一闪,忽然想起了中午的一幕。我在人群中找起了雨佳,果然看到她此刻面色发白,连身体都在抖,躲在一群人后面。
我前后一合计,大概明白了,怪不得她今天突然要调换病房,我进病房时她刚挂电话,估计就是在报警。
她为什么要报警?难不成她也听过了骆马山的“秘密”?
平时看着雨佳胆子不大,居然也会做这种事,我甚至有些刮目相看。
雨佳似是察觉到了视线,向我看来,脸色更白了。我来不及露出一个微笑,她就把头低得更低,恨不得钻地里去。
我很想提醒她,她这样更容易被怀疑,可她一副觉得我铁定会泄密的样子,也让我既心疼又不爽。
我和雨佳本来就是最容易被怀疑的,这两周我们刚好轮转到男病房,其他人虽然也轮转过男病房,但毕竟现在换岗了。
主管主任:“没人承认是吧!行,打电话叫你们王吉老师来,让他来问你们。”
此话一出,实习生们瞬间就急了,王吉老师是心院管毕业实践,能不能通过实践顺利毕业,他至关重要。雨佳踉跄了,我看她几乎是要当场昏厥了,她去年的毕业实践就没过,今年再不过又要延迟毕业。
主管主任真的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了,实习生们都面面相觑氛围紧张,没想到主任先一步挡在了我们面前,“冯主任,警方对骆马山一直就留意着,他们本来也是要过来的。”
主任没再说什么,大家都沉默了,主管主任对主任发了一通火后,平静了不少,又骂骂咧咧训了几句,就把我们放了,没再打电话,让主任留意着找到人之后严厉训斥。
我看她最后那句话分明就是对着我说的,估计她还是怀疑我,我想翻她一个白眼,又不想让主任难做。
回科室的路上,主任把雨佳喊走了,我在办公室惴惴不安地等,半小时后雨佳才红着眼出来了,我连忙问她怎么样,会影响实践分数吗?雨佳哭了会儿说不会,主任答应瞒下来。
我松了口气,刚想再安慰她几句,主任却把我喊进去了。
主任把一本病例甩给我,“让你们看病例看病例,就知道找新鲜?脑子呢?听患者讲话前先看病例!”
我忙翻开病例,首先就去找他的家属关系,配偶关系写着离异,而不是丧偶。
我发了一会儿呆,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
我好像总是很容易相信患者,而每相信一次患者,结果出来后,我对人的信任都在打折扣。这样其实很不好,主任以前说过,但那时我没有领会,现在越来越明白了。
我大致翻了翻病例,很厚,上面写着36次住院史,诊断为精神分裂,犯罪妄想,几乎大部分入院都是由警察送来的,因为他总是去自首。
骆马山已经询问完毕被放回去了,我可以想象出他失望而回的模样。主任带上了我和雨佳去见了那两个警察。
其中一个警察说:“你们不用自责,这个患者也是我们警局送过来的,但不是我们两个接的班,今天我一看到这人,就有数了,又是他,一年里要来自首好几次。”
我算着病例里的时间,问:“第一次是8月4日的时候吗?”
警察看向我:“不记得了,这几年他但凡出院,都会满手鲜血地来自首,每次都说得很详细,凶器,藏尸地点,死亡时间,包括杀人动机等,可我们去他家搜查后,才发现都是假的。他老婆早和他离婚了,人在国外,就为这个,我们还专门把她召回来一次,见到活人后,这事算彻底结束。”
警察笑了笑,似是觉得荒唐,“你们是没看到,他家里当时真的是遍地的血,看得出是经历过剧烈挣扎的,弄回去一验,都是他自己的血。我都想不到他在自己家是怎么折腾的这一出。”
我听着有些不太舒服,“他老婆回来后,你们有让他和他老婆见面吗?”
警察说:“那肯定啊,这人说什么都不可信,就让他当面和他老婆对质。”
我:“那他当时看到活着的老婆是什么状态?”
警察皱眉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如何表述,“他那个样子不好说,就像瞎了一样,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好像看不到,当她不存在,但明明又是看到了的。”
我:“那他老婆呢?有说什么吗?”
警察笑了一下:“我其实记不太清了,他老婆就出现过那一回,一见面就打了他几巴掌,然后骂了他很久吧,挺凶的。”
我:“打骂他时,他还是当没看到?一点没反应?”
警察:“所以才奇怪呀,他明明看到了,也知道自己在被骂,但没反应。”
我沉默片刻,“他不是没反应,他是在脑子里反应,可能在当时,他老婆已经在他脑子里被杀了千万次了。”
我猜想,骆马山发呆的时候,一定在脑子里妄想着杀害妻子的场景。他选择性地忽视了眼前的真人,只是不愿承认妻子还活着的事情。
两个警察一顿,没理解我说的这句话。
我再次向警官确认:“他老婆现在真的还活着吗?你们说她只出现过一次,那有没有可能,他就是这样麻痹你们,让你们觉得他一定不会杀人,反正她在国外,你们鞭长莫及,其实她已经被他杀了。”
主任拽了我一下,那警察笑了笑:“你想得还挺多,这个我们自然会注意,每次他来自首我们都会确认的,见不到真人,也会尽可能地电话联系,视频通话等等。”
我还想问什么,另一个警察打断了我:“小同志,术业有专攻,你别太低估我们的办案水平啦。”
被这么提醒了,我也不得不闭嘴。
第二天,刚到科室,就听到一阵哄闹,我寻声赶去前台,就见一群护士拥在柜台说话,中间好像围着什么人,我挤进去,发现被围着的也是一个护士,但她此时面色惨白,脖子上很明显的勒痕,全身都湿透了,散发着厕所的异味。
我问护士怎么了。护士说:“她昨晚值夜班,被一个病人拖进厕所袭击了。”
那护士的状态很不好,哆哆嗦嗦地说:“不是袭击,我觉得他是要杀我。”
我听到某个字眼,心里有些预感,“是哪个病人?”
护士:“724房3床的。”
我心一沉,他居然开始动手了。他先前只是强烈的犯罪妄想,从没有动过手,是什么刺激了他,昨天的警察?
据说是昨晚护士听到有人在走廊尿尿,她去查看,又见不到人,阿姨已经下班,她没法,只得去厕所拿拖把清理,可一进厕所就被骆马山挟持住,把她的头往厕坑里摁。
那厕坑的洞被他用拖把堵上了,里面蓄满了水,她差点没能喘上气被淹死。
我听得心惊肉跳,“那他现在人呢?”
“主任带走了,太可怕了,你没看到,被带走的时候他还在笑啊。”
我沉默许久,看完骆马山的病例后,加上这次的袭击事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每次被警察逮捕,都非常兴奋,而被释放时却很失落了。
“他当然会笑,他终于能得逞了。”
我把骆马山的病例翻了出来,从第一页开始仔仔细细地看,终于在中间发现了一些端倪。他在某次和主任的访谈中,聊到了爱看的书,里面记录了两本悬疑类的网络小说。
我立刻用手机查到这两篇文,都很长,我大致翻了翻,发现这两篇文有两个共同点:都有杀妻桥段,而且里面犯罪主角的性格,都和骆马山很像。
或者说,骆马山在模仿这里面的犯罪主角性格。
包括作案手法,其中一篇里描写了用手电筒引起他人好奇心的桥段,也有床头刻字的情节,但那主角是刻在木床板下,不是在墙上,是用指甲刻的,不是钥匙扣,刻的是妻子的名字,而不是十字。
我甚至还找到了杀护士的桥段,也是埋伏在厕所,等目标进入后突然动手。
我冲去724房,在3号床的床沿来回摸找,果然在生锈的一处摸到了一点指甲印,一个不完全的字,我拿手机拍下,倒过来看,才能勉强看出是个吴字。
他老婆姓吴。
病房的床架是铁的,指甲印只能落在生锈的地方,但也刻不成什么,所以他才退而求其次,改成在墙上用钥匙划十字。
我始终觉得他身上的怪异,是他的状态,举手投足,都太熟练了,像是排练过许多次,和他讲话就像和一个戏剧演员对台词一样。他心中有剧本,一言一行一句,都在凹人设。
他是一步接一步地完善剧情,当小的动作,如刻十字等都完成了,才按照小说里的剧情实施犯罪,对护士下手。
我站在他的床沿想了很久,其他床位的人就一直盯着我,我问他们:“他和你们讲过杀人的事情吗?”
一个病人看了我一会儿:“杀了他老婆?”
我点头说:“你知道?”
病人裂嘴,“我们都知道啊。”
他说这话时,脸上有昨天骆马山说“他们听不懂”时相似的不屑。
过了一会儿,骆马山回来了,他绕过我,去整理床铺。他要被转去高危病房了。
我看着他,举起手机说:“你在模仿的这篇小说里的桥段。”
骆马山:“什么模仿。”
我找到小说里谋杀护士的桥段,把话念了出来,念完后,骆马山依旧面不改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把病例举到他面前说:“你爱看的,并且正在模仿的小说。”
骆马山皱眉,“我没有看过。”
我:“病例清清楚楚地写着你看过,你做的事,都和里面一模一样。”
骆马山很不乐意,“那是它抄袭我的人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骆马山:“骆马山。”
我真怕他喊出小说里的犯罪主角名字。
他在这件事上又出了什么问题,我有些疲于思考了。也许是他模仿得久了,忘掉了模仿,也许是他病症的扩展,他的妄想成了角色妄想,又也许是别的什么。
我:“嗯,你是骆马山,你不是他们,也变不成他们。”
骆马山看着我,似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我想我看到了警察先生所说的他那种怪异。明明看到了,像是不存在,明明听到了,像是没说过。
骆马山收拾完了东西,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去高危病房,这个对你来说算惩罚吗?不算,但聊胜于无,就好像监狱不能收你,那来这里,也是聊胜于无。可你还是胆小,你非得要别人来承认你的罪。”
骆马山走了。
第二天,我去找了主任,“骆马山不是犯罪妄想,而是罪恶妄想,他的目的不是犯罪,而是惩罚自己,他极端地认为自己有罪。”
主任头也没抬,“理由呢?”
“因为小护士还活着,他老婆也活着。他模仿犯罪,其实是在把其他人的罪揽到自己身上来,他接下来应该还会不断地犯事,直到他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惩罚。”
主任问我:“他想要什么惩罚?”
我:“我不知道。”
主任:“那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我噎住,回答不上来。我想反驳他,才不是没意义,可这一刻我竟然又觉得主任是对的。
主任看着我说:“他的问题在哪你知道么。”
我:“哪。”
主任:“他坚信自己有罪,可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你没罪。我们这些治疗者,做哪项决定都有另外的声音反对,这算怎么回事啊?”
说完这句话,主任长长地吐了口气,“下班了,回去洗洗睡吧。”
主任总是如此,我每次真诚地希望跟他讨教什么,总是会被如此敷衍回去,可之后再琢磨琢磨,又似乎不是敷衍。
人还是活得愚钝点才好。
我最喜欢的一个心理咨询案例,是一位著名的心理咨询老师对一个孩子做的。
那个孩子总觉得自己身上有电流,忍不住抽搐,老师便告诉他,来,脚掌抓地,现在我们通过仪器把你身体里的电流从脚灌入大地。孩子照做后,老师说好了,电都去了大地里,你身上现在没有电了,那孩子果然没有再抽搐过。
这位老师只花了五分钟,就治好了这样一个疑难案例。
他是怎么治的?用孩子的现象场。他没有反复强调,你身上没有电,一切都是你的幻觉,而是利用孩子的“真实问题”解决他的“真实问题”。
可这个似乎不能对大人用,因为大人的“真实”代价太大了。我想告诉骆马山,我相信你杀了人,你十恶不赦,去放肆地惩罚自己吧,可我承担不了真实的后果。
万一他真的去寻解脱了呢?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骆马山大哭一场,大笑一场,然后拉开窗,从这里扎扎实实地跳下去,摔成了一朵忏悔的大红花。
我回去后,确实洗洗就躺下了,但是夜不能寐,心里不断回放着骆马山跳楼的画面。
是否骆马山心里,也如此不断地回放着他杀妻的画面?
之后我再去翻看骆马山病例的时候,发现多了一页,诊断写着:罪恶妄想。签着主任的名字。
啊,果然,才不是没有意义。
*除作者图外,其余配图均为原创,版权所有。
编辑 | 火腿
插画 | 阿柴
—END—
作者 | 穆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