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剧《丘濬》中的丘濬。
阮忠
在明代,丘濬如果不做经学家,不做朝廷命官,他也许最应该是一个诗人。明代万历年间,琼州府事福建人周希贤为丘濬的《琼台吟稿》作序,说丘濬的诗写得温柔敦厚,是“三百篇之遗”。“三百篇”说的是《诗经》,原名《诗三百》。它辑录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诗歌305篇,成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也开创了我国古代诗歌的写实传统。后来的诗人无不奉《诗经》为圭臬,以诗言志,使诗歌成为社会和人生的一面镜子,让读者从中窥见社会的历史场景和世人的心灵世界,知古而鉴今;同时也学习《诗经》开创的赋、比、兴手法,让其后的诗歌不像《诗经》肩负着沉重的经学责任,成为较纯粹的文学艺术。周希贤甚至说丘濬的诗是“诗之冠冕”,彰显了他对丘濬诗的特别钟爱。
倚窗侧耳思故乡
丘濬少年时即长于作诗,据说他年少时,在古诗《浊海歌》中写道“天下百川皆清漪,一流入海便成缁。茫茫不复辨泾渭,混混孰与论渑淄”;又在琼台八景诗之一的《五指参天》里说“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荒半壁天。夜盥银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烟”。前者状南海浩瀚之奇,后者称五指山高耸之奇,还有他为“名驰四海内,秀出万峰间”的琼山写的《琼山》诗,让人想到明太祖朱元璋称海南岛为“南溟奇甸”以及丘濬因之有感而写的《南溟奇甸赋》。他身为琼山人,对海南山水的深爱,对海南亲人的深情,酿造了他离开海南,求学为官于京城时的浓郁乡愁。
丘濬34岁时,第三次试于京城礼部,金榜题名,从此,除了一度回乡奔丧,为母亲守孝外,一直在京城做官,诗歌便成了他乡愁的栖息地。这其实是诗人与诗歌表现的老路,自《诗经》以来绵延不绝。《诗经》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战国屈原的“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唐代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都是诉说乡愁的名篇。而最易启发诗人乡愁的固然是心底的故园和亲人情思,但诗歌的产生,往往是南梁刘勰说的“应物斯感”,即受外物的触动而生,这也是诗歌创作的基本规律。
乡愁生秋天。秋风萧瑟,万物凋零,最让游子生愁。丘濬在《秋怀》里说的“草木忽变衰,恻然感我心。鸟飞日向暮,岂不怀故林”,说的正是这种情形。人与草木命运相似,因草木而心有所感是生活的必然,他用鸟怀故林作比,暗寓游子怀乡。而丘濬《秋风》诗里的“客里浑无赖,树头俄有声。倚窗频侧耳,无限故乡情”则更为明快,闻秋风而生乡愁,风不穷,乡愁不止。
秋来归梦到家园
乡愁生明月。夜间的一轮明月,往往被视为亲人团圆的象征,明月起乡愁,唐代李白的《静夜思》、杜甫的《月夜》都是很好的例子。月圆,家人不能团圆,故赋诗解愁。丘濬的《中秋有感》,仰望明月而感叹思乡不能回乡:“客里逢秋景,思乡倍怆神。依然今夜月,不见去年人。”在与亲人不能团圆之际,传达出的是月下的孤独。还有他的另一首五绝《客中对月》:“万里思归客,伤心对月华。欲凭今夜影,回照故园花。”天下共明月,今夜月影,自然也照故园花,丘濬形于诗,是一份厚重的思乡情怀。
乡愁生远道。俗话说距离产生美,距离也产生愁。北宋欧阳修有词《踏莎行·候馆梅残》说:“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是距离对乡愁的催化。丘濬的《思归》则说:“远道天为界,穷乡海作涯。九州舆地外,绝壤是琼崖。”他的故乡在琼崖,虽被人称为天涯海角,怎能让人不思念呢?他还在《晚感》诗里写道:“寒鸦日日晚投林,却忆山家隔万岑。岂是不归归未得,暗风吹泪落衣襟。”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为乡愁落泪却是常事。
乡愁生岁暮。岁暮或者日暮也易起愁。唐代孟浩然脍炙人口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说日暮起乡愁,江清唯有月而不见人,也是孤独的极致。丘濬有一首《岁暮偶书》,说的是岁暮起愁:“屈指明年六十三,人情世态饱经谙。几多黑发不曾白,无数青衿出自蓝。大半交游登鬼录,一生功业付空谈。不堪老去思归切,清梦时时到海南。”他写这首诗时62岁,念及人生渐老,功业未立,友人大半长逝,内心伤感,思归未归,清梦回了海南。这里说到梦,丘濬的《梦起偶书》也说梦,“秋来归梦到家园,景物分明在眼前”。托梦,总是乡情。
驰心夜夜到江山
上述说的是诗歌里诗人乡愁表现的一般规律,其实乡愁随时可生,无所拘泥,丘濬的乡愁诗也是如此。如说秋天启乡愁,春天何尝不启乡愁?丘濬《春兴四首》其一的“树背时时劳夕梦,草心寸寸恋春晖。几回喜惧交并处,屈指亲年近古稀”,思乡还有报恩未能的忧思。说明月启愁,草木何尝不启愁?他的《九日次友韵》写在重阳节,诗中说“草木变衰人感物,关河迢递客思家。秋容不断天无际,晚景无多日易斜”。人因物生感,既感草木变衰,又感关河迢递,而岁月紧迫,思家怀乡之情油然而生。
丘濬还有一首《壬子除夕偶书》写于晚年,诗说:“人生七十死为期,何事犹因利禄迷。万里空劳传信雁,五更频听报晨鸡。狐丘正首心徒切,燕翼贻谋话莫题。又是一冬归不去,宦情乡思苦凄凄。”欲归而不得归,让他内心很纠结,之所以难得归去,他说因为利禄所迷,其实是为明孝宗强留。他71岁以后,多次上表请求致仕,告老还乡,孝宗不允,反而加任他为少保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75岁时,病逝于任上。丘濬曾在《梦中食荔枝》中说:“故乡荔子正尝新,应念区区行路人。”他心头那些难以排解的乡愁,从此在他的诗歌里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