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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公元前 6 世纪,释迦牟尼初创佛教的时候,他给僧团定下的规矩是,常游方,不定居。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僧侣们不仅定居了下来,还把定居确立为基本制度,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是这么来的。
和尚出身的朱元璋当上中国皇帝之后,更是严厉打击游方僧侣,强制推行定居制度。
然而,从游方到定居的转变,并不是佛陀入灭后才出现的离经叛道。
反而是佛本人在世时发起的妥协。
成道后第十四年,常年游方的佛陀第一次在舍卫城度过雨季,他把僧侣们召集到一起,对他们说:
从今已去,听诸比丘三月夏安居。
所谓夏安居,指的就是每年雨季僧侣们可以停止游方,定居修行三个月。
而夏安居是汉文翻译的结果,在印度语言当中,这个词原本的意思就是“雨季”。
其实,雨季安居的做法并不是佛教的首创。
在佛教之前,印度各派修行者基本都在雨季安居。
按照佛教经典《四分律》的记载,释门子弟在雨季坚持游方的做法遭到了外道的集体嘲笑。
经历了十四年的倔强之后,佛终于妥协了,决定“听诸比丘三月夏安居”了。
这个故事说明,在南亚的雨季面前,连佛法都得低头。
南亚和东南亚属于热带季风气候区,这种气候的最大特点,就是天气炎热、雨季漫长。
在古代,每当雨季到来,大水就会淹没桥梁、冲毁道路,江河漫流、虫蛇四起。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当中,就算是苦行僧都出不了远门。
02
那么,依赖信使、税吏、军队施行统治的古代国家不也是如此吗?
观察 17-19 世纪的缅甸军事帝国,你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就是缅军发起行动的时间,集中在每年的 11 月到 1 月。
因为其它的月份要么是雨季,要么就太热。
直到现代,缅军每年进剿克伦族武装的行动基本还是集中在这几个月份。
20 世纪 50 年代,在北越交锋的法国殖民军和越盟部队还会因为大雨推迟交战,这也是历史惯性的结果。
雨季周期性阻断交通通信,对热带季风地区古代国家的建构有决定性影响。
我们可以把古代南亚和东南亚国家想象成许多气球,它们的权力规模每年都在发生周期性变化。
雨季到来,这些气球就开始泄气,政令不出首都周边。
雨季一过去,气球们就开始膨胀。
但是,这些气球的大小并不只由季节变化决定,它们还受到许多其它周期的支配。
例如决定商旅活动的海上季风周期、水稻播种与收获的农业生产周期、统治者的寿命周期、人口增长的周期、灾荒的周期......
这些或长或短的周期都在不断影响国家的权力规模。
在亚洲热带季风区这个房间当中,大大小小的气球各自收缩、膨胀,它们时而碰在一起,时而在彼此之间留出巨大的空隙。
有的气球突然爆炸,有的突然萎缩,还有新的气球在缝隙之间不断产生。
气球与气球之间,主要是由山地、森林、沼泽、海洋构成的巨大真空。
山地占据了东南亚的中北部、印度的中南部,构成了热带季风亚洲的内陆边疆。
学者们给东南亚山地起名“佐米亚”(Zomia),称为“世界无国家者的最后堡垒”,与此同时,古代东南亚 75% 的土地都被热带雨林覆盖。
印度东部的山脉和森林几乎把古代恒河流域和南印度隔绝成了两个世界,所有帝国在这里都只能建立暂时的统治,孔雀王朝和莫卧儿帝国都不例外。
在这种环境当中,权力真空是绝对的,统治是相对的。
佛陀时代印度北方黒色磨研土器的分布地点,体现了北印度各邦的影响力极限。德干半岛中南部的山区-森林以及西部拉贾斯坦地区的沙漠制造出了巨大的权力真空。
为了描述和研究这种复杂的政治体系,历史学家们创造了两个名词。
第一个名词是萨曼塔体系(Samanta System),适用于古典时代的印度。
第二个名词是曼陀罗体系(Mandala System),适用于前殖民时代的东南亚。
南亚和东南亚这两个地区加起来,恰好就是亚洲的热带季风地区。
在中文资料当中,对萨曼塔体系的介绍很少,对曼陀罗体系的介绍稍多。
这俩名词是近义词,我们可以合并起来解释。
03
在萨曼塔体系和曼陀罗体系当中,大的王国就是一个“萨曼塔”或者“曼陀罗”。
在这些国家的核心区域之外,周边地区是一些大小不等的属国或番邦,这些小的政体向王国称臣纳贡,但也保留了相当大的自主权。
国王对它们的影响力深浅不一,而且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动态变化。
总的来说,王国的影响力从核心到周边呈现递减趋势。
此外,小的王国本身也可以构成一个次级“萨曼塔”或者“曼陀罗”。
任何一个政体都可能同时处于两个甚至多个“萨曼塔”或者“曼陀罗”当中,多个大型政体的影响力可能相互抵消,也可能激烈碰撞。
在曼陀罗内外,小型政体的决策空间也很大,是否纳贡、纳贡多少、是否拖延、拖延多久、单方纳贡还是多方纳贡,都是各方影响力动态变化的结果。
小型政体可能拓展成为大型曼陀罗,大型曼陀罗也可能萎缩成小型政体......
在模型当中,这些形形色色、大大小小、不断伸缩的圆圈套在一起,外观类似曼陀罗坛城。
这就是萨曼塔和曼陀罗体系的概念来源。
萨曼塔/曼陀罗体系示意图
在萨曼塔和曼陀罗体系这两个模型当中,南亚和东南亚历史上很多政权的运作模式,以及它们的极速膨胀或骤然崩溃就没那么难以理解了。
南亚的孔雀王朝、百乘王朝、笈多王朝、戒日帝国、朱罗-遮娄其帝国、波罗提诃罗王朝、维查耶纳伽尔王国,
东南亚的室利佛逝、满者伯夷、高棉、阿瓦、东吁王朝、南掌王国、马六甲王国,
都是具有浓厚“萨曼塔”或“曼陀罗”色彩的政权。
受制于气候、地形、观念、社会形态,它们不是中央集权帝国,也无法成为中央集权帝国。
从表面来看,这些帝国在极盛时期可以覆盖很大的地域范围,崩溃的速度也令人匪夷所思。
大的“萨曼塔”或“曼陀罗”破裂之后,众多小政权像烟花一样释放出来,体系边缘出现巨大的真空。
而“萨曼塔”和“曼陀罗”非常有迷惑性的一点是,如果后世不能理解这些体系内部的复杂性和边界的伸缩性,就很容易夸大它们的权力规模。
因为统治者们的权力象征物可以流传得很远,关于政治边界的记载可以很夸张,但这并不意味着“帝国”建立了稳固的权力。
例如,孔雀王朝的碑铭树立在阿富汗,但这块碑铭的“魔力”可能是周期性的,比如在膘肥马壮的旱季才被“激活”,一到雨季就不幸“失灵”。
再比如,《爪哇史颂》记载的满者伯夷帝国疆域,实际上从来没有兑现过,但是在 20 世纪以苏加诺为代表的印度尼西亚民族主义者眼中,这段记载却是实实在在的“自古以来”。
现代人绘制的满者伯夷地图。这张图片试图通过颜色深浅表达国家影响力的强弱,用色块和边界表示政治疆域是一种相当现代的做法。其实,类似“等温线”的同心圆或许能够更好地表现曼陀罗国家的特点。
04
相较而言,东南亚的曼陀罗体系比南亚的萨曼塔体系更加广泛、持久。
原因一是在于伊斯兰教更早进入印度,影响了当地的政治格局;二是在于古代印度的人口比东南亚稠密得多。
19 世纪之前,东南亚是个人口相当匮乏的地区。
由于地广人稀,古代东南亚国家的权力规模更小,未开发的丛林沼泽更繁盛,曼陀罗模型的解释力也就更强。
反观中世纪的印度,由于人口足够稠密,萨曼塔模型已经不好用了。
南亚和东南亚的这种差异可以从 17 世纪两位统治者之间的通信里看出来。
当时,南印度戈尔康达王国的苏丹写信给暹罗(今泰国)国王说:“我承认你的国土比我广大,但我统治的是人,而你统治的是丛林和蚊子。”
古代东南亚的政治观念直接体现在当地人的语言里,比如在泰语当中,“城市”和“国家”是一个词,因为古代东南亚的“国家”就是以中心城市为基准的。
这种国家观念直到 19 世纪,才被殖民者强行改变。
例如暹罗统治者们专门学习了欧洲人的“边界”观念,拉玛五世还任命一位亲王负责按照西方规范重新绘制本国地图。
当代历史学家安东尼.里德把东南亚地区的历史特点总结为三点:
一是气候、地质复杂的自然环境。
二是女性地位突出的性别模式。
三是较弱的国家建构。
其中第三点,较弱的国家建构,直到现代还有明显影响。
里德认为,今日东南亚地区 11 个国家当中 5 个得以维持君主政体,多个国家曾出现长期军人执政,就是对弱国家现实的一种适应。
至于古代,在“萨曼塔”或者“曼陀罗”体系当中,现代意义上的“帝国”既没有现实基础,也没有观念基础。
这种历史是气候地理影响与人类社会活动的共同产物。
传说释迦牟尼诞生之后,在喜马拉雅山上修行的仙人阿私陀前来为太子看相,预言说此子若出家便能成佛,若在家,必为转轮圣王。
那么,倘若悉达多太子当真继承了父亲的王位,他能从年年必至的雨季里突围,砸碎绵延无尽的曼陀罗圆环,统一四大部洲,把热带季风亚洲整合成一个空前绝后的大帝国吗?
舍卫城的那个雨天已经给了我们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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