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陵塬畔(十九)
(短篇小说)
文/姚水叶
根宝见过了朝思暮想的凤,那种愉悦安然地被深秋的明月追随,走在黄昏后的半圆明月下,走在空旷的少陵塬田埂小路上,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惬意。小路两边是庄稼汉人种下的麦种,藏在湿润的泥土下等待出苗,寒风吹来并无刺骨之冷,偏西的银河两岸,两行白云渐渐拉近了距离,如同隔了十几年两颗童心非近即远,却又相互靠近。他悠然地吹着口哨走进大杂院,借着月光,三娃子问道:“二哥,竹篮呢?”
“忘了,小气很!”
“地赎了么?”
根宝没哼声,舀了半瓢凉水漱口后回屋睡觉了,光着膀子躺在土炕上,原来咯着背疼的土炕不咯了,翘起的席圲不扎皮肉了,左思右想:唯一遗憾的是凤嫁人了,婆家不知道心疼凤,真可恨时光不等人,媒婆乱穿鸳鸯线,凤如果嫁给自己,一定捧在手心,顶在头上,再挣一辆马车套两匹骡子拉着凤逛西安,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娶媳妇就要娶凤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知事明礼,这样的女人能让人心扉敞开,这样的女人能让人神魂颠倒,可惜心爱的人却是别人妻,这布袋买猫的婚姻真害人。世道再变,嫁给人的凤也变不到自己的炕上,但梦中的根宝依然想的是如何让凤活得像城里的阔太太一样有福分。
根宝怀揣美好的愿望早早蹲在老路口,等着王义财,这是他屈着指头算定王义财要来的日子。东方发亮,光线由弱变强,田地里的露珠从泥土块上散发,远远望去,从地平线上升起的紫色晨雾,覆盖了少陵塬的角角落落,这样的寒雾要持续到正午时分,因此,农夫称作秋半天,即半日阳光半日雾。蹲在路边的根宝听见远处传来马车的吱吱声,高兴地站起身,向北眺望着,尽管雾很大,但直觉告诉他这吱吱声肯定是王义财的马车。王义财也是透过大雾看清了根宝,他从马车辕上跳下,稳住马车,和根宝聚在一起问道:“兄弟,砍够了?”
“够了,就等你呢。”
“你上车,咱边走边说。”
根宝嗖地一下,上了马车,马车不摇不摆,轻身雁影的速度让王义财震惊。王义财又一次坐上车辕,问道:“你坐车车咋没闪也没摆?”
“我人瘦身轻,又害怕你骡子耍脾气,试着坐呢。”
“自从我制了这马车,坐的人不少,都不会坐车,你是最能的。”
说着竖起了大拇指。根宝心想这也是我第二次坐马车,以后挣的钱多了给自己也制一套马车。马车在雾里颠簸地行走着,王义财对根宝一实为实地告知了木头市的状况:“我不信木头价跌,都是买木头的和牙家捣鬼,我这二道贩子就不挣钱。”
“你不挣钱可没出力么,我出的力、担的惊谁知道?”
“你甭担心,今给你还是老价钱,两天卖一回,买家剥一层皮,牙家再剥一层皮,生意也不好做,我寻思着找个可靠人给我打下手,还没寻到。”
“要个啥样的人还没寻到?”
“给你说你不懂,就能犟过牙家的人,牙家挎了一杆枪,人都害怕。”
“义财哥,咱今木头一装,我回去给我爸说一声,跟你逛回城,给我爸买些孝布,买些香蜡,我爸病重熬不过秋。”
“成、成,进城上几道坡,你还得帮忙出力推一把。”
根宝和王义财装了木头算完账,付过大洋,对王义财的出手厚道令根宝满心欢喜。根宝走进大杂院,对三娃子和二宝说道:“苞谷挂了,地种了快进山砍木头,木头挣出钱,比硬柴强几倍呢,趁早砍越多越好,我进城买些东西。”
三娃子对根宝说道:“你把祸惹了,二舅跟生财伯来寻你你走了。”
根宝听都没听进了自己的小屋,用皂角水麻利地洗了脸洗了头,又重新洗了腿和脚上沾了许久的厚垢痂,换上壮丁服,又从老鼠洞里掏手藏在洞里的手枪,握在手里比划了两下,得意地笑了笑,随后揣进腰内,用手摁了摁,大步走出村跟着王义财的马车走了。根宝一身特别的装束和铿锵有力的脚步让王义财震惊,王义财边走边想:“要真能让根宝搭一把手,那可是老虎长了翅膀了。”晚上他俩休息在杜陵塬下的一座土地庙里,王义财想问几次都欲言又止,像这种头顶一拍脚下动弹的人肯定不是平地卧的,问也是闲问,甚至不问,他会倒给你。土地庙很小,他俩也没有睡下,只是蹲在神堂前打了个盹,趁着朦月又继续赶路了。根宝一夜很少说话,王义财又不知道咋问,终于看见城墙了,根宝才对王义财说道:“义财哥,进了城门你等会,我去振拴杂货铺买些东西就来,我想去木头市逛逛。”
“成么,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根宝去了杂货铺买了些孝布香蜡,振拴没认出根宝,根宝也没久留,出了门和马车一同进了木头市,今的王义财比以往都来得早,马车也和到显眼的位置,罗老板和牙家都还没影。王义财高兴地对根宝说道:“这回路上有你帮忙,咱来得早,还占个好地方,以前来得迟没地方,也卖不上好价。”
一个时辰后,市场热闹了,人来人往,赶车的、收货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王义财瞧见了罗老板和牙家一前一后挤进人群,王义财赶紧上前很讨好地对罗老板说道:“罗老板,您先看我的木头,我今来得早。”
牙家开口了:“等着,收你的木头到晌午了。”
王义财听后大气没敢出,等就等么,他又退到自己的马车前。根宝问道:“财哥,你这地方是旁人的?”
“不是,谁来早谁占,也都是远路的客,不是私人的。”
“刚一个车夫说这是他的,叫咱赶紧挪地方,再不挪咱今卖不了。”
“怪咱来得早,人家人歪么,等会,罗老板来咱卖了就腾出地方了。”
王义财话是这么说,还是左顾右盼地另寻地方。那人去了牙家跟前添油加醋地耳语了一番,叫来了牙家、罗老板还有几个闲人,牙家叫王义财先把车放出去,又问生面孔根宝:“屋在啥地方,在门宗排行老几?”
“少陵塬,离南山近,排行老二。”
牙家一听是南山跟的,显然一副盛气凌人的眼光直逼到根宝近前,晃着脑袋摇着膀嘲笑道:“南山二郎,偷谁的衣裳,脱下来,看这得是你来的地方?”
说罢看着根宝动都没动,根本就没想脱衣裳,牙家生气地又说道:“脱不脱?我自从吃了这碗饭还没人敢说个不字呢,都知道这大的木头市是我说了算!”
又随手从肩上取下枪,有模有样地端在手上对准了根宝,根宝一个反手夺过了牙家的枪,扔出老远,又掏手自带的手枪一手拽着牙家的衣领,一手握着手枪顶着牙家的脖子,说道:“没人敢惹你,你来试我?咱一块到警备司令部去,问一问我的衣裳是偷谁的。我这枪下死的可不是你一个人,是你爷叫南山二郎还是你爸叫南山二郎,给谁起外号呢?”
根宝这一利落的举动,牙家的脸立刻变紫,罗老板也抖成一团,其他围观的闲人都退出一丈远,王义财急中生智,死死抱住根宝的腰,语无伦次地说道:“根宝不敢,根宝不敢,咱往后还要来呢。”
根宝的腰转动了一下,连步都没挪用力摔开了王义财,手枪没离手地指着牙家的脖子说道:“我以后就是这的常客,你当你的牙家,我卖我的木头,你再欺客咱试试。”
一场风波以罗老板和王义财的耐心说服才平息了根宝的愤怒。也自然而然顺利地卖了木头,回程的路上,王义财和根宝的想法不谋而合,王义财递给根宝两个大洋,对根宝说道:“根宝,这是给你的,你拿上。”
“哥,不要,我跟你逛呢,要啥钱?”
“钱你得拿,这是礼数,也是给你的功劳钱,你给我撑了面子,壮了胆,你不接就是嫌少,以后还要你出面帮忙呢,咱俩合伙肯定挣得多。”
“哥,能成,咱俩搭伙,只要不亏进山的弟兄,咋都成,马车到你庄口,我下车,天不耽搁这回木头早。”
“就照你说的话,咱以后常打交道,路宽了好走,你回去路远,我送你一程。”
“哥,不用送,车不乏,骡子乏,回去精管骡子去。”
根宝说罢又轻轻跳下马车,向王义财招招手分路了。他走近大杂院,几个乡党正在耳语着、嬉笑着,看见他时又都急匆匆地走散,从走散的乡党嬉笑的表情看,也不觉着有不对劲的,当他走进大杂院,七妈一下扑来对准根宝又打又拧,又数落道:“你要了一篮柿子送给谁了?得得娶的媳妇都不要得得沾,跟你嘴唇沾住耳朵笑得嘿嘿,得得媳妇回娘家走了多日子不回来,你去了就回来,哪有那巧的事,谁先勾引谁来?”
根宝听清了咋回事后,真正地笑了,给七妈说道:“就是碰得巧,凤给我没说啥,我给凤也没说啥,面对面谝了一会。”
七妈听根宝不咸不淡地解释了两句,又赖在地面两手一边拍着腿一边哭道:“我跟你爸积了一辈子德,行了一辈子善到头来遇了你个不争气的,叫人笑臭了,看你咋娶媳妇呢,谁有女子给你呢,呜呜呜呜!”
根宝看七妈坐在地上又哭又吵,他扶起七妈又不咸不淡地说道:“早些没钱娶,没女子给,我不要媳妇,给三娃子娶个媳妇不断烟火就行了。”
七妈一听哭得更厉害,根宝大吼一声:“妈,你爱哭就使劲哭,我不管了。”随手又将买回的包袱扔进七妈的怀里,气呼呼地进屋了,脱掉壮丁服,藏严了手枪,又走到七伯炕跟,伸手摸了摸七伯的体温,感到还有点温热,又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七伯的手。七伯在昏迷中猛然抓住了根宝的几个指头,虽然没抓紧,但根宝不知道他爸已使出浑身的劲是想安慰他,还是想骂他,他说不清,却不由他眼泪已滑下脸庞。根宝记得八岁那年他摘了大伯几根带花的小黄瓜,大伯大妈拽着他找到了七伯,七伯七妈道了歉,七伯还用皮绳抽了他,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偷摘黄瓜的事还历历在目,现在的七伯连抓他的手指都给不了劲,也许大哥不走,他不走,七伯一定不会病倒的,七伯和凤的大妈一样,都是拜日本鬼子所赐,这笔账算不到别人的头上。
根宝接连两回走进赵生财的小院,地没赎成,却泛起了朵朵萌动的春心,无论根宝的声音、影子还是模样都深深地吸引了朵朵,朵朵长了十六年连邻家的门都没串过,也很少走出自己的院门,不是不想出门,而是少陵塬的女子在坐轿前不能出门,媒人说媒也是凭父母的一张嘴,女子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连偷看一眼的权利都没有。坐轿后的命运是完全掌握在上天赐予的瞎命和好命之间的。今天,她鼓起了天大的勇气,借拎走柿子篮的瞬间趁机瞅了瞅根宝的模样,不瞅不想,瞅了两眼连魂都跟宝走了,睡在炕上,甜蜜的美梦在炫绕,要嫁人就嫁根宝这样的男人,愿意给他擦汗,愿意给他做饭、洗衣裳,让他冬有棉,夏有单,更愿意给他生一炕的娃,就是成为他拳头下的一团面也甘心情愿,若嫁了根宝一定要让根宝像财东一样地阔绰,遐想中的纯真少女能嫁给根宝已经是最大的心愿。窗外的唠叨声、责骂声不断地传进朵呆的耳膜,她偷偷地撕了被子里的一小团棉絮,满满地塞进了两只耳孔,彻底挡住了她妈对凤的唠叨声,她爸对根宝的谩骂声。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以耕农、养殖为生,更爱文学,喜欢用笔写方式向读者传递善良,传递亲身体会过的人间美德,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对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