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任意飘荡的趸船,一根长长的竹竿,一个孤零零的背影。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弯暗淡如钩的残月被拉扯成一道又一道的囫囵光影,微风轻拂,船头不时飘来阵阵青烟...
这山水这意境,任谁看都是一幅绝美的画卷。
然而对于这艘船的主人来说,这样的景象他每天都看得到,而且已经看了几十年。在他眼中,再绝美的景色也只不过一天繁重的工作之后获得的片刻消遣。
黄河捞尸人
这就是一位“捞尸人”一天的工作内容,天寒地冻的冬天,冰冷彻骨的河水里往往一折腾就是个把小时;骄阳似火的夏天,独自坐在船头接受太阳的无情炙烤,除了黝黑的皮肤之外没有另一个人能见证这一切。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然而,与死人打交道的职业向来无法获得人们的认可和尊重,捞尸人也不例外,人们称其为死者最后的“守灵人”,除了有需要的时候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平日里捞尸人往往是孤身一人,面对这汹涌的河水,面对这冷清的天地。
年迈的捞尸人
2013年,一则捞尸人坐地起价的新闻骤然间引起轩然大波,这个行业再一次引起人们的不满的歧视。捞尸人毫无人性唯利是图、发死人财的印象算是刷新了世人的认识。
拨开现实疑云反思捞尸人现状,危险重重、艰难困苦是这份工作的真实写照,遭人冷眼、饱受歧视是这份职业的附带属性,而不可或缺又后继无人是这个行业的惨淡未来。
捞尸人王守海
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却无法被人们接受,无非是必须与死人打交道的职业属性和没有统一的收费标准的原因,所以后继无人也很好理解,但为什么说是不可或缺呢?
或许我们应该近距离观察一下这些逆流而上,赌命换取收入的群体。
·魄坏魂何存 神去气宜索
捞尸人,民间称为阴阳跨界人或者水鬼,长竹竿是他们最趁手也是最忠实的“伙伴”,翻找杂草树枝的时候往往能大显其身手。
每当发现水面上漂浮的尸体,捞尸人就要入水,将其带到岸上后,用白布裹住尸体,还要用掺了黑狗毛的麻绳绑住尸体腰身。做完这一切后,将尸体放到背阴的地方等待家属前来辨认。
捞尸人对任何尸体都已见怪不怪,他们常年生活在水上、船上并以此为生。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却是他们施展身手的绝佳场所,常人害怕的尸体也是他们必须面对的日常。
溺水而死者古已有之且为数不少,或者是失足或者是自尽,总之捞尸人的出现是必然的。中国文化中对生与死有着超乎寻常的敬畏,讲究的是“死要见尸”,无论是道德层面还是经济原因,常年生活在水边的人看到莫名的死者总会出手相助。
上个世纪黄河边上的捞尸人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汹涌湍急黄河边上出现了专门打捞尸体的职业,通过捞尸来养家糊口过日子,虽然辛苦但也能勉强度日,于是从黄河到长江,乃至其他大小水域都出现了职业的捞尸人。
一件新生事物的出现总会有它自己的意义:
以捞尸谋生,对于捞尸人来说是为了生存赚辛苦钱,这是现实;对于死者的家属来说,捞尸人用自己的汗水找回逝去亲属的尸体,这是好事一件,给点辛苦费也是理所应当,这是道义。
本来是一件极其正常又平衡的事情,但随着生活成本的不断增加,捞尸人的微薄收入日渐无法满足整个家庭的物质需要,导致的后果只有一种,那就是捞尸的费用不断上涨。
如此一来,人们渐渐这对这个行业有了怨言。
周德成
以辽宁省丹东市鸭绿江边的捞尸人周德成为例,七、八十年代,他跟着父亲走上了这条道路,那时候都是受附近村民的委托去打捞亲属尸体,谈不上要什么报酬,更多的是出于道义上的热心助人,打捞成功后,村民会送给父子俩一些酒肉、鸡蛋等食物作为感谢。
父亲年老后下不了水,周德成自己挑起了这面旗帜。
时间久了,周德成的名声也越传越远,不仅在辽宁、沈阳常常有人找他捞尸,就连内蒙都有人千里迢迢来请他出手,距离远了时间也长了,周德成只能开始收钱,雇主也乐意,刚开始是几百块,后来开始上千。
进入21世纪,人们的口袋慢慢鼓了起来,捞尸的酬劳也逐渐涨到四五千。周德成不仅要到处奔波,还得维修打捞工具和潜水服。有时家属无法确定溺水者的位置,经验丰富的周德成还能根据落水时间和水流速度推理出死者的大概位置。
周德成曾表示:“有时候对方经济实在困难,免费的也做”。
其实大部分捞尸人都会有和周德成一样的想法,“人心都是肉长的,看见家属这么痛苦,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冥河遥万里 青灯蔓火光
走上捞尸人这条路需要下定巨大的决心,因为这份职业是做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涛涛江河遥遥万里,捞尸人船头的青灯昼夜不息地闪烁在茫茫大河之上,为溺死者指引最后的归途。
之所以说是一辈子的事业,也必须从现实与道义两个方面来讲。
陈松
一个旧得发黄的老板凳,一杯廉价的热茶,一包便宜烟,一条狗,重庆市江北区唐家沱水域上,捞尸人陈松在这里守了将近50年,日复一日的坚守中,他真正理解了“孤独”的含义。
一年365天,至少有350天要在船上度过,剩余的时间要跑去看望父母长辈,要维修或更换工具。忙得很,却又闲的令人害怕,每年11月份到第二年4月份是长江枯水期,陈松要孤零零一个人度过这5个多月。
是的,他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跟一个整天接触死人的人做朋友。陈松和他的狗说话儿,冰冷的船舱里总要想方设法挤出点温情,只有这个时候,褶皱不堪的心才会舒展开来。
要么掏出手机看电视剧,他最喜欢看枪战片,惊险刺激的情节和画面能让他过于松弛的神经再度绷紧一些,只有这样,看不到尽头的人生才总算是能无冤无仇地走下去。
春节刚过,正是走亲访友互相祝福的最佳时节。陈松冥思苦想了大半天,决定约几个认识的人出来吃顿火锅喝点酒,打了一下午电话,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
陈松尴尬地笑一笑,掐掉手上的烟蒂,歪着头,火光一亮倏忽熄灭,他又点起一根。这些年来,他的烟瘾一天大过一天,两包烟没到晚上就见了底,他总觉得烟味能盖掉自己身上的味道,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他身上的味道是几十年来积累下的“尸臭”,靠近他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捂住口鼻,用一种无法言喻的目光打量着他然后快步走开。
陈松想起那一幅幅刻在脑海里的画面,在水中泡到肿胀的尸体,四肢僵硬地张开,眼球外凸,舌头拉得老长,散发着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恶臭。
所有来到江边认领尸体的人都会吐得天昏地暗,哪怕是最亲近的家人也无一例外,这是生理的本能排斥反应。
而陈松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细心地用钩子钩住死者,让它不能随意漂流,然后下手死死抱住尸体一点一点拖到船上,运到一个集中放置尸体的“浮尸地”,再将死者衣物整理整理,脸朝下放在阴凉处,他笑着说:“脸朝上实在是不好看”。
长江
四月一过就是漫长的雨季,河里水位上涨,命丧长江的人也会多起来,有时候,陈松一天就要捞四五具溺尸。
炎热的气温加速了尸体的腐烂,整个浮尸地变成了无法靠近的“地狱”,陈松只能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否则他也支撑不了多久。
可是他不能休息,这片水域多他一个不多,但少他一个却绝对不行,家属们哭得死去活来,陈松狠狠地捻灭烟头,打开船头的应急灯向着河中心再次出发了。
纵然百般艰难,他已年近六旬,也必须撑起这根竹竿——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道义!
死者家属
回想当年,陈松的父亲也是干了一辈子捞尸工作,从小他就看着父亲用竹席抬走一具又一具僵硬的尸体,成年之前,陈松已经对尸体麻木了。
父亲不让他继续做这份工作,于是,陈松找了个工厂开始上班,谁曾想,没过几年工厂就倒闭了。无处可去的陈松索性开始帮着父亲打捞尸体,但他从没想过父亲会早早地撒手人寰。
那时候本来是有一个打捞队的,连同父亲陈显明在内一共三人。父亲陈显明意外离世后,打捞队另外两人也适时选择离开,从此以后,陈松是自然而然也迫不得已地“继承”了这份工作,唐家沱水域不能没有捞尸人。
唐家沱
无论陈松想没想过、或者愿不愿意,他这一生都注定要与这船儿厮守,在自己一个人的打捞队坚守到底。起初他打算再找一个人来帮自己,不知不觉已经40年过去,他也不得不放弃这种想法。
四五十年的空虚寂寞,就这么一天天过来了,面对了无数次的生死和离别,透过一个个家属的眼泪,陈松比任何人都明白现实的真正含义。手上的老茧硬得像块石头,心也早已硬得失去了最后一块温柔地带。
除了捞出尸体后认领现场的感恩,再没有人会关注这个孤独的“守灵人”。父亲陈显明去世,村里无人知晓,陈松回村休息,村里人人处处避躲。
陈松也想过抛弃这份事业,毕竟,没有人愿意接纳一个散发尸臭、浑身晦气的老人。
捞尸队属地方民政局监管,每打捞一具尸体,会得到500元的补贴,家属会另外给辛苦费。
对外官宣是一具尸体一万五,可事实上基本没有人会给这么多,几百到几千都有,有时候遇到实在困难的家庭,一分钱都得不到。
2009年10月24日,长江大学的15名同学在外出郊游时看到两名落水儿童,陈及时、方招、何东旭义无反顾地跳入水中救出两名儿童,却不幸被无情的江水夺去了年轻的生命。
剩下的12为同学很快找来了附近打捞队,而船工王守海一张口就是3万6,同学们一下子凑不出这么多钱,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三个已经逝去的生命顺流而下,但王守海心如铁石,面对同学们的“跪求”也丝毫不为所动,执意“先交钱后干活。”
这张名为《挟尸要价》的照片斩获了多项摄影界大奖,其背后是冰冷的人心和背弃道德、唯利是图的现实缩影。
而捞尸人也因为这样一则新闻和照片再次被“贴了金”,暴利、冷血、不道德成为了他们的新名片。
与此同时,唐家沱水面上的陈松抽着几块钱一包的劣质香烟,呛得人直流眼泪。白天打捞的尸体没有人来认领,还得下船去打印一些认领启示贴到街头巷尾,不尽快处理的话尸体很快就会全部腐烂。
“挟尸要价”不是这个行业的普遍现象,其实大家也都明白,个别人、个别公司的出格行为不能代表所有坚守在其他水域的捞尸人,但这个整体印象确实是最可怕,也是最伤人的。
说到底,捞尸是一个积德行善的职业,几十年前,能够养家糊口就能满足大多数人的基本需求。然而,到了如今,显然已经无法满足了,所以也没有人愿意做这份工作。
遭人鄙夷、冷眼与奚落,收入微薄,千斤重担却不能放下,除了日复一日的咬牙坚守再没有别的出路,这是现实。
·现实?道义?
现实与道义是一对关系微妙的兄弟,道义之中往往折射出现实,而现实之中存在的道义,有时彼此契合,有时背道而驰。
捞尸人即是游走在现实和道义的夹缝中的一个群体,死亡的观念在他们心中无法避免地发生转变,这是现实使然,于是人们说这些人“发死人财”、“趁火打劫”也是无可厚非,毕竟,“死者为大”这个词从来都不是为死者发声的,它的含义到了今天也不再是最初的意思。
但捞尸人的心不可能永远都是冰冷麻木的,他们也有人格,也有生活,也有生而为人的尊严和追求,不管是养家糊口还是行善积德,为死者找到最后的归宿是他们的共同目标。
而在现实和道义之间反复横跳的不止是捞尸人,更多的行业、群体、个人都不止一次的为这类问题感到掣肘。究其原因,还是现实和道义本身性质造成的。
我们所说的道义,也可以叫做道德。这是在千百年来的生活潜移默化形成的日常规范和行为准则,是一种思想、文化上的约束。其外在形式可能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发生改变,但精神内核很难随着时间产生变化。
体力透支的捞尸人
可现实不一样,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前进,在变化。不管是生活质量还是经济水平,甚至每天都会发生的舆论和全新的思想导向,都在马不停蹄地改变世人。
分歧就是这样出现的,当捞尸人需要更多的经济来源去弥补生活上、精神上的不满足时,质疑声必会随之出现。
因为他们的工作是面对死者,面对灵魂,面对生命,面对亲情,任何一项的重量,都实实在在地压在他们苍老肩膀上,压在他们枯萎的情感上,压在他们干瘪的钱包上。
这是一个很难妥善解决的复杂问题,社会需要捞尸人,但社会却不太容纳捞尸人。所以只能抽丝剥茧一点点去面对,去解决。
由于每次下水都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保障生命安全就成了重中之重,周德成曾经去过多家保险公司,但保险公司一致认为这是高危行业,拒绝为其投保。
不仅如此,这样的捞尸团队无法办理营业执照,也没有监督任何部门,更没有统一规定的收费标准,一切行为都靠自发组织,一切费用都靠良心和善念左右。
甘肃兰州市皋兰县的捞尸人魏应权,人称“黄河鬼侠”,也是干了大半辈子捞尸营生,经过太多次认尸亲属的质疑和反感。
他总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面对着常人无法忍受的恶劣环境去打捞不幸的死者,却不能心安理得地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报酬,甚至有时打捞上来的尸体一直无人认领,还得自掏腰包安置这些尸体。
随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质疑和外界对捞尸行业的质疑声越来越多,魏应权想着去相关本门了解了解,希望能有个合法的手续或者身份,哪怕报酬和补贴还是一如既往的少,最起码不用面对这些质疑时心理防线一次又一次被迫崩塌。
相关部门无法接受这样的请求,目前关于水上救助的法律还不完善,特别是民间自发的打捞行为,被打捞的尸体需要集中保护、处理,这部分费用也无人承担。总的来说捞尸行业是没有一套正式的制度来规范的。
魏应权居所外面一直留着认尸电话
可是,当晚霞绯红,暮色苍茫,夜凉如水之时,坐在船头的捞尸人偶然看见河面上漂浮的尸体,救还是不救呢?
当旭日东升,燕语莺啼,天朗气清之时,死者亲属撕心裂肺地打来电话求助捞尸人,救还是不救呢?
贪财如王守海者,毕竟不能代表整个捞尸行业,如今守在水边的捞尸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如果真的有暴利可图,相信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加入这个队伍。
而现实是,除了子承父业,就是拉亲戚入伙,在没有新鲜血液注入。
或许有朝一日,这些人能等到政府的全权管理和新颁布的行业规范,到那个时候,良心的光辉必将掩盖最后一处黑暗的地方。
参考资料:
百度百科:捞尸人
钟雯,杨抒怀.《黄河鬼峡上的捞尸人》[J].环球人文地理.2013.(17)
吕洋,陈靖姝.《揭秘职业捞尸人》[J].晚报文章.2013.(24)
华夏九州纪.《捞尸人现状:给死者尊严,自己却遭受歧视,前景堪忧后继无人》.今日头条.2021.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