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在柏林:中国正在很大的困难里,但中国电影人还站立着

2020-02-25   新片场

经授权转载自一起拍电ID(yiqipaidianying)作者 / 念北

因为疫情,可能很多国内的影迷都忘了第七十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已经在2月20日拉开帷幕了。

1998年,贾樟柯执导的《小武》在柏林获得了“青年论坛首奖”和“亚洲电影促进联盟奖”,从而扬名国际。

可以说,柏林,是贾樟柯的起点。

今年,贾樟柯作为此次开幕式的重要嘉宾之一,他和维姆·文德斯、蒂耶里·福茂等世界电影人一起踏上了红毯。

这一次,他带来的最新导演作品是《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入围了本届柏林电影节的“特别展映”单元4K修复版的《小武》也将在此次电影节进行世界首映。

有意思的是,自柏林成名的贾樟柯此后倒是成了戛纳和威尼斯的常客,《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是他时隔22年之后再次入围,在柏林国际电影节70大寿之际,颇有些奇妙的缘分。

时至今日,贾樟柯已经成长为“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之一。虽然,在普通大众眼里,他可能是传说中的“拍艺术片的导演”,而在商业层面,他又是一个精明的投资人。此外,他还是作家,是平遥电影展主席,是一名人大代表。

身份的多元,让他获得了更多的关注,也承担着更多的责任。即便是在电影人的身份上,他也总会被人们赋予更多的期望。

比如,前段时间,李文亮医生逝世。贾樟柯和另一位第六代导演的代表人物娄烨,在微博上前后发布了一张燃烧中的蜡烛图片,没有任何文字叙述,但烛火为谁而亮,所有人心知肚明。

而在当天中午,贾樟柯还发表了一段文字和一张北京雪后树枝的图片,寥寥几句,便勾勒出了电影画面,也难怪不少影迷都呼吁贾樟柯能以此题材拍摄一部电影。

某种意义上,贾樟柯和他的电影,称得上是一个“时代的记录者”。从《小武》到《江湖儿女》,再到《海水变蓝》这部新片,他始终在关注时代变革,关注身处历史洪流之下普通人的生存状态。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不难发现,他越来越偏爱更为宏大的时间叙事。

而今年,恰好是他迈入五十知天命的年纪。小贾与老贾,科长和老板,导演和演员,回顾其走过的路,他的身上总有一种矛盾和自觉的统一。与此同时,他正在用电影实践着某种理想。

贾樟柯在拍摄现场

从汾阳小子到第六代导演

时间回到1994年,那一年,第五代导演张艺谋和陈凯歌拍出了《活着》和《霸王别姬》这两部公认的电影佳作,如今来看,这也是属于第五代导演最后的荣光。

就在同一年,广电部下发了一份文件:《关于不得支持、协助张元等人拍摄影视片及后期加工的通知》,对田壮壮、张元、王小帅、吴文光、何建军、宁岱、王光利等七人私自参加国外影展予以惩罚。

这是中国电影历史上第一次对一个导演群体进行集体封杀,此举也促成了第六代导演愈加“激进”的地下之路,似乎也加剧了他们“独立叛逆”基因的裂变。那时候,贾樟柯还只是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大二的旁听生。正处于创作旺盛期的他和同班同学顾峥、王宏伟成立了一个“青年电影实验小组”。《小山回家》就是他们鼓捣出来的第一部作品,用贾樟柯的话来说,那才是“自己想拍的电影”,虽然,在宿舍首映时只有一个人觉得拍得不错。

后来,这部处女作在一位记者的建议下,参加了当年的香港国际影片展短片竞赛单元,并获得了最佳故事片奖。这次获奖不仅给贾樟柯带来了一笔小奖金,认识了来自香港的电影投资人,同时也结交了合作至今的电影伙伴,摄影师余力为。 1997年,回到老家山西汾阳的贾樟柯,听父亲说起县城就要拆了,感慨之余,他放弃了原本要创作的剧本,转而投入了《小武》的激情创作。短短二十一天的拍摄期,贾樟柯始终处于兴奋状态,片子完成后送去参加了柏林国际电影节,并获得了青年论坛单元大奖。那是1998年,贾樟柯和《小武》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国际影坛,并备受赞誉。即便是现在的很多电影从业者,谈起当年第一次看《小武》,也多以“震撼”“惊叹”等词来表述。因为在此之前,我们很少能在电影中看到如此边缘化的小人物,看到粗糙却有力的电影语言。

如贾樟柯所言,“我就想拍出一种局促不安的感觉来。每一个变革的时代,损害的都是那些小人物的利益,都是以牺牲他们作为代价。我特别喜欢一句话,就是一个社会急匆匆往前赶路的时候,你不能因为要往前走而无视被你撞到的那个人。”这句话,也成为很多人理解贾樟柯电影的注脚。 然而,他犯了和师兄们同样的“错误”,《小武》并没有拿到龙标。1999年1月13日,贾樟柯被叫去电影局谈话,被要求停止拍摄影视作品。而在那一年,已经解禁的第六代导演张元回归体制,拍摄了《过年回家》;同样的,王小帅执导了电影《梦幻田园》。 一起一落,一出一进,短短五年时间,时代所赋予的群体角色在这时已悄然发生转变。

此后,等不来拍摄许可的贾樟柯,终抵不过年轻气盛的创作欲,他放弃了国内电影公映资格,相继拍摄了《站台》《任逍遥》两部剧情长片,完成了“故乡三部曲”,也奠定了属于他个人的影像语言。也正是这段时间,他在国外获得了极大的艺术声望,而在国内的影迷圈,也早已流行起了“贾科长”之风。

直到2004年初,贾樟柯被解禁。《世界》成为了他第一部得以公映的影片,《三峡好人》则因为捧回了威尼斯金狮奖,成为他最为大众熟知的影片。

《世界》剧照

慢慢的,如今说起贾樟柯,都会认为他是第六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之一,并且,电影以及电影人已经成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和身份。

商人属性之下的艺术追求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贾樟柯并不太认同关于电影导演的代际划分。

2010年,他曾发表了一篇颇为煽情的宣言《我不相信你能猜对我们的结局》,其中写道,“过分地强调自己是第几代,或者过分地排斥自己是第几代,本质上是一样的。不想把自己归为一个群体,某种程度上是想强调个人的独特性,或者想回避“某代”所具有的负面影响。” 但不可否认,被归入第六代导演之列,是他从事电影创作之后冥冥中的自觉行为。在学生时代,自诩为第六代追随者的他,无形之中受到的正是这些师兄们独立抗争所带来的“民主”启发,所坚定的为个人表达争取权利。

同时,他也提及了2003年底在谈话现场,某位官员所说的,“今天我们给你们解禁,但你们要明白,你们马上就会变成市场经济中的地下电影。”不可否认,那时候的贾樟柯,还是会忿忿不平于电影(文艺)和电影(商业)之间票房数字的差距。当然,他在乎的不能说是数字,而是每个数字背后观看电影的人。

《海水变蓝》杀青

毕竟,曾经遭遇过五年的封禁期,每部电影即便上映,也都要通过漫长的审查和调整,他更希望的是有更多的观众能够“光明正大”坐在影院里,舒舒服服地看到他的电影,这点,恐怕到现在依然如此。

也正因此,在当年《三峡好人》和《满城尽带黄金甲》同时上映之时,他会说“我很好奇,在这样一个崇拜黄金的时代,谁在关心好人。

当然,结果不言而喻。到现在,他的电影最高票房纪录是《江湖儿女》的近7000万,和动辄以亿计算的大片自不可比。或许正是因为他的电影相对不卖座,有些不明就里的观众会觉得他总在亏钱。 但其实,贾樟柯应该算是国内为数不多的拥有财务自由和最终话语权的导演。这和他的商人属性脱不了干系。

早在学生时代,他就通过倒买倒卖赚了一笔小钱。第一部长片《小武》在柏林获奖之后,版权被卖至法国、意大利等多个国家,那会儿他的银行卡,存款大概有500万,那时候北京二环的房价,每平也才二千二百元。

不用筹钱,不用愁钱,这对于一个导演,尤其是初出茅庐的青年导演而言,无疑是免去了最大的后顾之忧,也给予了其创作上更大的自由度。

贾樟柯此前也曾在采访中坦言,从《小武》开始,其参与投资了自己的所有影片,“拥有每部电影至少三分之一的股权。”而他的每部影片,几乎靠海外版权就能获得收支平衡,或者盈利,所以票房于他更多的是锦上添花。耿耿于怀,或卖力宣传的背后,他更为珍惜的是每个电影被看到的机会。

除此之外,贾樟柯投资的领域还涉及了白酒、煤矿、旅游园区,酒店,餐饮等实体业,跨界维度之大,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经商头脑。

很难想象,作为电影创作者的细腻、敏感和柔软情感,以及作为商人的精明、严谨,就这样在他身上形成了矛盾的统一体,并且充实着他的人生道路。

电影的现实和电影人的道义

时至今日,贾樟柯身上已经自觉背负了更多的责任。无论是之于电影创作者的身份,投资人的角色,或者是人大代表的义务,若用江湖人的说法,所谓“责任”,即“道义”。少年期成长于红色时代的末端,看着大街上无所事事的青年;青春期浸淫于打打杀杀的港片,写诗、踢球、跳霹雳舞,作为小镇青年,“贾樟柯”无疑是有江湖情结的。

两年前《江湖儿女》上映之时,他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过去人与人之间是通过情感联系的,人们之间是情谊连接。现在,人与人之间成了钱与利益的纠葛,江湖就经历这样一个变化。”

但在经历剧变的过程中,总有一些不变的东西,尤其体现在电影圈的人情世故。

过去这一年,贾樟柯监制了《不止不休》《平静》《他与罗耶戴尔》《又见奈良》《西晒》《邻里》六部影片,其中宋方导演的《平静》还入围了今年柏林的“青年论坛”单元,和22年前的《小武》一样。 曾经的少年小贾,如今以长者的姿态,扶持着后辈电影人,所体现的正是一种传承的情谊。而这样的帮衬情谊,在由其发起的平遥国际电影展上就更可见一斑。作为一个推动电影文化,助推青年导演成长的平台,但凡有青年导演的作品即将放映,贾樟柯几乎每场不落亲自站台主持,就算是肉眼可见的疲惫,他也依然坚持。

当然,以电影之名,表达对于社会现实的一种关照,是贾樟柯作为电影创作者最为自觉承担的“道义”。著名电影学者戴锦华,曾在评价第六代导演时,说过如贾樟柯、娄烨他们,仍在继续展现他们的创造力,而且,正是他们的影片“使得中国电影尚能体现与社会的连接。”无论是早期的“故乡三部曲”,还是后来的《三峡好人》《天注定》,以及展现更大时空变幻的《山河故人》《江湖儿女》,再到最新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以三位作家的口吻讲述1949年以来的中国往事,贾樟柯的电影中总有历史洪流的涌动,以及在此之中小人物生存的无奈和悲欢。

大概这也是其被影迷称之为“时代记录者”的原因所在。从他在社交媒体的发言和动向,也不难发现,他始终保持着敏锐的洞察力。他的电影,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一把撕开社会隐秘伤口的利刃。

新作《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在柏林首映当日,很多影迷提前来到影院门口排队进场,千人影厅座无虚席。

影片放映前,贾樟柯特别提到:“现在正是我们中国人民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在出发的时候都不知道能不能按时来到柏林,但是我们来了。我觉得这个时候电影应该存在,电影和人民一起存在着。”

据悉影片以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的三位作家贾平凹、余华和梁鸿作为最重要的叙述者。通过18个章节讲述了1949年以来的中国往事,反映中国人的真实生活,贾樟柯称三位作家为“历史的证人”。

虽然影片讲述的是中国人的故事,但在放映过程中,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都深深地被影片中的情绪所牵动,展映结束后掌声雷动……

今年已经五十岁的贾樟柯,显得更从容,或许也更“自我”,他对形成共识越来越不感兴趣,至于那些不可言说的,感觉总会在不久的未来,出现在他的电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