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故事之鬼樓

2020-01-12     蘇姐說故事

「我是聽說的……」

「他怎麼可能『現在成就也很大』?他已經死了快二十年了!!」

在聽到梁亦知的死訊時,我的心裡「突」地一跳。


死亡,沒錯,只有死亡才能把一個人二十年的時間抹得乾乾淨淨。我以前怎麼沒有想到。

不過這倒證實了我的感覺,他並不是一個「負心」的人,大概他親手殺死含青之後自己也馬上就追隨她而去了,而因為含青的靈魂得不到宣判他們卻始終沒能在地府見面,因此含青才一直抱著這個疑團獨自飄零在那座鬼樓里。

這將是個怎樣慘烈的故事?我忽然有點害怕知道事實的真相。

我帶著疑惑離開了李培良那裡,因為他所能提供的也僅僅是梁亦知和呂含青生前的一些片段,至於他們是怎麼死的,李培良也說不出所以然。

我回到家的時候依舊下著大雨,雖然打著傘,我還是濕了鞋子和衣服,我換好衣服後,就呆坐著望窗外陰沉的天和花園裡瘋長的雜草,甚至忘了做飯,直到宇暉面色沉重地回來。

宇暉帶回了外賣的餃子,我有點食不甘味地嚼著。

「今天我查了很多資料,」宇暉突然說,「這件事情比我事先想得要複雜得多。」

「是啊,」我咽下嘴裡的芹菜餃子,長嘆一聲,「沒想到梁亦知竟然也死了。」

「你已經知道了?那你知道他們的死因是怎麼定性的嗎?」

「說。」

「今天我跟小海在市局的資料庫里翻來翻去,八三年的資料還都沒輸入電腦呢,我們只能挨篇找,累死了;可總算有收穫。呂含青的死是記錄在案的,但是,定性是『自殺』,梁亦知也是。我跟小海說那是胡扯,至少驗屍的時候應該能看出呂含青脖子上有勒痕吧?所以小海就給我找了個當年辦案的老警察問了一下,一問給我氣壞了,分明是冤案嘛!那個警察說,當年他們驗出呂含青是被掐死的,但是剛想進一步調查,忽然接到通知,這個案子不讓查了,於是就把這個案子定性成了徇情自殺,草草了事了。」

「是哪裡的通知?」

「軍區。」

軍區,似乎是這個城市裡的一片禁地,對普通老百姓來講那樣地神秘。

當年軍區為什麼要下令禁止調查呂含青的死因?難道梁亦知家有軍隊的背景?這樣說來,是軍區把這件事視為醜聞,想把兇手梁亦知保下來,但兇手本人也已經死了呀,似乎沒有這麼做的必要。

這件事越來越複雜。牽扯到軍區,我和宇暉就都沒有辦法去查了,因為沒有在那裡工作的親戚朋友,根本就無從下手,軍區總是蒙著一層鐵幕,我們沒法了解那一座座大院裡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麼。

我正在一籌莫展,宇暉突然說:「我們為什麼不發揮我們的長處?不要局限在如何到軍區去查,那可不是我們的強項,咱們不如還是從找梁亦知來下手。」

「你是說到冥界去查查『錄鬼簿』找到他問個清楚?」

「沒錯。反正我們有三界的通行證,這下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了。」

「不要烏鴉嘴,那句詩的後半句可是『兩處茫茫皆不見』。」

「……」

從前有一部書叫做「錄鬼簿」,裡面記載的都是元代以來的雜劇作家、小說家、民間藝人、文人等等,比如元曲四大家、演員珠簾秀、著名的說書藝人柳敬亭等人,都在此書中有所記錄,因為通常認為「六道」裡面的鬼道是主管文學藝術的,所以這部書取名叫「錄鬼簿」。但我和宇暉所說的「錄鬼簿」跟這部書可不是一回事,我們說的是在陰間各司保管的鬼靈檔案,他們從哪裡來,又投生到哪裡去,全都有記載。同樣地,天宮也有一個類似「封神榜」的東西,叫做「升仙譜」,記載著諸神的過去、現在,並且預言著他們的將來。我們在人間只不過是兩個小老百姓,沒有任何特權,根本不可能到軍區去查什麼案子;但是在天宮地府,我們還是有點面子的,不怕查不到這個梁亦知。

於是我先給雷帝打了個「天堂電話」,告訴雷帝到天宮檔案局去查查,我想梁亦知有條人命在身,升天的可能性極小,所以就不打算自己去天庭查了。

之後我給自個兒和宇暉都辦了地獄旅行簽證,做好了準備,就去坐冥府快車。

哈利·波特的「校車」是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候車的,而我們的「冥府快車」候車的地方在北陵公園的後山。北陵裡面有兩條線路,一條屬於陽間,是北陵公園的遊覽車,從公園正門開往皇太極的陵寢內城;另一條屬於陰間,是地府的通勤車,開到陵寢的內城之後直接開入豐都城。兩條線路上跑的車外觀上看是一樣的,甚至司機和售票員看上去也差不多,但沒有鬼緣的人看不到冥府的線路,假使有一天,你在北陵門口看到並列的兩輛遊覽車,那麼我建議你一定不要坐右邊的那一輛,那就是冥府快車。沒有旅行簽證,去了可回不來呦。還有,假使你一不小心坐上了右邊的車,那麼,到皇太極的陵前下車就沒事了,別再往前走了。皇太極是瀋陽這片土地上的守護靈,在他的眼前,沒有鬼敢強迫你做什麼。

出發的日子剛好是星期天,我和宇暉打車來到北陵——我的天哪!人怎麼這麼多!鬧鬧嚷嚷,人氣很重,搞不好會把地獄站台衝擊得不穩定的。

我來到售票處,陽間的售票員已經滿頭熱汗地在喊「遊覽車三塊一位」了,可陰間那位還沒來呢。工作作風真是散漫到家了!

等了約有十分鐘,售票員施施然出現,我一看,眼熟,好象是前年的新鬼,名叫朱顏,生前是個不怎麼成功的漫畫家。我跟宇暉辦了手續,燒了張紙錢,上了車——由於我們現在已經在朱顏的結界裡了,所以完全不必擔心周圍的人會嚇到,除了我們自己,沒人能看到我們。比起陽間,陰間的車票明顯便宜了很多,三塊錢可以買一大堆紙錢呢。

車上還比較安靜。鬼數不多,有幾個穿著灰制服,臉上毫無血色,沒有絲毫溫度,是去上班的鬼判;還有一個黑衣黑髮、綠眸耀耀,身上是熱的,很明顯是接引使者,他身旁坐著幾個飄飄忽忽穿著白長袍的新鬼,紛紛好奇地看著車外,我跟他點了個頭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我跟司機打了個招呼:「胡師傅好。」

這位胡師傅,是北陵後山一條千年白狐的魂魄,他生前費勁心力,終於修得人型,可是由於破了色戒,沒法修得真體,不能成仙,只好死後到地獄開車。他開這趟車已經有二十多年了,自從五年前我開始「送鬼」,就一直坐他的車,本來還有位姓封的司機跟他倒班,但是不知怎麼我卻從來沒趕上過那位師傅的車,大概是沒緣。

胡師傅是個身材修長、面色白凈、修眉細眼的男子,面貌很古典,到底是狐狸修成的,天然帶著種妖媚之氣,他對我笑笑:「怎麼,小兩口兒是度蜜月還是引渡?」

我也笑笑:「都不是,這次是要找孟無盡查點資料。」

孟無盡,就是「孟婆」。

但是其實,他是個男子。

他轉生了幾世幾劫,卻不知為什麼總是生來白髮,連眉毛都是白的,一成年就像老人;再加上無論他怎麼轉生,卻總是有病——肺結核,也就是古代說的肺癆,整天咳個不停,有時咳得嚴重了,後背抽筋,縮成一團,從背後看就是個兩鬢雪白的老婆婆,所以,他的外號就叫「孟婆」。不知從哪一年開始,他的外號傳到了陽間,以訛傳訛,人們都說他是個老婆婆。還傳說什麼鬼投胎的時候會喝一碗「孟婆湯」,之後就不記得前世的事了云云。

其實,「孟婆湯」是一種藥。是修補鬼心的藥,讓他們能夠毫無嗔怒、毫無慾念、毫無心機地投胎。喝不喝孟婆湯,鬼都是要失憶的,因為鬼關於前世的記憶都保存在檔案庫里了。不下地獄的鬼,大概會保留些記憶,可是到地獄的鬼從甫進地府,就會到冥河裡洗澡,那個時候,他們的記憶已經隨水飄逝了。只有一些執著的人,非要記得前世的事,那樣會受到很多苦楚——不能學會忘記,也是一種痴。


車子開得很慢,速度甚至趕不上陽間的遊覽車,其實這車的名字不如改叫冥界慢車,那還名副其實一點。我閉目養神,身旁的宇暉在跟那個接引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

那個接引人名字叫莫無言,看他的樣子,大概也是某個神仙的私生子。當宇暉說出我們要找的梁亦知的名字時,他眉毛一挑:「梁亦知?我認識他。」

我一下子睜開眼睛,坐直了脊背,我不相信竟會這麼容易就找到線索。

莫無言看我一眼,繼續說:「當年是我送他入府的,後來他死也不肯放棄前生的記憶被關了幽冥監,也是我替他說情,放他及早投胎的。」

「什麼??」我驚詫道:「他已經投胎了???」

這可是一個壞消息,他投胎了我們上哪兒去找他?他生前做過的事可以在陰司查到,可他的動機只能問他本人,萬一他投胎到什麼美國加拿大的我和宇暉豈不是費了勁了?

只聽莫無言說:「他這個人很奇怪,到地府了就開始找人,找不到了馬上就要求投胎,寧可折損來生陽壽也要帶著前生記憶儘快投胎。」

我心頭一凜,他一定是在找含青,想要跟含青解釋一些事情,可是含青卻羈留在了陽界,沒能到達地府,而他找不到含青就一定以為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先投胎了,所以才會不惜任何代價地去追。

陰差陽錯。

這四個字用在這裡才名副其實。

人生下來沒有任何財產,所能擁有的只有自己的身體,也就是生命;死的時候也是什麼都不能帶走,只剩靈魂。一個鬼如果想更閻王交換些什麼,只能拿來生的命做賭注,我不知道梁亦知賭上了他多少年的性命。

我問莫無言:「那麼,他投胎到哪裡了?」

「投胎到哪裡並不重要了,因為他很快還會回來,」莫無言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他身邊的新鬼們都靜靜地聽著:「他為了帶著記憶投胎,向來生借了七十年,本來他應該托生成個九十高壽的人,但現在他只有二十歲的生命,算來,這也快二十年了……」

為了找尋前世的愛人,我可以向來生借七十年。

我鼻子一酸,雖然沒有眼淚,但是比哭更難受。

宇暉摟住我的腰,我有點無力地把頭靠在他肩上。

車子終於停了,車廂里沉重的氣氛更加沉重。

我頹然地挽著宇暉下了車,把車上眾鬼拋在身後,現在我急需到孟無盡的地盤歇一下。

耳邊充斥著餓鬼的哭嚎和怨鬼的悲啼,這些骯髒的東西像蠕蟲一樣遍布地獄的門口。生前揮霍饕餮之人死後就會成為餓鬼,而生前嫉恨誹謗的人死後就會變成怨鬼。這兩種鬼,只能在地獄門口徘徊,沒有來路,沒有歸途,沒有食物,沒有住處,連投胎也是最後考慮他們;但是他們所犯的罪孽並不是十分深重,只是討厭而不是該死,所以不會有更殘酷的懲罰,只是年年月月地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熬著不得出頭而已。果真是生前大奸大惡的人,死後各有各的歸屬,會在地府各司得到他們該得的審判和懲罰,這就是所謂「報應」。

通向地府的通衢大道今年初重修過了,修得還不錯,八車道寬,道邊鮮花綠樹,有點主幹道的味道,要是沒有餓鬼們一再地從街道兩旁的花壇中伸出手來抓尋吃的,這街道就會更漂亮。假使有一天你真的到了地府,記住,不用可憐門口那些鬼,他們都是貪得無厭的東西,你要是給他吃的他會要得更多,最後會纏住你的腳把拖到道邊肢解吃掉——可憐惡人就是對好人的犯罪。

我們順著大道進了門,門內仍舊是放射狀的街道,通往各司。莫無言已經趕著那些鬼往凈欲司走去了,按照程序,他把這些鬼交給凈欲司澡堂子的看門人梵軒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可以打道回府。我以前走得最多的也是這條路。

與凈欲司反方向的倒數第二條街道就是忘憂司,也就是孟無盡主管的地方,在這裡收納了所有鬼生生世世的檔案,也就是「錄鬼簿」。我們生前做過什麼,無論多隱秘的事,都會記載在忘憂司里,不要以為某些事沒人知道,不是有句話叫「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嗎?在一個地方生活浸淫,你所做過的一切身邊的萬物都會知道——風兒知道、樹知道、水知道、你呼吸的空氣知道……它們都是天地的精氣,一直在記載天地間的一切。地府只不過是負責從它們那裡收集一下而已,這世上沒有秘密。

-


得到批准可以投生的鬼,會到忘憂司翻看一下自己的檔案,在這之前,他們已經記憶全失,可是自己卻感覺不到,所以他們以為看的是別人的檔案,不用擔心會泄露天機。有慧根的鬼,就會立時明白生生世世無非也就是在輪迴著、重複著,精彩也罷,平淡也罷,只要投生就是幸福的。然後他們就會喝下那傳說中有讓他們失憶的功能的「孟婆湯」,去掉雜念,來到最後一個部門轉生司。如果不去掉心中的雜念,從忘憂司到轉生司時經過中間的「迷津」身體會變重,會掉入水中,失去轉生的資格。

我來到忘憂司,孟無盡依然住著整個地府唯一的一座竹子房子,竹門一推就咯吱咯吱地響,屋裡的咳嗽聲已經越來越清晰了。

「老孟,」宇暉高聲喊道,「有鬼嗎?」

竹子窗子咯吱咯吱地開了,咳嗽聲更清晰了,從窗口望去,孟無盡坐在竹床上,咳得很厲害,身邊有幾個鬼在翻著書架上的冊子。

我們進屋去了,孟無盡抬了抬手就算打過招呼了,然後繼續咳個沒完。

「你可真是做死啊!有肺癆還住這涼房子睡竹床!」宇暉罵他。

孟無盡捂住嘴悶聲咳了一陣,好容易壓住了,抬起頭笑眯眯地望著我們:「反正無論我怎麼努力都治不好,還不如怎麼舒服怎麼住呢。」

然後他下床,對那幾個小鬼喝道:「別都翻亂了!看老子不愛動彈你們就不老實了!等我一會兒做湯的時候把結核菌放里點兒你們就不窮折騰了!」

我啞然失笑,這話可真是騙鬼的。他那肺結核不知怎麼竟不傳染。我想孟無盡某一生一定做過大大的壞事,所以老天把這好不了的病賞賜給他。

那幾個鬼唯唯諾諾,老老實實地坐在了一邊的竹椅子上。

「都起來都起來!」孟無盡不耐煩地擺擺手,「都到院裡玩去吧!你們上路的時間還早呢!看著你們就心煩!」

小鬼們魚貫而出,我一屁股坐在孟無盡的竹床上,地獄的夏天悶熱得很,他這竹子屋子的確舒服。

「你倆幹嘛來了?」孟無盡喝了一口水,問道:「肯定不是來看我的,說吧,啥事兒?」

「本來是有大大的要事,不過在車上解決了一半了,現在就是查個小小小小的資料……」

「得,什麼『小小小小的資料』,肯定老費勁了!不借。」

「你咋那麼格眼呢?!活該你生生世世當癆病鬼!」我對他很不客氣,不壓倒他的氣焰他是不會順順噹噹地藉資料給我們看的,一定要比他更囂張。

「靠靠!我就這點弱點你非得一天到晚地打擊啊?!」

「你還學會說『靠靠』了!老實交代吧,你什麼時候又非法入境到上面玩去了?!你別以為別人查不出來我也查不出來!」我斜眼看他,以威脅的口氣說。

「切,我還用非法入境啊?我那是得到批准的……」

「少廢話!你到底借不借?!」宇暉不耐煩地說,「我們沒空兒跟你磨幾,快去給我查一個1960年生在瀋陽的叫粱亦知的人!」

孟無盡又開始咳嗽,也不知是真的假的,然後他耍賴地趴在床上嘟噥著:「那你們給我什麼好處啊?」

我把腳上的運動鞋脫下來照著他屁股狠抽一記:「就給你這個!」-

哎呀!」他慘叫一聲從床上跳下來:「太狠毒了!不愧是天上地下第一毒婦啊!」

「你***少廢話!」我也從床上跳到地上,從口袋裡掏出根栓鬼繩一下子套上他脖子,「再不找資料我讓你看看什麼叫狠毒!我勒死你個癆病鬼!」

打打鬧鬧是神仙們的強項,好象這樣能顯得比較親切,我也喜歡這種方式,雖然我知道我一向下手狠了點,不過沒關係,反正他們大伙兒自我檢修能力都比較強。

孟無盡被我和宇暉「押」著來到了忘憂司檔案室。

說檔案室其實有點貶低這地方。說小了,小太多。

這個地方叫檔案宮還差不多,長得沒有盡頭的走廊兩旁擺著密密麻麻的書架,每架書架上密密麻麻地擺著各種冊子,反正我是一進這地方就頭暈,也虧了癆病鬼是怎麼管理的。孟無盡嘴裡叨咕著「1960、梁亦知」,然後迅速地走到一個架子前取下一本冊子:「看看吧,是這個吧。」

1960年出生在瀋陽的「梁亦知」竟然有數十個。但其中1983年死的只有兩個,而且有一個是女的。

所以我很容易找到了我要找的。

翻開梁亦知的檔案,真是事無巨細,全部有記載,連他小時候幾時抓過幾隻螞蚱都有記錄。

我無心看這些螞蚱的事,我迅速翻到他和含青死的那一年,我想看看在他殺死含青之前他都做過什麼,見過什麼人。

據說他去了北京開會,也許在會上會遇到什麼人。

我翻開了1983年7月那一頁。

奇怪的是,我找不到他曾經去過北京的記錄。

我抬頭問孟無盡:「這個檔案不會有什麼遺漏吧?」

他笑笑:「從古到今,只有孫猴子的那冊有遺漏;我想等你死了也沒人敢記你的那一份,也會漏掉。」

我白他一眼。然後陷入思考。

這麼說,梁亦知根本沒去北京開什麼座談會,他是以此為藉口躲了起來,或是在秘密處理什麼事情。

我繼續翻閱著,忽然看到某一行這樣寫著:「1983年7月14日上午9:00,受到瀋陽軍區某部某司令員接見。談及婚姻問題。」

果然,這事真的和軍區扯上了關係。只是錄鬼簿上寫得實在太簡單了。我們無法得知事件的細節。

婚姻問題?難道真如含青所言,有某個高幹千金看上了梁亦知,然後軍區出面逼婚?要知道,那個年代,「組織」的力量還是無窮的。

看來,必須找到這一世的梁亦知問個清楚,既然他以七十年為代價換得了前世的記憶,那麼現在也只有他能給我們解釋清楚了,在含青從天庭回來以前,我一定要搞清楚整件事。

於是我讓孟無盡拿著梁亦知的檔案去查他此生的投胎位置。

很快得到了結果:梁亦知這一世,仍舊投胎到了瀋陽,投胎到了一戶姓陶的人家。-

地獄之旅就這樣結束了。我和宇暉乘車回到了陽間的瀋陽。

梁亦知此生叫做「陶之然」,現在十九歲了——再過不到一年,他就會死掉,也許是意外身亡,也許是病死床簀。十九歲,生活才剛剛有些亮色。

通過公安局的戶籍科,我們查到了跟地獄檔案里相符的十九歲的陶之然。

他仍然考上了東北大學,學的專業,還是建築。

我想,他是個痴人。

不過,據我們得到的資料,他僅僅上了半年大學就休學了。

原因是,白血病。

醫大二院住院部7樓。

走廊里穿梭著或推著小車或端著托盤的護士。淡綠色的制服讓人感覺很舒服。不過,醫院就是醫院,永遠揮之不去的是死亡的氣味。

我能感到頭頂上,有魂靈和鬼判飄來飄去。

還有天使,急急地飛著。

不知道含青的孩子在不在其中。

也許不會,因為他應該還在學習怎樣當天使。

我們敲了門,得到允許後,走進了708房間。

這是一間朝南的病房,窗子很大,陽光肆無忌憚地灑進來。

這間房裡只有兩張病床,外面的那一張空著,裡面的那一張上,背對著我們坐著一個人,瘦削的背影,穿著豎條病號服;我們走進之後,他仍然沒有回頭,仍然看著窗外活潑的陽光。

「你是梁……不,你是陶之然嗎?」我問道。

他轉過了頭,我和宇暉頓時有種失神的感覺,我們對視了一眼——真沒想到,除了在天宮,竟然還能見到這樣的美少年。

哦,是了,通常得白血病的病人都是極美麗的人。讓人慨嘆也許老天太喜歡他們了所以儘早地把他們收走了。

他的頭髮極黑極順,半長不短地垂下來,服帖地貼在面頰上;他的臉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嘴唇卻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一樣,這也是白血病人的一個特徵;那雙濃密的劍眉鎖住了漆黑若點墨的雙眼,黑而密的長睫毛蔭護著眼裡的一絲憂鬱;他的臉型瘦削,鼻子直溜溜的,下巴那裡卻刻著一道堅毅的深溝,跟臉上的憂鬱有點不太相稱。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細而修長,手型美麗,極其神經質。

不知道他在作為梁亦知活著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美得令人驚嘆,不知道含青如果見到他能不能夠認出來。

他坐正,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我們,他大概有點近視。

金黃的陽光在他雪白的臉和同樣雪白的病號服上勾出了些燦爛的光暈。然後他笑了:「你們要找的,不是陶之然而是梁亦知吧。」

他果然什麼都記得。

我們沒有說話,他又說:「我一直在等你們來,等了快一輩子了,怎麼才有人來哦。」然後他的眼睛突然流出熱切的光:「那麼,你們……把『她』帶來了嗎?」

他像一個渴求著水源的沙漠游者一樣望著我們,我只好吞吞吐吐地說:「她……她在一個很好的地方休息一陣子才能來。」

「哦。」他有些失望地靠在床頭,「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在這輩子見到她,醫生說我活不過今年年底的。是哦,過了年,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差點忘了陰間是算虛歲的。」

我一楞,然後恍然,我也差點忘了,陰間記歲數,是從投胎的一刻開始算的,也就是胎兒在母體里也要算做一歲,所以跟算虛歲差不多,這麼說,梁亦知的時間已所剩無幾。

他的眼睛有點暗了,他一直喃喃地說:「不知道還能不能趕上,難道還要向來生再借些時間?」

我忍不住脫口問他:「你究竟有什麼事要告訴含青?你為什麼要殺她?!」

梁亦知淡淡地說:「看來我們的事你們大部分都知道了,沒錯,我就是想等她,跟她解釋我為什麼殺她。」他的臉上有種很超然的表情,將死的人,大多如此吧。

然後他說:「我能看出你們是從那邊過來的,那麼跟你們說說也無妨,不過你們一定要答應我替我轉告含青。」

我說:「我向你保證,我可以讓你們見面。」

他黑黑的眼睛裡瞬間放出光彩,仿佛午夜的街燈般流淌著絢麗的光,然後他的表情又變得很淡然,他一笑:「誰知道呢,誰知道該不該見面,也許她恨著我呢,但是就算她恨我,也沒辦法,誰讓我已經做了。沒關係,反正我也想要說說,這個故事也該有人知道了。」

於是他開始講他的故事,他是從認識含青講起的,我沒有打斷他,沒有跟他說我們已經知道這故事的前半部了,因為我很想聽他講。

他的語速平緩,語氣和很平和,幾乎像是在講別人的事,也許,二十年的等待消磨了很多東西,梁亦知現在像是一個老人,一個有著年輕面孔的老人。

當他講到他跟含青畢業了準備結婚的時候,護士送來了中飯。

他默默地接過盒飯,在飯卡上籤了字,然後對那個圓圓臉的小護士一笑:「謝謝李姐。」

護士出去了,他打開盒飯開始吃。宇暉有點奇怪地問他:「你的家人呢?他們怎麼不給你送飯?」

他明亮的眼睛望著我們:「我沒有家人。這一世,我生在一個受詛咒的家庭,所有的成員沒有活過四十歲的。也許,是我這個災星讓他們受難吧?但好在我父母給我留下了不少錢,夠我住院住到死了。」

他說得很輕鬆,完全沒有一點難過,我倒有些難過了。

吃完飯,他開始繼續講,終於,講到了我們想聽的部分。

「……我跟含青要畢業的時候,設計了一幢樓,還拿了獎,所以得到了那幢樓里的一套房子結婚用。我們的生活幾乎要變得很美滿了——兩個相愛的人,大學畢業,意氣風發,還有了自己的小窩,可是,我萬萬不該帶含青去參加那個大樓落成的表彰大會,上一輩子我做的最後悔的事就是這一件!」

「表彰大會?沒聽含青提過啊。」-「她大概已經忘了這個會了,在她看來,只不過是跟一群人握握手,戴個大紅花鼓幾下掌,之後聽聽領導講話,然後會個餐而已;可是,後來的一切都是因為這次會引起的——參加那次表彰會的,不僅有大樓的施工單位,還有進住單位鐵西法院的領導,而且有市裡的領導和軍區的領導;就是在那次會上,上台領獎的含青被軍區的一位老領導看中,要給他兒子做媳婦!你們知道嗎?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他的兒子是個弱智!是個白痴!是個三十多歲智商只有四歲多的傻子!卻要我的公主去給他做老婆!」

「什麼?!」原來不是梁亦知被什麼高幹千金看上了,竟然是柔弱的含青被瞄上了,「可是,並沒有聽含青說軍區的人向她提親啊。」

「哼,的確,他們沒找含青,但是不知他們從哪兒得知我跟含青是戀人關係而且馬上要結婚了,竟然直接來找我!他們竟然找到我要我出讓我妻子!」他的眼中噴出憤怒的火,「理由是那個老同志為了新中國貢獻了一切,組織上要照顧他的要求!***的他貢獻了一切他的傻兒子也貢獻了一切?!我死也不同意,來的那些人就威脅我說,可以直接向我的單位和學校施壓,給我點顏色看看,比如,不讓我拿到畢業證,讓我在這行做不了;或者直接給我分配到新疆建設兵團去——媽的!」

「那你那個時候說去北京開會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去北京,我跟家裡還有含青說是去北京開會,實際上我在瀋陽到處上訪告狀。沒有用!那時還沒有行政訴訟法呢!民告官是根本不可能的,更何況是軍區的領導?就算上訪到市委省委也根本管不了,我到軍區去告也根本沒人理我。就這樣十幾天過去了,我突然接到學校的通知,他們果真給我分配到新疆建設兵團了!」

「所以你乾脆殺死了含青,自己也不想活了?!」

「對!沒錯!我偷偷回到我和含青的房子,把她殺了!然後我也跳樓自殺!我不能讓我的公主忍受這樣的屈辱!不能讓我的家庭蒙羞!不如我們一起***,這樣如果有來生,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面!我寧願跟我愛的人一起做兩個冤鬼也不願活在世上生生分離!」

「你知不知道含青當時懷了你的孩子!她根本無法超升啊!!」我對他吼道。

他好象一下子被打懵了,愣住了,然後身體一栽歪,「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病號服上像開了一朵地獄之花。

我和宇暉同時搶上一步扶住他:「你沒事吧?」

他的臉色變得很灰敗,喘息了許久,才慢慢吐出一口勻乎氣兒,血絲在他蒼白的臉上格外醒目。他擦去血絲,說:「我沒事。已經習慣了。」然後他就沉默著,不說話,眼睛裡悲哀的神色令人心裡難受。

誰都是要負出代價的。

殺死含青的,是梁亦知,他已經付出了此生七十年的壽命和一個健康的身體,還有,還有錯過愛人三世追尋的椎心之痛。

那麼,造成這些後果的人應該負什麼樣的代價呢?

我的眉毛大概又立起來了。

我問梁亦知:「找你們麻煩的人叫什麼名字?」

他將身體向後靠了靠,坐直了脊背,淡淡地說:「不用問了。我也不想報什麼仇。一切都是自己的命。也許當時還有別的解決辦法,我太衝動了一點。」

「你就真的不想替含青和你的孩子討個公道?」

「不想,」他回答得出乎我意料地斬釘截鐵,「有什麼用呢?什麼叫做公道?我去過陰間,知道一切都是有報應、有因果的,那麼,我何必管那麼多呢?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我現在只想見見含青,我要跟她解釋清楚,要不然,今生我死得也不會瞑目,來生依然不會活得安生。」

我嘆了一口氣:「好吧,我答應你。不過,見不見你,是含青自己說了算。」

我又跟雷帝通了電話,請他送含青回來,我只告訴他找到了梁亦知。

第二天夜裡,雷帝和硃砂護送含青來到了我的家。

含青的臉色好多了,身體也不再透明,那點青色似乎也深埋在皮膚里了,不再若隱若現。我看她氣色不錯,於是問她孩子怎麼樣。

含青的面容多了一份安詳和成熟,她給我一個淺淺的笑:「我看到他了,他張了翅膀,竟然那么小,好可愛。也許,這樣最好。」然後她非常熱切地看著我問道:「你說找到了他?他在哪兒?」

我望著她純真得如孩童般的眼睛,不知該怎麼回答。於是我問她:「你真的確定你想見他?」

她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是的。我想見他,我一定要搞清這件事。」

我又說:「僅僅是為了搞清這件事?那麼我就可以告訴你,你不必見他……」

她立刻打斷我:「不!我要見他,是的,我不僅僅是為了搞清他為什麼殺我,我只是想見他而已。這麼久了,我一直在想他,想得不得了,就算他殺了我,我也還是忍不住想他;我們在一起的每個鏡頭每天都在我眼前晃動著,我曾經告訴自己,我應該恨他,可是不知怎麼,我竟不能;我總是在想,他一定有什麼原因,等到我見到他,一定要問他,問個清楚;可是,我還有點怕見他,我怕他殺我是因為不愛我了……」

「不要胡思亂想。」這回換我打斷她,「他殺你是因為他太愛你。」

「什麼?」含青有點疑惑地看著我。

我看看宇暉,他對我說:「說吧,在見面之前,她應該知道事情的始末。」

於是我開始給含青講這個殘忍的故事。含青靜靜地聽著,開始是震驚,到了後來,竟然木然沒有了表情。

當我講到最後,硃砂忍不住插話:「哪有這等放屁的事?!就算是神仙也沒有這樣不講理的呀!」

「這是人間。」我慢慢地說,「有很多神仙也解釋不了的事。」

然後我轉向含青,輕輕地告訴她:「他為了帶著記憶投胎好找到你,向閻王借了七十年的壽命,現在就快死了。」

我說完這句話,含青「嗚」地一聲大哭起來,她蹲下身,雙臂抱住肩膀,像只受傷的小鹿一樣嗚咽著,好象一切的委屈和怨恨都化做了淚水宣洩而出。她一邊哭一邊喊著:「你怎麼能?怎麼可以不告訴我,自己受這種委屈?!我寧願和你一起死!我能做到!」

我們全都靜靜地看著她哭,沒有別的辦法。-

這個時候,她需要的只是眼淚而已。

安慰比什麼都多餘。

更何況,我們用什麼來安慰她?

天又陰了。

許久,含青止住了淚水,站起身來。

她的小臉變得堅毅,她平靜地問我:「那麼,他現在在哪裡?請帶我去看他。」

醫大二院很快就到了,紫發紫眸的雷帝和紅髮綠眼的硃砂走進醫院大門的時候著實忍受不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現在是晚上九點多,離探視結束的時間已經不遠了。我們只能這個時候來,因為含青只有在晚上才有足夠的能量走出屋子,她是怕見光的。大熱天的總披著我的披肩又有點奇怪。在這人群熙熙攘攘的地方,我總不能讓她手執法器吧?

我們來到了708室,硃砂首先竄了進去,然後就聽她驚呼一聲:「老天!他可真漂亮!」

我走進屋子的時候正聽見梁亦知或者叫陶之然用那種漠然的語氣對硃砂說:「你也很漂亮。」

然後他看見了我們,含青躲在我身後,怯怯地不敢出來,也許,真正到了見面的一刻反而很害怕。

梁亦知從床上坐起來,注視著我們,然後他問:「她……來了嗎?」

我身後的含青抓緊了我的手,我能感覺到她在抖。我握了握她的手,把我的熱量傳遞給她,當然,同時傳給她的還有信心。然後我把她從我身後拖出來:「好了,分隔了有兩輩子了,還不快打個招呼!」

恍若隔世。

我想,這兩個人怔怔地互相望著的時候,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

他們就那樣對望著。

大概望了有永遠那麼久。

我想含青正在仔細地辨認梁亦知,因為他一定跟前世有些不同了。而梁亦知用手撐著床,定定地看她,他優美的輪廓就像一尊雕像。

「亦……知?」含青終於費力地吐出這兩個字。

兩行清淚從梁亦知眼裡淌出來,順著他冷玉一般的面頰流下來,他的鼻翼翕動著,嘴唇張了幾張卻說不出話來,自從見到他以來,他一直是冷冷淡淡地,我頭一次看到他這種表情。他一掀被子,從床上跳下來,大概用得力氣太猛了,加上身體不好,一下子向前栽倒。含青立刻跑過去扶住他,對他說道:「是我,亦知,我來看你了……」

梁亦知跪坐在地上,泣不成聲,含青也蹲下身扶住他,梁亦知伸手去握含青的手,可是卻握了個空,他喃喃地說:「我差點忘了,你仍然沒有超升,含青,我對不起你……」

「不要說了,」含青流下淚來,但卻儘量擠出一個微笑,「不要說了亦知,我什麼都知道了,我不怪你,真的,如果當時你告訴了我,我想,結果也還是這樣,我願意跟你一起死……」

梁亦知伸手抱住虛無的含青,哭了出來,他畢竟也只是個男孩子,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都還沒有長大。

梁亦知哭著說:「我以為你一定會恨我,我以為老天一定會懲罰我,再也不讓我見到你——反正我是下了狠心,今生再遇不到,我就再向來生借陽壽;再遇不到我再借,說什麼我也要找到你!我的含青,你知不知道我們已經分開了多久了?是十九年零十三天了!天哪!真的是有一輩子了!可是現在,我仍然觸摸不到你,這一定是老天在罰我了,不過沒關係,好在我沒有白等,總算見到了——天知道那時我怎麼下得去手……」

「別說了,」含青已經涕淚交流,但她仍然微笑著為梁亦知擦去臉上的眼淚,「亦知,沒關係的,我能碰到你,我能感覺到你實實在在地就在我眼前,這也是一樣的,足夠了。」

然後他們倆定定地凝視著對方,仿佛要把分離的這一世里沒有看到對方面容的時間全都補上。

之後梁亦知突然開始猛烈地咳,猛烈程度甚至和孟無盡不相上下,然後他就開始吐血,血滴噴濺了含青一身。

含青嚇慌了:「亦知!你怎麼了?!周姐姐!快救救他!」

雷帝先我一步搶上前去,把他扶到病床上躺好,然後開始診脈。梁亦知的面孔白得像紙一樣,他已經力盡神危,不得不閉上眼睛,然而他的手仍然抓著含青的手不肯放開,我原以為他只不過抓住了一點虛空,給自己一點安慰而已,過了一陣子,我才發現,含青的手竟然已經變得完全不透明,變成了真正的實體!

我突然想起曾經有個傳說,說是愛人的血可以讓鬼魂暫時擁有陽間的身體,那麼,此刻這個傳說在這對苦命的人兒身上開始起作用了。

雷帝把手從梁亦知手腕上拿開,看著我們,帶點無奈的語氣說:「真的沒有辦法了。」

這真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我剛想說話,梁亦知忽然睜開眼睛說:「不必費力了,也許這樣更好,這樣我就有機會跟含青一起轉世了。」然後他看著含青,說:「來世你等我,好嗎?」

含青含著淚點點頭:「一定的。我們會認出彼此,是不是?就算失去了記憶也一定會認出來,是不是?」

梁亦知笑了笑:「沒錯。記得要在手臂上長一顆痣哦。」

我看著這對命途多舛的情侶,心裡一陣陣抽緊。

醫院靜靜的,探視時間已經過了,宇暉去跟護士長辦好了陪護手續,我們幾個得以留下陪著梁亦知。

夏天的夜裡其實很熱鬧。

三好街上依然燈火通明,這個城市T業的精英們大多集中在這附近,這個時候正是他們熬夜奮戰害死無數腦細胞的高峰期。精靈們在天上飛來飛去,喁喁細語,透明的翅映照著流光的街燈,滴出五彩的旋律,放射著淡淡的青草香氣。懼怕白天的噪音的小仙人們現在也在地面上躲閃著夜遊人的鞋底,他們的白袍子和長鬍子全都沾染上了地氣凝結的霧水;偶爾有穿著學校制服的實習天使飛過,後面經常跟著一個緊追的仙女教師,仙女秀氣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反射著螢火蟲和街燈的光;有一些沒有輪到轉生的幽魂們被獲准上來放風、透氣,於是他們急速地跑著抓緊時間尋找著自己生前的家,有時甚至彼此相撞然後互相從身體里穿過也不自知;長久吸收天地之氣的精怪趁這個時候可以吸收月華化身為人,一個化身成美女的貓精打扮得花枝招展伸手打了輛車說了句「上西塔」然後絕塵而去;門口的大楊樹上,樹靈的守護者正坐在枝杈間哄著麻雀睡覺,銀綠色的長睡袍的帶子飄呀飄的,胖胖的麻雀們站成一排瞌睡著聽他講故事;不遠處的立交橋上,幾個小魔王在比試著從橋柱上滑下去看誰的速度快,戴紅帽子的尖嘴小傢伙已經贏了三次向獨角獸勒索水晶的權利了;一個三界入口看護者正在訓練他的式神,卻不知怎麼變成人型的式神總是著起火來;還有個黑衣服的見習巫師在立交橋下踱來踱去,嘴裡念念有詞地背著法術咒語和巫師戒律……

我坐在708室的窗台上,看著這一切,我也成了他們眼中跟他們相同的一道風景。

月涼如水照緇衣。

所有這一切與人類和諧地相處著,只要人類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們就永遠不會跟這些「東西」相遇。天地間的精華四處流溢,人類憑什麼獨享呢?就算他們將一切在地球上與他們共存的動物植物都殺光,他們也還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這世界就像那輛冥府快車,誰都是乘坐者,總有到站的時候。

我身後的那對情侶,正在互訴衷腸,他們的表情柔和而安寧,完全沒有即將「到站」的恐懼。或許,曾經經歷過三界遊歷的人更容易接受死亡這件事。

醫生說梁亦知只剩兩個月的壽命了。不過我直覺地認為他能活到年底,因為那是他在陰間約定好的壽限。我想,這段日子,含青大概要一直陪他了。

含青的身體變成實體也有幾個小時了,現在是後半夜,過一會兒天就會亮,含青就會再度變成飄渺的鬼魂,梁亦知只能擁有一個握不住的含青了。本來他就離死不遠了,這樣一來,他們能夠互相觸摸的時間更是彌足珍貴。

含青似乎也意識到了身體的逐漸消逝,她緊抓住梁亦知的手,好象想留住這樣可以接觸到對方的時間。神族是可以接觸到鬼的,鬼或是人或是其他生靈對神族來說沒有分別。我可以借給梁亦知一些力量,但是,以他的身體條件只怕接受不了,說不定輸入神力時他就會死掉。我看著正在慢慢變得半透明的含青,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我從窗台跳下來,走到她身邊說:「乾脆,你附在我身上吧。」

含青一愣,然後又驚又喜地問:「真的?我可以?」

「有什麼不可以呢?」我笑道,「如果我是個真正的神,那麼就不可以;可我畢竟有一般人類的血統,你應該還是能附在我身上的。」

「我也有一半人類血統啊!乾脆附在我身上好了!」宇暉忽然大聲地說。

「附在你身上?」我和雷帝硃砂全都帶著奇怪的眼光看他——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八,大學畢業有文化……我嗤笑道:「得了吧!你一個大男人的形象跟梁亦知卿卿我我,你覺得像話嗎?明天被護士看到再以為你是GAY。」

宇暉沒有說話,而是把我拽到了門外,低聲說:「這樣不好吧?接引人是有紀律的,你在做你職權外的事!」

「什麼是我的職權呢?」我眉毛一挑,問他:「好象我的職權里沒有說過不准鬼附身。」

「可是接引人是不能意識全失的,哪怕是夢中也要保持元神,這你應該知道——要是你想讓她附在你身上,你必須壓制自己的元神,只是把肉身借她,那樣你就失職了。」

「呵呵……」我一笑:「失職?誰規定了我的職稱了?有什麼不妥誰來開除我退我的職呢?沒關係的,現在接引人這麼短缺,誰也不能把我怎樣,都是睜一眼閉一眼。」

「可是……」宇暉繼續囁嚅道:「萬一……萬一他們要用你的肉身做一些事呢……」

「做什麼?」我被他的表情搞愣了,然後我恍然大悟:「哈!你是怕他們要用我的身體做愛?」如果不是門裡面有一個可憐兮兮快要死的人,我一定會大笑起來,於是我伏在宇暉胸前悶聲笑個不停,笑完了我抬頭有些調皮地對他說:「你看那梁亦知都什麼樣了?肯定已經不行了,不用擔心!接個吻什麼的你還能接受吧?呵呵……因為這個你才強烈要求代替我借給含青身體?那萬一他們用你的身體做愛豈不是更糟?」宇暉無奈地笑笑,我們就算達成共識了,一起走進屋去。

進屋之後,忽然覺得陰風嗖嗖,情形不對。-

雷帝和硃砂也警覺地看看窗外,然後狐疑地對視一眼,齊聲對我說:「奇怪啊,他來幹嘛?」

我們面前的空間裂開了一條黑洞洞的縫隙,裡面傳來轟隆隆的響聲,我眼前一黑,好象有亮到極點的一線白光晃了下眼睛,瞬間,眼前又亮了,我知道,我們已經在別人的結界裡了。

隆隆聲過後,裂縫裡飛駛出一輛駟馬拉的輕便馬車,車身和馬都是漆黑的,烏黑的車身鑲著金邊,好似陣雨之前遮住太陽的烏雲;那四匹黑馬毛色油亮,鬃毛長而光滑,個個趾高氣揚,伸蹄擺頭,小小的尖耳朵轉來轉去——那是「冥府八駿」中的四匹。

一道電光一閃,馬車停了,嚴峻打開車門,走了下來。

沒錯,嚴峻,就是「閻君」,也叫閻羅王、閻王爺,英文名叫哈迪斯。

我的第一反應跟雷帝和硃砂一樣——他來幹什麼?

嚴峻沒有穿朝服,也沒穿常禮服,而是身著黑色的夜行衣,更顯得身材高大壯碩;他額前的亂髮林立,耳後蓬鬆的頭髮隨便挽了個髻,也是亂糟糟的,大概出來得匆忙,忘記擦油了——看來跟普通的接引人沒有什麼區別。畫上的閻王是個大鬍子,其實有誤。嚴峻的確有鬍子,不過只是沒刮凈而已,寬寬的下巴上青虛虛地,再加上濃眉利眼直鼻闊口和一頭不羈亂髮,活脫是個打手模樣。

其實,他還是很帥的。

嚴峻下車之後帶給房間裡一股冷嗖嗖的陰氣。含青看起來很害怕,那是一定的,哪有見了閻王不害怕的鬼?梁亦知卻沒什麼表情,大概早就見過了。

「你來幹什麼?」我擋在含青和梁亦知身前,直不愣登地問他。

「我走了這麼遠也不給口水喝啊?」嚴峻說完沒等人讓自己拿起梁亦知的水杯「咕咚咕咚」地灌下一大杯水。

「不要廢話。」我的臉色一定比他還冷。

「我來接鬼。」他倒真的不廢話。

「接鬼?」我望著氣若遊絲的梁亦知,大概,他的大限到了,「可是我記得他的壽命是二十年啊,好象應該到年底吧?」

「他?」嚴峻望望梁亦知,「沒錯,他的壽命是到年底……」然後他指向含青:「我是來接她。」

我們幾人都是一驚,我們幾乎已經忘了,含青的孩子已經打掉了,的確該被送回冥界了。

可是,她剛剛跟梁亦知重逢,我怎能現在送走她?

打從一開始遇到含青,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順利的送走她嗎?可現在為什麼我不想那麼做了?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接引人,從一開始我就不是。或者說,我也從未想過做一個稱職的接引人,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心而活。

如此而已。】所以我現在不想送走含青,就算是嚴峻,也不能改變我的主意。

於是我把臉沉得更冷,對他說:「這是我的獵物,我想什麼時候送她走就送她走,輪不到你來插手。給你兩條路,要麼自己開車回去,要麼,我們打一架。」

嚴峻的粗眉毛糾結在了一起,一雙利眼逼視我:「周憬若,你怎麼說也是我的手下,這樣講話你自己不覺得過分嗎?」

「我就是這樣想的。當然這樣說。」

嚴峻面對宇暉,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然後說:「怎麼?高宇暉,你還能管管不?你這老婆也囂張得大發點了。」頓時,房間裡充滿了清冽的空氣,就像雪過天晴時要把人的魂魄吸走的那種冷冽,我的牙齒開始打戰,我開始輕微地顫抖。這種寒氣是嚴峻的利器,他只是冷冷地笑著的,我卻愈加害怕。

其實我一直很怕他,只是我沒有告訴他。當年他追我,我就是因為怕他才不答應的。在他面前,我永遠都感覺深冷的冥河已經把我淹沒了,我窒息著沒有出路。所以我跟他說話的時候儘量簡短,也很不客氣,他越討厭我就會離我越遠,我那被淹沒的感覺就會少一點。久而久之,跟嚴峻說話時我的態度就格外囂張。我知道他是讓著我,我想我所說的「打一架」之類的情況永遠也不可能出現,我在心底偷偷認為嚴峻是永遠都不會打我的,就算我怎麼違犯冥府的規矩他也還是會給我面子——也許,這就是我撒嬌的方式。

對,這叫恃寵生驕。

我忽然醒悟其實我這人就是不知好歹,利用一切愛我的人對我的照顧——假設嚴峻對我更嚴厲一點也許我就不敢這樣了;我僅僅把他當成一個仰慕我的男人,卻從沒正視過他作為地獄之王的權威;或者說,我把他的寬容當作了懦弱。

那麼,如今,我已嫁為人婦,死了心的嚴峻還會容忍我的所做所為麼?大概正因如此此刻的他才顯得如此凜然不可侵犯。

想到這裡,我自己首先氣怯了。

如果嚴峻真的要執行冥界的規定帶含青走,那我怎麼辦?阻攔?以實力而論,這裡大概只有雷帝還能勉強跟嚴峻一博而已,或許我們四個一擁而上能打過他,可是那又怎樣呢?難道我們能真的打死嚴峻?得了吧,那樣的話只怕第一個哭死的是我自己,然後他們三個也會內疚而死。

宇暉忽然站到我面前,面對面地盯著嚴峻:「你不是來接鬼的,如果是你會穿禮服,對吧?」宇暉身上散發出一種熱量,那是屬於他的引力場在發揮作用,這種熱量中和了嚴峻帶來的寒冷,我覺得比剛才好受多了。

嚴峻對我咧開大嘴一笑:「丫頭,下次說話別那麼沖,先問清楚別人的動機再找人打架。我要真的是來接鬼會穿這種衣服?丟不丟臉哪!」

哦,我差點忘了,嚴峻是個極其注重禮節的人。閻王接鬼的時候有個隆重的儀式,一定要穿朝服——因為本來他接鬼的次數就不多,只有重要的鬼才用得著他去接。我說嘛,呂含青和梁亦知還不至於讓嚴峻親自出馬。-

「那你來幹什麼?不會是來看我吧?」我下意識地挽住宇暉,同時也從他身上汲取些熱量。

嚴峻正色道:「我就是來看你的!我來通知你做好你該做的事,不要做不該做的事。從你發現呂含青的孤魂到現在有多久了?一個接引人該做的是什麼?你知不知道你已經違反了除靈守則?剛才我來之前,你們在商量什麼?借你的肉身給她?虧你想得出!一個半神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想像你父親一樣被幽禁麼?」`

我舒了一口氣,原來他並不是來強行帶走含青的,這樣就好辦了——我忽然在心裡很感激他,他是怕我出事才過來看看的。不適的感覺已經沒有了,嚴峻也不再發出冷冽如冰的氣息。我對他一笑:「只要你不說,天界沒人知道我在幹什麼——我的人事關係落在幽冥司,可是直接對你閻王陛下負責的。你該不會拆我的台吧?咱們成不了夫妻還能當朋友是不是?」

嚴峻鬧了個大紅臉,訥訥地說:「胡說什麼?!當著自己老公面說這些不怕他生氣啊?」

宇暉笑了:「她要是背著我說我才擔心呢。」

一旁的雷帝說話了:「嚴峻,梁亦知還有多久的壽命?」

嚴峻掰著手指算了算:「現在的陽壽紀年以正常自然年為一年,從現在開始算,他還有四個多月可活。」

「只有四個多月,」雷帝淡淡地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四個多月只不過一個下午茶的時間嘛……」

「對呀!」我興奮地喊道:「只要你不說,一個下午茶的時間我們還是混得過去的!求求你嚴峻,就讓我做回好心的仙女,幫幫他們吧!讓呂含青多呆一陣子,用我的身體陪伴梁亦知,只不過四個多月嘛!你不說沒有神仙會注意的。再說,就算有天譴,也是我自己擔著,沒關係的!」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是個很玄妙的概念,其實只不過是神界的時間記數單位跟人間不同而已。從前神界是以「太陽紀年」為時間單位的,所謂「太陽紀年」並不是根據什麼公轉自轉,而是天帝的十個太陽兒子輪流值班的日子為一年,叫做「輪值年」;自從羿射九日,太陽紀年事實上已經不存在了,為了三界統一管理,神界也使用人間紀年,就是我們通常說的年,但是這個「年」在神界被記為一天,這就是偷換概念。神的壽命要長,所以同樣的時間在他們眼裡只是滄海一瞬;在神仙們的世界,時間和空間都可以無限地拉長縮短,無限地變形,所以像一年那麼長的一天他們也並不覺得長,這就是「三界相對論」在起作用,處身在神界,就不能用人間年來考慮問題,也就習慣了漫長的「天」。就好象在美女面前的一分鐘跟在猛獸面前的一分鐘雖然都是一分鐘,但前者明顯比後者要短是一個道理。所以我們在人間的一天對神來講可以說只是一瞬,但是,事實上,人類的時間跟神族是同步的。所以人間的四個月可以換算成神仙的一下午,其實就是在那個空間裡每個行動都變慢了,喝個下午茶要四個月——也許正因為神的壽命可以無限延長他們才格外浪費時間。

這樣來說,我可以利用這個「時間差」來幫助含青的。

可是含青忽然站起身幽幽地說,「周姐姐,不要為了我冒險。如果真的因為我使你受罰,就算是下輩子我也會心裡不安的。」

「沒關係,就當你欠我的好了,下輩子還吧!」我對她一笑,然後不理其他人反對的眼光,向她一伸手:「來吧,附到我身上!」

「等一下。」嚴峻出聲制止我,然後走到我面前,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額頭。

頓時,我像被人打了一悶棍一樣,頭痛欲裂。腦袋裡好象有什麼東西在左衝右突,仿佛腦漿都被攪開了似的。我捂住頭顱,驚叫出聲。

「嚴峻!你幹嘛?!」宇暉看到我痛苦的表情喝問道。

「不要用力抵擋!」嚴峻喊道,「我在封靈!把你的元神封住,這樣就算她附在你身上你也不會失去意識,仍然可以保持你自己的意念卻不會傷到她;不這樣的話,她進入你身體時你會發生無意識的排斥反應,你們倆的元神會互相碰撞,直到燒起來!放鬆!周憬若,把自己的心放平穩,要知道,接受『別人』侵入『自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不把自己的意識封住是不行的!高宇暉,你扶住她,抓住她的手,不要讓她反抗,讓我的指力能夠進入她的腦袋,打亂她固有的意識!雷帝,我需要你幫我!我封靈的時候結界可能會不穩定,我們要切換一下,用你的結界!硃砂,你扶住呂含青,等我喊你的時候你要把她推過來,推到憬若身上!」

按照他所說的,大家布置好了,一道絢麗的霞光閃過,雷帝開啟了結界;宇暉從身後抱住我,抓緊我的手,我的身體不住地抖,由於疼痛,我咬緊了嘴唇——那種疼痛是放射狀的,從剛才嚴峻點過的額頭向腦海里放射著,好象無數支箭射中了我的腦袋。

嚴峻再次伸手,他的手指帶著一道電光向我的額頭襲來,我下意識地尖叫一聲,想要反抗,可是卻沒有了力氣,我閉上了眼睛,只覺得我的頭裂開了一個洞,一股涼風「嗖」地一下直侵入我的腦袋。我試著讓自己全身放鬆,我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我用力抵擋我的頭就會真的出現一個洞;身體鬆弛下來之後,我試著什麼都不想,然後,我覺得,「自我」已經從我體內升騰剝離了。我終於知道「元神出竅」是怎麼一回事了。

「硃砂!!」嚴峻大喊。我一驚,睜開眼睛,我的體內卻發出巨大的震盪波,「轟」地一聲,宇暉被我彈開,我的翅膀打開了!因為我是個頑固的人,所以「自我」的力量格外強大,在「自我」被打開,驅逐出體內的剎那,它自然會產生強大的反抗力。嚴峻的指力越來越強,我能感到「自我」更加暴怒起來,我的心開始狂跳,血脈賁張,「快一點!含青!」我喊道。硃砂把含青一推,剛好碰到我的元神,含青化成了一縷煙,兩個靈魂瞬間結合成一個,飛進了我的腦袋。我受到巨大的衝擊,向後飛去,身後是梁亦知的病床,就在我將要把他砸死的時候,雷帝將結界中的物質粘到我身上,我懸在了半空。

這個時候,我感到體內有種排斥感,有種噁心的感覺,好象反胃一樣,雷帝收了結界,我「咚」地一聲跌坐在地,翅膀慢慢變小,最後完全消失了,我開始嘔吐。

宇暉跑到我身邊摟住我:「你怎麼樣?」我繼續嘔著,完全沒有說話的力氣。

「沒事了。」嚴峻擦擦汗,說:「她這是正常的排異反應,身體里容納了『別人』自然會這樣,就像孕婦懷孕初期的妊娠反應,就是身體不適應其他人的存在。現在你和呂含青等於是共用一個身體,而不是像其他『鬼上身』的案例那樣是鬼『占據』了人的身體;外觀上看你就像一個雙重人格的人,時而是周憬若,時而是呂含青……」

「雙……雙重人格?」雖然我吐得七葷八素,但也明白這四個字的含義。嚴峻微笑著說:「是的,沒錯。因為你們是『共用』,所以,如果你肯讓步一點,呂含青就會多一些時間。接納別人終究是一件痛苦的事,就像這個世界,有進必須有退,什麼都是相對的。人和人、神和神或者人與神、人與萬物,都是在『共用』這個世界;誰多占一點,其他的生靈就得損失一點,一切都是平衡的;某種生靈的氣息過強,自然就會有弱下去的生靈做為補償;這就像一個恆定的公式。其實,所謂『雙重人格』也都是相對的,每個人身上都有許多性格因素和氣質特點,它們也都是共存的,某一方面強烈的時候,就變成了顯性的,其他方面自然就弱了很多。你們倆現在就是這樣,如果你一味地想著『自己』,那麼就算她附在你身上,也還是毫無用處,根本就不能做為『她自己』而存在,尤其你是一個『自我』非常強的人,呂含青又是一個弱到極點的鬼,只有你時刻想著她,這個附體才算有意義。比如現在,你只是覺得『自己』難受,說明你根本還沒有完全接納她,你從一開始就把自己放在比她『高等』的位置上,覺得你是在幫她,你終於找到神的優越感了;你越是覺得自己比她強,你就會越強,最終就會壓倒她的存在,白白浪費時間。」

嚴峻滔滔不絕講了這麼多之後,我忽然醒悟,我真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愧。我幫助含青,是因為我是一個好心的仙女,我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就愛幫助人嗎?不是,我幫助她僅僅為了取悅我自己,我是為了同情而同情,或者說,我只是為了感動我自己而已。我所做的一切,都以我的想法為中心,如今,我讓含青附到我身上,搞出一幅大義凜然的面孔,看似蔑視一切權威地幫助她,實際上也不過就是為了讓我自己覺得自己偉大而已,就像嚴峻說的,我只是為了找找神的感覺,我並沒有出自本心地真正付出我的感情,含青成了我扮演「自己」的道具。就像剛才,含青將要附體的時候,我的「自我」立刻就跳出來擺出一幅殺人的臉孔了。

我沒有雷帝那樣真正仁愛的心,我也不如嚴峻清醒冷靜。我終究,只不過是個不太稱職的接引人,一個有著所有人類缺點的半神。我所做的一切,似乎成了一種程式化的東西,一切離經叛道、任意妄為、我行我素之類的行動都只是為了表明我周憬若跟其他人、其他神都不一樣,我擺出酷酷的樣子其實只不過是要大家意識到我的存在,我的「自我」是那樣強烈,我是那麼渴求著大家的認可,尤其是那些當初拋棄我的神族;我搞成比他們更囂張的樣子無非就是想說明自己並不比他們差,我的「自我」總是蠢蠢欲動,大聲地喊著「我在這兒哪!!」我終於意識到我熱中於接引人的工作並不是因為我喜歡維護天地間的平衡,而是因為那樣可以讓我更有存在感,讓鬼怕我、神敬我,讓我更威風得意,得到別人的承認和重視。

我這個樣子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

但我想我一定傷害了很多人。

我的「自我」橫亘在我跟愛我的人們中間,張牙舞爪,嘶叫著,把我愛的也是愛我的人咬得體無完膚。

真的出於本心幫助他人,必須暫時放下「自我」,接受別人的存在。

那麼,學會愛人,幫助人,就從現在開始吧。

我停止了嘔吐,閉了閉眼睛,坐在梁亦知的床邊,我把體內的「我」壓了壓,含青的靈魂終於得見天日。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就作為周憬若和呂含青的雙重身體而存在著。最初還是嘔吐排斥,後來我逐漸學會讓體內的自我朦朧睡去,於是就不那麼難受了。當含青支配我的身體時,我也開始習慣,我可以運用她的走路姿勢、行動方式、甚至她的思想而生存。我忽然發現也沒什麼不好,雖然「我」還是存在,但總是迷迷糊糊的,模糊間能感知含青和我的並存。我原以為雙重人格就是這樣的,兩個靈魂共融於一個身體,我就是含青,含青也就是我,不過漸漸地我發現我們倆還是分別地存在著,甚至可以對話交談,在同一個軀殼裡保持平等的靈魂。

很快我發現累的人是我。

雖然精神上是含青在照顧梁亦知,可是生理上來看是我在照顧他,是我的身體在進行一些諸如搬輪椅、鋪床疊被、攙扶他下樓、打飯、樓上樓下地找醫生等照顧病人所必需的活動。所以每當含青睡去、我主宰自己身體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很累,一種耗費精力的累,這不像幹什麼賣苦力的活兒,僅僅是肌肉的緊張,而是一種忙忙叨叨地小劑量反覆運動,很折磨人。雖然宇暉會幫我,但是我還是身心俱疲。而且含青越是用心地照顧梁亦知,我就越累。

雷帝和硃砂已經回天庭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嚴峻也回他的王朝去了;宇暉還要上班——人間的工作崗位是很難請假的,所以只有我在醫院裡陪護。

漸漸地我被訓練成了一個極有耐心的准護士,我可以清楚地記得梁亦知幾點該吃什麼藥、幾點該掛哪瓶滴流——要知道,一個彌留期的白血病人幾乎是個藥罐子和滴流瓶子,幾乎沒有一刻不在吃藥或是打針扎滴流的,那些瓶瓶罐罐甚至比最愛美的女孩子的化妝品還要多。

每天清晨一醒來,含青,或是說我,就要費盡心思買一份相對好吃的營養餐喂他吃——他是病人嘛,雖然還不至於病到手腳不能動但是含青堅持喂他,而我隱約覺得這個小子似乎很樂於享受這種老年待遇,每當我把調羹塞到他的嘴巴里然後看著他略帶陶醉的笑容我就有點憤恨:我呀!周憬若!天上地下第一酷的周憬若!竟然會給人喂飯!這個時候我的嗔恨之心就蠢蠢欲動,可是通常很快被含青的柔情蜜意肉麻掉了。

現在含青終於可以不必害怕明媚的陽光了。

天氣好的時候,她,或說是我,會攙扶著梁亦知下樓去曬太陽。「我們」並排坐在草地中間的長椅上,什麼也不做,只是懶懶地閒聊著。這個時候,我儘量地消失,因為我才不願意做這對情侶間的燈泡,儘管事實上我無時無刻不在做。

由於含青的「靈」很弱,所以有時會在我的身體里不知不覺地睡去,這個時候如果梁亦知醒著我就儘量地在「扮演」含青,畢竟他希望跟含青儘可能多地相處。漸漸地我也可以接受梁亦知了,好象從身體上和精神上都是我在照顧他。我想,姑且把他當做我的孩子或者弟弟吧,這樣我大概心裡會舒服一點。

梁亦知現在只能面對我的面孔談情說愛,剛開始他也很不習慣,經常會在跟含青講話的時候看到我的臉一愣;後來他發現雖然有著我的臉,但是含青的靈魂仍舊在他身邊,所以他開始不那麼拘謹。然後新的問題產生了,正如宇暉所說,他們總要利用我的身體做些什麼的。雖然有病,但是並不妨礙梁亦知有正常男人的慾望——我把他當成弟弟,可他只能看到我的面孔下的他妻子的靈魂。

我可以像護士那樣攙扶他,不帶一絲感情地,可含青不能,含青根本就是在盡一個小妻子的責任;我默許他拉我的手,撫摸我的臉,摟我的腰,但是他碰我的時候我的身體忍不住會激靈一下,雖然含青正在含情脈脈地用我的眼睛看著他,她儘量地讓我的身體表現出最大的激情;甚至,我可以允許他吻我——不,他吻的是他的公主,可是每當他鮮紅的、唇型優雅的嘴唇接近我的時候,我就會跳出來與含青激烈地衝突,表現到外表就是大喊大叫,完全像是精神病人。

有一天,我能感覺到含青在我體內睡去,於是我悄然出現。

梁亦知突然對著我的面孔說:「周憬若?是你吧。」

我看著這個快要病死的漂亮孩子,他的眼睛很清澈,有種洞悉一切的感覺。也許,在我數次「扮演」含青的時候,他都知道。

我笑了:「是我,有事麼?」

「其實你不必那麼做的。」梁亦知也淡淡地笑著。

「哦?」

「什麼有型的身體之類的,我並不是很在乎。本來,我觸摸不到含青的身體的確有點遺憾,但是我能看到希望,我死了之後就可以跟含青一起轉世,下輩子我們還是可以互相接觸的。所以,彌留的四個月根本不該算做『最後的日子』,因為死亡僅僅是開始,對麼?我能感到你很用心地為我們好,幫助我們,我真的很感謝你;還有含青,我能感到她想盡辦法想在這『最後的四個月』里照顧我、對我好,所以她才不惜借了你的身體。但是這樣做尷尬的人是我,雖然我知道含青是以你的身體出現的,可是我總會想著那是你而不是她——假如你是個神憎鬼厭的女人或許我還會說服我自己我只不過是借了個工具在跟含青談戀愛,可你不是,所以有的時候我會覺得某些衝動是因為你的身體——這可真是種不好的感覺,有種負罪感,好象對不起含青了。其實我應該暗自得意是不是?好象一下子天降艷福,可我真的不想那樣,有的時候跟含青在一起到了氣氛非常好的時候,會忍不住撫摸她、吻她,可是卻總是一下子想到那是你,於是又不敢做什麼了。有的時候含青睡了——像現在這樣,你會裝做是她的樣子跟我講話,我知道那是你而不是她,但是我沒有說,因為我不想你們覺得自己的心思白費;但是後來我覺得那樣也不是辦法,我面對你的時候也覺得很快樂,竟跟面對含青差不多——也許不知不覺我已經混同了你們,而且我開始依賴融合了你的性格的含青,或者說是有含青性格的你;可這不行,你畢竟不是她,如果我把你當做她就是對她的不忠。所以,我想這個『附體』還是不要繼續下去了吧,我不想有一天把持不住自己,真的混同了你們,而且,這樣也使你很難受對吧?其實,我只要含青陪在我身邊走完今世這不多的歲月就夠了,有沒有一個實體我並不在乎,我可以期待來世,不是麼?」他的表情很恬淡,也很從容,然後他看向窗外的夕陽,那橙紅色的霞光將這城市染上了一層溫情的光——不錯,我們看著夕陽漸漸落下,就可以期待明朝的旭日了。他說得沒錯,我們這樣費盡心思地取悅他,其實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真正尷尬的人是他。-我看著他被晚霞映紅的臉和柔順的、被霞光染成淡金色的頭髮,忽然覺得他很可愛,聰明到了通透的人總是可愛的,雖然有時他們會很極端。以前我只不過把他當作一個殺人犯,現在我倒覺得很喜歡他了。他的一席話終於可以將我從自討苦吃中解救出來了。

我忍不住伸手摸摸他柔軟的頭髮——像嬰兒一樣柔軟的頭髮,他身體上令人心疼的柔弱和心靈上令人震撼的堅強形成了那麼大的反差——沒錯,死亡僅僅是開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知道他的來世會是什麼樣子,至少今生,他已經用聰慧活出了自己的感悟。

「好吧,」我看著他明澈的眼睛說,「就照你說的做吧,一會兒含青醒了我跟她說。」

「謝謝你。」他微笑著看我,「你真是個好心的仙女。或許來世我會有機會報答你的,把你給我們的愛加倍地回報你。」

我也微笑,其實以前我一直期盼著誰跟我說我是個好心的仙女,這樣我就會很得意,真的認為自己很好心;但是現在無所謂了,我真的覺得只要他和含青覺得高興就可以了,我的心很平靜,幾乎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夏日最後的微光在對面大樓的後面靜靜地照著,打開的窗子反射著流金的射線,空氣里流淌著青草的香味,柔和的風緩慢地纏繞著每一個人。病房的白牆上染上了大片的金色,我和梁亦知也好似穿上了金色的衣裳。我撥開他臉龐上散落的頭髮,望著他俊美如雕像般的臉和那雙湖水一樣安靜的眼睛,忍不住俯身吻了他一下,房間裡安靜到只有風的嘆息,他忽然緊抓住我的手,我能聽到他的心劇烈地跳了兩下,然後,我們分開,他放開了我的手,歸於平靜。

我們微笑著互相看著,就像兩個默契多年、擁有共同秘密的朋友。

我知道,含青要醒了,我該和她分開了,該走了。

天氣漸漸地轉涼了。

人在無聊的時候會嗔怪時間過得真慢,可是一旦希望時間真的慢點過的時候就發現那日子就如投出的標槍,快而準確地向前飛著。

轉眼間,人們就換下了夏裝,習慣了涼風習習;再一猶豫,秋裝也逐漸加厚,草兒葉兒都凋零起來。終於,凝重的冬天來了。

這段日子,含青依然作為一個鬼而存在著,白天躲在醫院病房的柜子里睡覺,晚上現身陪伴梁亦知。她也明白了有沒有一個身體是無所謂的,只要兩個人靈魂相吸,就會覺得幸福。我們偶爾會去探望他們,但是儘量不打擾他們,因為在此生他們能夠相處的日子不多了。

陰間紀年是算陽曆,就是說等到新年一過梁亦知就算是二十歲了,從新年開始,他隨時都可能睡去不再醒來——通常冬去春來是老年人病故的高發期,也是這個道理,到了新年,陽壽就算終結,一般來講彌留的人都撐不過春天。其實,死亡不是一個剎那,而是一個過程。到了新年,梁亦知就算是「正在死亡」了,如果中文有時態的話就可以像英文一樣表示出「dying」的概念。

瀋陽是一個多雪的城市。寒冷是漫長的。通常一年有五個月都是朔風烈烈。當這個城市這個冬天的第三場雪飄落的時候,新年的鐘聲響了。

陽曆的新年不如春節那樣令中國人重視,但是人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理由尋歡作樂的日子。好似一夜間人世上所有的霓虹都在我們身邊點亮,映著房屋頂上的積雪畫出流光溢彩的弧線,五光十色的晶瑩反光使周圍的世界成了一個玻璃盒子;盒子裡充塞著面有喜色的人和穿梭拉客的計程車,每家飯店都爆滿,各種娛樂場所流連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們和拚命討好女孩們的男孩們。瀋陽是有鞭炮管制令的,但是節日裡嚴肅的管制也會鬆動。夜幕中,有人點起了煙火,很快,整個城市熔化在絢麗之中。

曾經看過一部漫畫《2076》,漫畫中的「非」選擇了滿天煙花的新年離去,不知道是不是總有人喜歡乘著煙花虛幻的燦爛而消失。我獨自漫步在人來車往、笑語晏晏的街頭,仰頭注視著漆黑的蒼穹中綻放的的美麗,突然接到宇暉的電話,說梁亦知快要不行了。

街上根本打不到車,每到節日這個城市的計程車就好象全都提前被人預定了一樣。正當我暗自著急甚至想要不顧人類的想法用翅膀飛去的時候,雷帝開著輛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桑塔納出現在我面前。

醫院裡比平日更加安靜。很多病人都被家屬接回家過新年了,走廊里散發著淒涼的味道。

可是當看到梁亦知和呂含青,我那種關於「淒涼」的意象竟消失了。

他們滿足地微笑著。

梁亦知已經失去了說話的力氣,他只靜靜地躺著,臉上掛著笑容,並且緊抓著虛無的含青的手;含青沒有哭泣,對於他們來講這不是死亡,甚至不僅僅是解脫,而是新生的開始。

含青喃喃地說:「好的,我們就這樣手牽著手,一直不要分開,哪怕是來世,我們一定也會牽手走完,對嗎?就算喝了孟婆湯,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我們還會認出彼此,還能感受曾經牽手的感覺,對嗎?」

梁亦知閉了一下眼睛,算是同意吧,他連點頭的力氣都沒了。

心電圖越來越微弱,我們面前的空間再度打開,嚴峻駕著馬車出現了,車上還載著一個人,那是梁亦知前世的接引人莫無言——只要接引人沒死,那麼他曾經接過的鬼無論轉了多少世都是歸他管的。

嚴峻身著黑色嵌金錦緞朝服,亂頭髮也束在了朝冠里,一臉嚴肅,冷峻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笑容;這個時候他是做為閻王的身份存在的,而不是我們的朋友。

「我們提前趕來了,」嚴峻發話了,「天使們還要過半小時才趕得到,如果他們來了,一定會把呂含青送到天上,這樣他們又不得不分開,所以我來接他們;而且,他們倆可以在我那裡優先投胎;快走吧,趕在天使來之前——他們倆連冥府快車都不用趕了,坐我的車走一程。」

我感激地對他笑笑,雖然他擺出冷麵無情的樣子,但畢竟,還是我們熟悉的嚴峻。

梁亦知最後睜了一下眼睛,他的眼光慢慢地從雷帝、硃砂、嚴峻、莫無言、宇暉和我的身上流過,好象要把我們每個人都記住;然後,他的眼神還是落在了含青身上,他們相視一笑,梁亦知閉上了眼睛,緊抓著含青的手蕭然長逝。

他蒼白的臉漸漸地變得蠟黃,沒有了一絲光彩和人氣,我知道,他的魂魄已經離身了。慢慢地,一個幽藍、透明的人型軀體從那個失去了熱量的身體上飄起來,幻化成了梁亦知的形象,飄蕩在半空;含青欣然迎上去,她也變得幽藍透明,他們手牽著手,變成了兩個飛騰的靈魂。他們看著我,一齊對我一笑,梁亦知的魂靈說:「再見了,好心的仙女,我們來世會再見的。」

就像要送親人遠行。

那感覺是莫名地感動,有點悵惘,但是知道他們還會回來,所以,又有點期盼。死亡僅僅是開始,那真的並不可怕,因為他們總在某個空間生活著,就像我們希望的那樣。

莫無言拉開馬車的門,兩個靈魂飄了進去,車門關上了。嚴峻和莫無言坐到車上,沒說一句話,「冥府八駿」長嘶起來,然後,轟隆隆地,車子漸行漸遠,終於,嚴峻的結界收起來了。

窗外的煙火愈發燦爛明艷,就連流星都沒有那樣的光彩。它們飛旋著、噴濺著,用盡一生窮盡絢麗地開放這一次。

我的心裡一片空明。

病房裡依舊很安靜。

好久,我才發現,我一直抓著宇暉的手。

我突然流淚了。

眼窩裡一熱,就有種久違的液體流了出來,眼睛不再乾澀,潤潤的。

心,還是靜靜地。

我抬頭望了望宇暉,他看到我的眼淚很驚異。我忽然摟住他的脖子,用前所未有的熱情給他一個長長的吻——能夠在某一世彼此牽手而不分離是多麼地幸運。

我們在煙花的映照下相吻,全然不知雷帝和硃砂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日子還是得接著過。

說起這話我自己都覺得很沒勁。

新房子已經準備好了,新郎官也已經準備好了,可我這個新娘子不想嫁了。

我忽然很想繼續以一個孤獨的接引人的身份生活著,而且,我想重新跟宇暉談個戀愛。

大概因為生活太沒勁,所以我又不老實了吧。

所以我們的婚事就繼續拖著,我不急,已經三十歲的宇暉好象有點急。但是他從不說,那麼好吧,你不說我就當你不急。

就這樣拖來拖去,已經是又一個夏秋之交了。

人世間的花開花落總在你不經意的時候進行,就像朋友和親人每天都會做很多事但是不一定每件事都讓你知道。

所以當我聽說我的笑天表哥的孩子滿月請我們去吃飯的時候我著實大驚小怪了一番。我在電話里喝問笑天:「你老婆生孩子怎麼不告訴我?!」他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告訴你幹啥?你會接生啊?」被訕了一臉泡的我忽然驀地想起,我這表哥,姓呂,而且,如果孩子是現在滿月的話,應該是七月二十三號出生的!

天哪!不會吧?含青她……托生成我的表侄女了?

撂下電話之後,我跟宇暉火速趕到笑天和謝霜位於大東區的小家。已經有好多親戚都在那兒了。連我媽媽也已經坐在沙發上跟她的姐姐也就是笑天的媽媽我的大姨喝茶了。

「孩子呢?」我進門就嚷:「快讓我看看孩子!」

表嫂謝霜從嬰兒房裡抱出個小東西:「來,給姑姑看看……」

我幾乎是用搶的把那軟軟一團的小東西從謝霜手裡接過來,然後就開始抓著「她」的胳膊找那一顆青色的痣——沒有?另一隻胳膊上……也沒有。

還好。

這孩子並不是含青。

不然我豈不是又要為她操心找她這一世的「梁亦知」了。

突然,那小東西張開眯縫眼看了看我,然後竟然像小雞崽兒一樣嘰嘰咯咯地笑了起來。然後我就覺得抱著孩子的手臂濕了——天!你敢在我身上尿尿!!

我一頓吱哇亂叫,然後衝到笑天和謝霜的臥室把孩子放在床上——既然已經被尿了,就乾脆給「她」換尿布吧。

我打開襁褓——咦?是個帶把兒的!哦,那更不可能是含青了,我剛才還一廂情願地認為這是個女孩呢。

我找出尿布,正在給小傢伙更換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嬰啼——嬰啼?不會呀!我看看床上的小傢伙,正在吃手指,沒哭啊。

那是……

我四處一看,突然在大床的另一邊發現了一張有圍欄的小床,剛才我進屋的時候並沒有注意,我往裡面一看,怎麼回事?怎麼還有一個?

哦,是了,笑天家有雙胞胎的傳統,他跟笑含就是雙胞胎,那麼,謝霜生的,一定也是孿生兄弟了。

這時,謝霜走了進來:「哎呀,二寶醒了,剛才我把大寶抱出去時他還沒醒呢,這兩個孩子從生下來就你找我我找你的,拉著手生下來,平時一分開肯定有一個就哭……」

「拉著手生的?」我覺得挺有意思,於是把正在哭泣的那個小東西抱起來看看。

「是呀,當初醫生以為連體嬰呢,還想做手術給他們分開,後來才發現他們就是拉著手不肯放……」說著她從我手裡接過孩子,一邊喃喃地叨咕著:「含青寶寶,不哭……」

「什麼什麼???」我的驚愕已經超出我的承受能力了,「你叫他含青?」

「對呀,」謝霜一笑,母性十足:「你來看這裡……這孩子生下來這裡有顆青痣,還總是舉著手臂好象給我們看一樣,所以就叫他這個名字了。」

「可是……」我做垂死掙扎,「一個男孩叫這個名字是不是太女性化了?」

「誰說她是男孩?」謝霜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我,然後指指床上的那個,說:「我生的是龍鳳胎,亦知是男的,含青是女的。」

……

我要暈了。

他們一定從進了陰間就一直牽著手不肯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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