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施小墨:平施醫術天地心

2019-07-17     北京廣播電視報社



人物簡介

施今墨 一八八一年三月二十八日——一九六九年八月二十二日

原名毓黔,字獎生,

祖籍浙江蕭山,

中國近代中醫臨床家、教育家、改革家。

與蕭龍友、孔伯華、汪逢春,

並稱「京城四大名醫」。

施小墨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八日

施今墨先生之子,

國家級知名中醫,

同仁堂健康專家,

畢業於首都醫科大學醫療系。

幼承庭訓,家學淵源;

以組方靈活,用藥廣博著稱。


開篇,我們先說時間節點。

施小墨先生,每周一、二、三、五,出門診。

我的初次採訪,見縫插針,周四。肯定影響施老休息了。

每次門診的體量有多大?

4小時左右,從全國甚至是世界各地趕來的幾十位問診者,初診、複診都有,還有不期然專門趕來表達謝意的曾經的患者。

74歲的施小墨先生,自始至終什麼狀態呢?

周五,我在位於SOHO現代城的「北京同仁堂施小墨中醫診所」觀察。說「君子稱物平施」也好,說「平施工夫天地心」也好,施小墨先生對每一位患者,都一樣:和緩、專業,記憶力驚人。

看到我,突然問一句:「你兒子呢?他在哪兒?」

起因是第一次採訪,我去了施小墨先生家旁邊的工作室。當時,我兒子正在家發高燒。施老講起中西醫的肺熱與肺炎,我一邊理解一邊對照,無意間提到兒子。施老即說了施今墨先生名方製成的同仁堂中成藥,還囑我:「孩子只能吃10粒啊,不能多吃。」再見施老,竟然被問起,我趕緊答:「下次帶他來看您,不發燒了,您放心。」

讚美醫生的詞很多,「仁心仁術」「杏林春暖」「懸壺濟世」……我們不妨回到孫思邈的《千金方》,那裡《大醫精誠》一篇,說得非常直白,摘幾句:

「不得問其貴賤貧富」;

「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

「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

「如此可為蒼生大醫,反此則是含靈巨賊。」

難得,在施小墨先生那裡了解到「施門大醫」:

醫術平施,得其性情之正。

更難得,是以「一門師友」這種非常少見、難得的形態呈現。

那接下來,我們來說故事吧,性情之正的故事。


施小墨先生在門診


大醫之誠

「但誠一念守其中」。賭命。


誰說採訪的只是施小墨先生?

施今墨、施小墨父子,家訓熠熠

有一點,必須前置說明:

兩次謀面,我覺得是採訪了兩位大醫:施今墨、施小墨。因為這對父子根本拆解不開,父子情深,一脈相承。這對父子,並不是汪曾祺筆下的「多年父子成兄弟」款式,也不是辛棄疾「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類型。雖然施小墨排行老么,但他是「幼承庭訓」。那是怎樣一幅場景呢?有一本由人倫探訪明清之際士大夫生活世界的書,《家人父子》。仔細翻找,能發現一些模式痕跡。簡短說,古代中國家訓與蒙養教材之傳統,經父親施今墨傾心實踐,施教於幼子施小墨。

施家真的有「家訓」——《醫戒十二條》。仔細閱讀、思量,決定原文呈現。短短五百餘字,若真入眼入心,遠勝本文的千言萬語解讀。千萬不要以為施家家訓只關醫道,學習、為人、處世、掙錢、日常……無不相關。仔細看,甚至直接點名「酒色財氣」。

《醫戒十二條》

第一條:醫之為業,為人而非為己也,故不可耽安逸,不可邀名利,但以救人為本務,除保存人之性命,治療人之疾病,解除人之痛苦外,更無所事事。

第二條:醫者以治病為務,故當但見病人,不當以其富貴貧賤而有所歧異。貧賤人雙行之淚,不讓富貴人一握之金也,願深思之。

第三條:醫者當以病人為正鵠,勿以病人為弓矢,不可堅執一己之見,漫爾嘗試。

第四條:學術固須精進,言行亦當注重,不可為詭奇之言論,不可效時俗之行為,一味虛偽,為醫界羞。

第五條:每日夜間,當更將晝間之醫案,再加考核,詳細札記,積久成書,為己為人,兩有裨益。

第六條:診病不厭精詳,彼臨症粗疏而又妄自尊大者最為可惡。

第七條:病即不治,須設法解其痛苦,切不可直言告之,使其絕望;亦不可忍心不救,有乖人道。

第八條:病人果系素寒,務當利濟為懷,卻不可強索重金,轉致其人於死。

第九條:醫者當以篤實為主,以沉默為貴,酒色財氣是其大戒。

第十條:對於同道,老者須敬之,少者須愛之,勿論前醫之得失,勿道他人之短長,亦不可傾軋嫉妒。

第十一條:會商病情,斟酌方藥,當以病人之安全為務,不可人執一見,互相紛爭,轉害病者。

第十二條:病人信託之醫而竊商諸他醫,未知,慎勿與聞;然設明知其誤治聞,亦不得漠視不言。

兒時替父親抄方的施小墨先生說:「徒弟跟我先要抄方3年,日常之中先要考察醫德。」施今墨先生曾寫:「經云:如保赤子之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我輩醫者對於病家也應如此。」

明明白白十二條,赤子之心。

誰說醫患關係多艱難?

施今墨追著車夫看病,施小墨倒找病人錢

有人或許會問:醫生看病就好了,怎麼還要家訓?

我們換個角度想:孫思邈的《千金方》,被譽為中國最早的臨床百科全書。是臨床哦,但裡面對醫者有明確要求: 「大慈惻隱之心」、「普救含靈之苦」……翻譯成大白話,就是老百姓常常掛在嘴邊的「醫生要有醫德」。醫德是從醫之本,其實什麼職業也一樣。「經營之聖」稻盛和夫的表達是:「以善念善心為本」。施今墨、施小墨父子,謹遵《醫戒十二條》,行醫演繹出的故事,有的在旁人看來是高光,在他們看來卻是日常。

上世紀50年代的一天,施今墨先生出診完畢,坐上了一輛三輪車,回家。車夫用頭巾包裹嚴實,只留著眼睛、鼻子在外面。天氣冷,施今墨並未在意。車夫一路快蹬,不一會兒到了。施先生交了車錢剛要轉身,這位車夫隨手摘下頭巾擦汗。施今墨吃驚地發現,是一位女車夫。一番詢問,原來是窮苦之家的丈夫得了肺結核病,妻子為養家餬口,蹬著丈夫的車上街拉活。「我是大夫,咱們約個時間,你拉我去你家給你丈夫看看病吧。」施今墨說。幾天後,他來到車夫家裡,看了病,又吩咐自家藥房拿藥,分文不取。

「這便是中醫的醫德。」施小墨篤定。這時,採訪中坐我身後的施小墨的兒子小施先生,拿著手機走過來,給我看門診照片。好幾張照片,一位老人家握著施小墨的手,哭了,手裡還有幾張百元紙鈔。施老一臉溫暖的笑意,安慰著。

小施先生說:「父親看門診,這位患者經濟確實困難。父親得知了,不但不要挂號費,還自己給出了藥錢。患者就哭了。」施家的醫德醫風,穩妥傳承。施小墨先生看病有三條原則:不分貴賤;小病當大病看;不拒絕病人,不向病人發火。

「『人命至重,貴於千金』,人家是把命交給你啊!」

大醫之誠,賭命。


新加坡女畫家送施小墨的畫作



贈畫給施小墨的新加坡女畫家


誰說情意會輸給距離?

新加坡女畫家,幾十年後送畫感恩

第二次採訪時,施小墨先生出門診。診室不大,再加上每一位病人還有家屬陪同,以及施老的學生,診室滿滿當當了。我搬了個小凳,坐門外一米處,門打開一條縫,正好可以觀察施老問診。這個過程中,我聽得清患者家屬的類似急切「我媽媽是肺癌」,也聽得見施老經驗豐富的逐一應對。突然,施老笑著沖我招手:「給你看畫!」話音未落,一套8張畫,已經傳遞到了我手裡。

畫家是一位新加坡女士,纖瘦、花發、藝術。我倆聊起來,她難掩激動:「我從12歲開始,一到晚上就發燒、頭痛。到23歲碰到施小墨先生。他跟我說,10服藥就能好。結果,我吃到第7服,就徹底好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再犯。我特別感謝施先生,讓我的人生恢復了創造力。6月份,我會來北京開畫展,提前選了8幅畫,八卦系列,送給施先生,表達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感激之情!」生活中常有情意輸給距離的故事,可這位女士,拿著畫,打著飛的,跑到北京,感恩、回饋幾十年前的情意。這位女畫家還有遺憾:「我應該裝裱好了,送給施先生,可是8幅畫一套,太多了,裝裱好了,飛機上不好帶。」再看施小墨先生,笑笑的,還是沒有更多題外話的一貫的樣子。

門診結束,又有一張小紙條傳進來,歌詞大意:我想來感謝您,您允許嗎?施老被逗笑了,難得爽朗:「感謝我,還問我?不用謝。」我追問施小墨先生的平和狀態,問他真不會著急?他笑了:「怎麼不會?醫學解決不了的問題,患者受苦,我心裡會很著急。」

再問,家裡有讓您著急的事兒嗎?

施老想起著急了:「我姐姐血糖偏高,就不要吃甜的了嘛,可冰激凌一下吃三個!你說她自己不注意,有什麼辦法!」哈哈,74歲的施老心疼老姐姐,特別家常。誰家還沒有個塵世情感、高低交錯、彼此彌補的段落?

不是有這樣說法嗎?如果你覺得輕鬆,一定有人替你負重前行。施老負重習慣了:所有揪心,自己疏解;然後,繼續操心。怎麼會不累呢?笑問施老打算干到什麼時候啊?

施老有些孩子氣地撂狠話:「打算干到今年年底就不出門診了。太多其他的事要做,很多經驗需要梳理、總結、留存。」

其實,採訪中,我還問過一次類似的問題,施老不假思索的直覺回應是這樣的:

「醫生就是戰士,要頂到最後一刻。」


大醫之相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真心。

誰說老中醫都仙風道骨?

父親遺囑,對應自嘲「不讓吃甜唄」

中醫的傳統學科屬性,讓傳統文化的薰陶成了耳濡目染與日常修習。施今墨先生學法律出身,是文史哲貫通的大醫。進而,傳統之修身、養性,仿佛成了必然。老百姓聯想到中醫,也往往是素衣長髯道骨翩翩。然而,我見到的施小墨先生,並非如此。

逆光而坐的施老,略有倦意。言語間,千鈞重擔在肩。預想的仙氣,被濃濃的紅塵氣息所置換:無數病患、不同病程、各異治療,錯綜複雜。簡單幾句話,我已經聽到了肺癌、甲狀腺癌、失眠、頭痛、高燒、不孕不育……施老把這些都放在心裡,腦子一直在運轉:療效怎麼樣?有沒有好一些?要不要換一味藥?「天啊」,我不由嘆一句:「還是專科好一些,比如皮膚科,沒這麼累心。」施老厚道一笑:「我是內科。」

好吧。咱們平頭老百姓都大致了解,內科都有啥。好像不摔折胳膊腿兒的,都可以歸到內科。於是,高強度的看診,時刻挑戰施老的體能極限。一次門診,徒弟抬頭驚了:施老嘴歪了!徒弟想趕緊帶施老走,施老淡定:「人家好多是從外地來的,不容易,不能走。」

問施老目前身體可好,施老突然頑皮:「不就是血糖高嗎,就不讓我吃甜的唄!」修身,特別是修生物學意義上的身,對施老來說,竟然成了一種奢侈,顧不上。

談話間,施老翻找東西:「我父親的遺囑,給你看看。正好清明了,我給《新民晚報》寫一篇《父親的遺囑》。《新民報》的創辦人是我父親的老朋友,其中著名報人鄧季惺先生,就是經濟學家吳敬璉的媽媽。贈我讀報50多年了,有情意在啊!」然後,我看到了這張施今墨先生的遺囑原件。說實話,拿在手裡,有怯意——擔不起。看上面的字跡,問施老,這是施今墨先生多少歲寫下的。施老答:「88歲。」施今墨先生享年88歲,這是在重病中預立的遺囑,要求身後將遺體解剖。施今墨先生是中國醫學史上第一位自願將遺體奉獻給醫學事業的中醫。後面,我們會談到,施今墨先生更是一位改革家。從遺囑可見:他的革新壯志,至死不渝。

唏噓時,施小墨先生突然站起來,喊小施先生跟他進屋取書。進而在一本《施今墨史料專輯》的扉頁上贈言,囑我存念。

在這本書里,我看到了太多施今墨先生的故事。也了解到,遺體解剖確認,他生前患有高血壓、糖尿病、直腸癌、膀胱癌、膽結石、腎結石……然而,他年逾80,仍為病人診病處方,是怎樣的毅力與獻身精神?

時光交疊,施小墨先生笑言「不讓我吃甜的唄」。雲淡風輕下,又是怎樣的傳承?


施今墨先生




施今墨先生的遺囑


誰說醫生不浪漫?

寫詩的施今墨,吟詩的施小墨

和施小墨先生聊天,時不時會聽到他吟詩。怕我聽不懂,還會邊吟邊注釋。當然,這詩都是施今墨先生所作。

施今墨先生原名施毓黔,年少因成績優秀被保送京師法政學堂。由黃興介紹加入同盟會,開始革命生涯。後來,袁世凱篡權、孫中山出走、黃興病故,施今墨棄政從醫,更名「今墨」:紀念誕生地貴州;學習墨子兼愛之道,治病不論貴賤,施愛不分貧富;勇於革新,要成為當代醫學繩墨。因13歲起就與舅父習醫,專心醫業後,很快譽滿京師。「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施今墨做到了。

1925年,為孫中山會診,提出中肯建議;1930年,為楊虎城診病,藥到病除。何香凝、溥儀、李宗仁等都多次延請施今墨看病。1928年,國民黨政府揚言要取消中醫,施今墨南奔北走,成立中醫工會,試圖力挽狂瀾。適時汪精衛岳母病重,西醫不治,有人推薦施今墨。施今墨看診:「安心服藥,一診可愈,不必複診。」眾人狐疑,然而,一語中的。汪精衛送匾「美意延年」,從此再不提取消中醫。

1931年,施今墨先生開辦華北國醫學院,辦學十幾年,共辦16期,畢業學生600餘人,作為中醫骨幹走向全國。

88歲病重之際,施今墨艱難地寫下了人生最後一首五言律詩。再三囑咐家人,在他過世之後,將此詩獻給周總理和鄧大姐:「大恩不言報,大德不可忘。取信兩君子,生死有餘光。」

周總理一直介紹施今墨是自己的保健醫;尊施今墨為老師、請他為祖國的醫學事業獻計獻策;在「文革」期間,更是秘密轉移、保護了施今墨全家。

採訪時,一側牆壁上,懸掛著施今墨先生和毛主席的黑白合影;一側是施今墨先生的照片,還有如今96歲施小墨母親張培英的日曆,「我母親畫畫,身體特別好。」

或許是想起了雙親舊事,感嘆時光如電。對面的施小墨先生,又吟了一首施今墨先生84歲寫下的詩:

「人因不睡苦愁添,我自欣然願失眠;晝夜無分尋常事,人生歲月倍流年。」

施小墨先生說,從小就看著父親屋裡的燈總是亮的。父親床頭柜上總放著一把小茶壺、小碟上一塊手巾、一個耳勺、一個本、一支筆。即便睡下了,也反覆斟酌白天的行醫,一旦有所得,翻身而起,記下來。經年累月,失眠是常態,笑稱「倍流年」。

施小墨先生感慨父親的胸襟,又吟了一首父親的詩:

「人死如歸本自然,不聲不赴亦休閒,揚灰尤勝留瓶匣,不入萬安舊墓園。」

上世紀30年代,施今墨曾在萬安公墓購置了家族墓地,但他最終卻立下了前文提到的遺囑,將遺體捐獻解剖。人世間沒有真正的設身處地,很難揣測施小墨先生面對如此父親的心境。施老吟詩,一句一句、一首一首,後面的小施先生也靜靜聽著。畫外音,是生命脈動的強勁: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題外話一則:1911年,武昌起義發生的十幾天後,太原全城被起義軍占領。山西巡撫陸鍾琦被殺,留下了孫女陸士嘉。母親施氏只好帶著女兒陸士嘉投奔弟弟施今墨。在舅舅的保護下,陸士嘉健康成長還接受了西方教育,成為了中國著名的流體力學家。

看到這裡,大家對上號了嗎?

陸士嘉先生,是高曉松的外婆。

世事輪迴,人生何處不相逢?


誰說醫生的字都是天書?

「父親開的藥方,可以當字帖」

網上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醫生的字瘋傳,甚至有書寫不好的小學生振振有詞:我這是學醫生的字呢!網友們一笑之餘,還會把日常就診遇到的醫生天書上傳,相互取樂。醫生的確有速記一說,但也有例外。施小墨先生說:「父親教導我開處方字跡一定要工整清楚。他自己寫一手深有功底的好書法。他要求我和姐姐經常練字。」在《施今墨史料專輯》這本書里,果然有很多先生手書的詩、隨筆、處方、醫學事業發展建議……

裡面記載:「施今墨寫得一手深有功底的王體字,一位書法家曾經說,施今墨不作為醫學家,做個書法家也是相當有造詣的。他時常教導學生和子女:當醫生一定要把字寫清楚,拿著『天書』去藥房,或抓錯藥,或藥房不認識讓回來問醫生,來來回回給病人增加負擔。」

我特意帶了一個仿古的線裝本,請施小墨先生寫幾句。施老說,自己和父親的字差好多,但還是認真、莊重地寫下:

「沒有繼承,就沒有傳統;沒有創新,就沒有發展。」

很有趣,這個本子是孩子買來寫詩的,在封面寫上《哆啦A夢》,裡面畫了四格漫畫和時光鍾。或許,在孩子看來,這就是詩。再一頁,就是施老寫的這四句話。仿古的紙頁翻動,字跡清晰,年輪也清晰。

而施今墨先生的書法,就在不遠處,繞樑。



大醫之精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苦學。


說中西醫難以融合?

「父親是改革家,他讓我大學讀西醫」

見施小墨先生,第一個深入了解的問題就是中西醫關係。

1945年,施小墨出生在東絨線胡同194號,一個前後三進的大四合院。上有兩個哥哥、五個姐姐,而父親已逾花甲之年。父親的診所就在家裡,三間東廂房內部打通,另設藥房。一張條案前是施今墨和患者,旁邊會有學生專門抄錄藥方。當時施今墨早已名聲在外,每天上門求診的人絡繹不絕。那個年代,在前門火車站,只要跟車夫說「去施今墨診所」,不需要地址,就能送達。年幼的施小墨,總能看到有人帶禮物上門,感激父親的救命之恩。孩子雖是旁觀視角,「尊重」的種子,還是發芽了。

因父親給八一電影廠的副廠長夏川看過病,夏廠長經常邀請全家去看電影和拍戲,施小墨對電影產生了濃厚興趣,打算走文藝之路。到選擇大學專業方向的時候,父親終於說出了願望:「你學醫吧。將來做個醫生,可以站在我的肩膀上,我能幫你一把。」同時,父親特別囑咐,「中醫治病是一條腿,你要兩條腿走路,走中西醫結合的道路。」 於是,施小墨考上了當時的第二醫學院,即後來的首都醫學院、現在的首都醫科大學,專業則是西醫。畢業之後,施小墨來到了寬街中醫醫院當大夫。

施今墨對兒子的囑咐,正是是他一生行醫的一個高度的概括:極力倡導中西醫結合。讓兩個哲學體系、兩種世界觀,在「治病救人」的目標下,融合。

那施小墨的文藝情結呢?還在。

如今,他也會像父親一樣,每天晚上在腦海里把白天看過的疑難病例,像放電影一樣過一遍。中醫世家特有的藥香,深邃的夜晚,柔和的燈光,伏案走筆,捧書夜讀。鏡頭拉遠,這到底是父親還是兒子?這不就是電影畫面嗎?追問施小墨先生,他眼睛裡有星光一閃:「我喜歡京劇啊!這周末就有約,去看戲!」

中醫家庭長大,學了西醫,當了中醫大夫,心裡還有文藝夢。這樣的醫生,面對至今依然不時產生爭執的中西醫,更有發言權。因為施小墨深知,父親倡導的中西醫結合,絕不是讓病人吃西藥、又吃中藥;也不是讓西醫大醫院裡增加個中醫科。

施小墨堅定:「父親認為中醫和西醫是兩個體系,就像英文和漢字是無法混合在一起的。父親所提倡的是精研中醫、用中醫理論和方法去辨西醫的病,去總結每一種西醫疾病的中醫方。俗話講『氣死名醫海上方』,是指中醫的專屬專方。如果將來能實現,每一個西醫的病,都有中醫的一個專方,這就實現了中西醫完美結合的目的。它既保留了西醫在診斷方面的優勢,又保留了中醫在治療上的靈活性,把中醫和西醫的優勢都結合在一起,為傳統醫學創新發展做出了傑出貢獻。」




誰說不能遊刃選擇中西醫?

大記者蕭乾,非常明智

一個有趣的小插曲。

曾經,中西醫雙方打賭,中醫能否診脈斷孕。施小墨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做不到。中醫講究望聞問切四診合一,就算摸出滑脈,至少還要詢問患者的身體狀況;倘若真的以脈象判斷是否懷孕,「這是對患者極度的不負責任,已經違背了中醫的原則。」那古裝電視劇里的「懸絲診脈」呢?施小墨先生說,「只不過是藝術加工後的假象。」

施小墨先生,就是這麼較真兒,就是這麼表達,沒有半點虛妄。

「中醫是傳統醫學,一直是我們中國寶貴的民族文化遺產。但是總是要創新,才能有發展。沒有繼承,就沒有傳統;沒有創新,就沒有發展。這是我一直提倡的概念。就像現在電商,把傳統門店就給衝擊了,因為人家打個電話或上個網,東西就送家裡了。

「我給你講個故事。20世紀有個大記者叫蕭乾,有一次穿著病號服就跑我這兒來了。他說,我偷偷地來了,醫院不太願意讓中醫去會診。他說,住那兒就得遵守制度,我就借個散步,離您家也不遠,就來了。他有一篇文章叫《我的醫藥哲學》,他說我不懂中醫,我也不懂西醫,但是只要對我身體好,我就為我所用。我覺得他非常明智。從病人的角度,中醫和西醫都是一種工具,健康的工具。看中醫還是看西醫,只要對自個身體有利,才不虧待自己。對吧?就跟你選擇吃西餐、選擇吃中餐一樣,是不是?」

一位74歲的老中醫,連電商的例子都舉了,可見關於中西醫的誤解,讓他多著急。

誰說中醫玄乎?

「診斷如作戰,用藥如用兵」

施小墨先生提到了父親的一個名方成藥,我真跑到同仁堂買了一瓶。包裝盒上,果然已經沒有了「施今墨處方」相關字樣。施老解釋:「比如說父親有一個很著名的方,叫作氣管炎咳嗽痰喘丸。

「咳嗽痰喘是中醫的症狀,氣管炎是西醫的名。他就把方子交給同仁堂了,同仁堂作為成藥,很出名。過去盒上都寫著『施今墨大夫處方』,但後來把這個名字去掉,我這還有處方照片。這次有一位全國政協委員就提了一個提案,說應該在名藥的上面,寫上名醫處方,恢復傳統。他說這是大夫的信心,對藥負責到底。」

關於施今墨先生獻方的故事,震撼。

1953年春,施今墨應邀赴中南海西華廳。周總理和他進行了一次長談,就開辦中醫醫院、中醫學院、中醫研究院等問題徵求他的意見,並要他推舉人才。在一次中藥博覽會上,他獻出了治療肝硬變、慢性痢疾、十二指腸潰瘍、肝脾腫大等十大驗方。後來,又多次獻方。

施小墨先生呢?

1982年,他把父親抗衰老系列名方無償獻給了同仁堂製藥廠。三年後,「抗老延年丸」「防衰益壽丸」投放市場。同仁堂獎勵了他3萬元。他將1萬元留給母親,其餘都捐給了市振興中醫藥基金會。1995年,到南寧義診,又為當地求醫困難所動,把經過自己改進的家傳驗方「童寶」,無償捐獻給了廣西人民。這舉動的價值之大,就好像把家傳秘籍,公之於世。

施今墨先生切脈高超,用藥極其講究。他創造性地發展了配伍用藥,就是中醫界流傳的「施氏藥對」,也稱「對藥」。他的藥對,約有300餘對。有的對藥古已有之,大多數都是先生在實踐中創造出來的。有的寒熱並用,有的表里並用,或一陰一陽、一氣一血、一消一補、一髒一腑,巧妙配合,豐富多彩。

施今墨先生總結:「診斷如作戰,用藥如用兵。」

對應施小墨先生那句:「醫生就是戰士,要頂到最後一刻。」

誰小看我說我只是名醫?

是名醫,更是革新者

施今墨先生有言:「人家治不好的病,你也治不好,謂之庸醫;人家治得好的病,你也治得好,醫道一般;人家治不好的病,你能治得好,這才是一個醫生應該為之追求的目標。」

這裡提到的只有病、患者、痊癒與否,哪裡還分中醫和西醫?

施今墨先生還有更鏗鏘的言語:「我本是中醫的革新者,不革新便無進步,無進步便不存在的論定者,具有改革中醫方案的整套計劃者。而在社會上,僅認為我是一個能治病的名醫大夫,淺之平視我矣。」

真不敢。施今墨先生傾盡生命、勵精圖治的,就是中西醫的有效融合。而施小墨曾經不問收穫的、早期近20年的埋頭耕耘,也讓自己的大名在廣大患者中間傳開了。1987年,就作為最年輕的中醫,被列為北京市52位名醫之一。這麼多年,他依然一方面堅持臨床陣地,一方面潛心研究父親的學術思想,發表了多篇論文,做好繼承與傳承。施小墨說父親生前曾有此唏噓:「我死後10年,可能還有人提起,死後20年,恐怕連知道我名字的人也不多了。」

1969年至2019年,整整50年。我們難道不記得施今墨先生的名字了嗎?

10歲的兒子跟我說:「媽媽,我要去看看施爺爺。告訴他,我病好了。」

誰說名醫的神奇只是傳說?

是記憶,更是銘記

施今墨先生生前的唏噓,如今兒子施小墨道來,依然有痛感。怎麼會忘記呢?施小墨燃燒自己、救助病患的方式,已讓父親施今墨的傳奇得以續寫。最後,讓我們一起借《施今墨史料專輯》來回味施今墨先生的傳奇片段。名醫、革新者,應該被銘記。

片斷1

上世紀20年代的北京,有一夥以綽號「南霸天」為首的惡霸,胳膊上架著活鷹,整天橫行於街市或公園,侮辱甚至綁架、姦污略有姿色的民女。受害者無處伸冤,只能忍氣吞聲。適逢軍閥張宗昌的寵妾患了疑難病,求巫拜神延誤多日,病情日重。無奈之中,張宗昌請來了施今墨。

一番望聞問切,下藥時施今墨想到了那伙惡霸,他故意面露難色,對張宗昌說:「夫人病情複雜,病勢較重。為求特效,需用奇特的藥引,如軍隊之作戰必謀出奇兵方可獲勝。但奇特藥引難買,有者恐不肯割愛,不知將軍能否鼎力相助?」一番激將,張宗昌誇下海口:「只要北京有的東西,醫師只管開方,我都能弄到。」

於是施今墨在藥引中開了「鷹爪」,並說:「近聞街市、公園有架活鷹者,如能到手,最助療效。」張宗昌立刻下令手下尋找,很快找到那伙惡霸,不由分說,搶得活鷹便走。惡霸們自知惹不起,也只有唏噓嘆氣的份兒了。

片斷2

「文革」期間,施今墨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被抄了家,病重臥床。1967年9月的一天夜裡,有人急促地敲門,家人驚恐異常,施小墨去開了門。原來是一位中年婦女。她兒子患乙腦合併肺炎已深昏迷一個多月,眼珠已不會動,現正住院搶救,氣管已切開。孩子的父親被打成「黑幫」,她在絕望之際想起了施大夫。小墨十分為難:老父已是86歲高齡,且重病臥床。那位婦女聞訊悲聲大哭。哭聲驚動了施今墨,他掙扎著坐起來,連聲說:「請進來!請進來!」施今墨靠在床上,口念方子,由小墨抄方。

施小墨抄方後大驚:一張處方竟動用那麼多貴重藥,這不是又給自己增加一條罪狀嗎?施今墨讓兒子在方子上註明病情危重,請藥店照顧抓藥。施小墨只得照辦。那位婦女含著熱淚,拿著方子走了。施今墨躺在床上對兒子說,做醫生要「膽愈大而心愈細,智愈圓而行愈方」。即使救不了病人的生命,也盡了醫生的責任,怎麼能只考慮個人的安危得失呢?患兒服藥後,眼珠會轉動了,但孩子最終還是去了。那位母親與施家成了朋友。她說:「怨我們自己看病太晚了,我永遠忘不了施大夫。」

片斷3

施今墨第一次為周恩來總理看病,不免有些緊張。號脈開方之後,他半天也沒開口。這時周總理很隨便地問:「開的什麼湯頭?」施今墨說:「保和丸加減。」總理笑了:「原來施老先生的湯頭是要我病好了去『保』衛『和』平啊!」

1953年春,海棠花開時節,施今墨應邀赴中南海西華廳。周總理說:「施老先生,我想請你做老師,談談中醫的發展問題。」施老雙手抱拳,連稱不敢:「總理太客氣了,今墨不過一介草藥醫生。」總理說:「不然,您是專家,搞任何專業,不聽專家的意見,不懂裝懂,那是要吃虧的。我是誠心請教,請不要過謙。」施今墨說:「總理,中醫要發展就必須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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