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西陽。山西省中條山有色金屬公司退休幹部。山西省作協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流逝在身後的歲月》,有數萬字散文、短篇小說在報刊及新媒體平台發表。
牆(上)
一
雷雨交加,陰雲低沉。醫院門診大廳的玻璃窗下站滿了人。大家或神情麻木盯著窗外的雨,或一臉疲憊想著心事。
大廳異常安靜,還是田盼好,什麼也聽不到。她坐在窗戶角的牆根兒,一臉悲涼,頭無力地靠在牆上,雙目絕望,盯著挂號窗口上方,電子版循環出無窮無盡的字幕,她把上面賣藥的廣告,全看成兩個字:癌症。
從中午快下班時,大夫給了田盼好確定診斷結論:你得的是乳腺癌,已非常嚴重了。一刻也別再耽誤,先準備十萬塊錢,住院手術。大夫說完,看著她的額頭頓時沁出一層細汗。又問:你家屬呢,這麼嚴重的病怎麼讓你自己來了?田盼好嘴唇顫抖,語出艱難,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大夫。」轉身走出診室。
田盼好如何擠進電梯,如何走到門診大廳,坐在窗角下,她必須先找個地方快點兒坐下來,怕自己支撐不住倒下去。外面下著大雨,窗前站了這麼多人,她全然不覺。腦子裡出現最多的是大夫那幾句話,每句如尖刀戳在她的心窩。田盼好目光呆滯盯著電子版的字幕在想:我這四十五年的人生就算走到頭了嗎?即便是日子再艱難,也不想死呀,何況還有二十五萬的高利貸沒有還呢。再貸十萬,能換回這條命嗎?
唉!一聲從田盼好胸腔里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嘆,在大廳的四壁碰撞,足以讓周圍人的目光,齊刷刷轉向她。
田盼好,沒動地方,一個姿勢,雙手抱膝,仰頭靠牆坐了幾個小時。時間,此刻在她的生命里終止了。不再去想,得趕緊回家,地里的活等著呢,果樹該噴藥了。棉花該剝最後一茬芽子了。玉米地里的草太多了。平日裡忙得恨不能將自己分成幾段的田盼好,這幾個小時將那個亂糟糟的家扔在一邊,腦子裡只反覆盤旋著:這世界和我沒有關係了。這熱鬧喧囂的人世少了我,什麼也不少。我就要和眼前這一切告別了。眼前艱難的日子,眼前這座我第一次來的大城市,她繁華得讓人頭暈目眩,來不及看清她的模樣了。還有我那片打磨了幾十年的土地,和在土地里常常能看到的他。
之前,田盼好從不讓自己放開了去想不能想的人和事。這會兒,她再也不克制了,任思緒奔跑。離開大夫的診室到現在,她腦子裡出現最多的一個人,是她平日裡不讓自己去想的那個人,是她很刻意迴避了十多年的那個人,也是她深感自己愧於他的那個人。如果有他的聯繫方式,田盼好此刻不再強迫自己了。可能會有勇氣給他打個電話,給他說一聲對不起,還可能會在他的面前哭一場,向他說出藏在心裡已久的話。
從昨日離開家到現在,沒人和田盼好聯繫過。平日裡她從不在意誰是否和她聯繫。在外地打工的丈夫,更是不指望了。有他沒他一個樣。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有他們的日子過。一個妹妹忙著自己的工作。這會兒她拿起兒子退下來的舊手機,看了一眼,沒有一個人能使她想打個電話,傾訴這絕望的心情。人如果在不知不覺中死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人必定終有一死。唯有這判了死期,卻不知在哪一會兒就得離開,等待著死,最折磨人。此刻,田盼好正受著這種煎熬,她斷定自己沒有多久的活頭了,從大夫的語氣里,眼神里,她接受到的全是絕望。
電梯里湧出一群人,其中一對時尚男女,那穿著打扮,田盼好只在電視里見過。只因他們邊走邊吵架,聲音很大,田盼好將目光落在女人身上,一直追隨著人家的腳步到大門口:看看人家這身舒適的衣裙,尤其是那雙走起路來輕軟的米黃色皮鞋,真讓人羨慕。田盼好把目光從那女人凌亂的腳步上,移到自己這雙只有十五塊錢的網狀球鞋上,就這雙鞋也穿兩年了。還有自己這身行頭,從上到下不足五十塊錢。之前,她從不和人們攀比,覺得攀比是最折磨人的事情,她只認自己的命。儘管田盼好嫁給孫老大的那一年,村裡一位會相面的先生給她的公公說,他們娶了一個命貴的兒媳婦,日後會有厚福,孫家也會跟著她享福。可田盼好這幾十年吃的苦,受的罪,常常想起那位相面先生的胡扯,要真命貴,應該先是自己過得好啊。
當一個人覺得自己將要與世界永別的時候,首先產生的念想,可能是這個世界虧待了他多少?多少心愿未了?因這不公平的人生,會有諸多的遺憾。而田盼好此刻只想著她愧對一個男人,她覺得自己沒有機會去還這個男人的情了,恨不得把腦袋撞開,不停地追問自己,為何要在快死的時候才有這種想法?為什麼?
已是夜裡十點多了,呼嘯前行的高鐵上,田盼好平靜了許多。在飲水處接了一杯開水,拿出自己帶的烙餅,一股餿了的味道,傳到鄰座一對戀人的鼻子裡。女孩誇張地翹著蘭花指捏住鼻子,一臉厭惡看著田盼好手裡的餅子。盼好趕緊掐了一口放在嘴裡,把嘴唇抿得緊緊的生怕這味道再傳出去。剩餘的塞進塑料袋裡,紮緊了袋口,重新放回包里。鄰座的小桌上,擺著多種零食。女孩每拆完一袋先往自己嘴裡投放一顆,再往男孩嘴裡投,投不準時會掉在腳下,能聽得膨化食品踩碎的聲音。田盼好緊蹙眉頭將臉轉向窗外,望著茫茫黑夜,偶有點點燈光被極速拋向遠方,她追逐著那點光亮,想像:那光點下一定是個村莊,就像我的村子,每到夜晚只有一兩盞路燈亮著,十分寧靜。近幾年越來越寧靜。夜裡常有睡不著的時候,會站在自家的門口向巷子遠處望去,常常是空曠的,有那麼幾次路燈下的石頭上會蹲著一個壯年男人,在暗處看男人抽煙,會看著他將那根煙抽完,再續上,續上,再抽完。然後起身甩著蹲麻了的腿,向家走去。直望著他走到家門口,接著聽到那兩扇鐵門開關時碰撞的聲音,哐當,在寧靜的夜裡格外刺耳。而後,自己才敢輕輕地關上自家的木門,生怕關出一點聲音傳到牆那邊,絕對不敢讓隔牆的男人覺察到,自己也深更半夜了不睡覺,而且還站在黑暗處看著他。
十多年了,田盼好表面上寧靜安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種地,掙錢、還帳,再無它求的樣子。村裡人都說她是能下苦,會過日子,是村裡獨一無二,老實本分的好女人。可田盼好心裡的煎熬誰又能知道,她不能向任何人傾訴這份煎熬,她在維護自己神聖不可侵犯的名聲中承受著這份煎熬。這煎熬,來自於隔牆那邊叫梁寬的男人,一個單身男人,偷偷幫她乾了十多年農活的男人。嗯,是偷著的,村裡沒有任何人知道。梁寬做的隱蔽,乾淨、徹底,不會讓其他人看到自己給隔壁守空房的女人乾地里的活。而且一干就是十幾年。一個偷字開始,就把十多年的辛勞隱藏了,甚至抵消了,也把整個很神聖的過程弄變味兒了。也正為此,田盼好沒膽量去正視,沒膽量去面對。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最初的正常演變成不正常,還是一開始就不正常,一直到此刻,她承受著巨大的良心譴責。這種譴責是確診自己得了絕症開始。起初,田盼好不知道這男人為何要這樣,月光下給地理除草,在人們都吃午飯,歇著的時候,頂著太陽幫她往樹上噴藥。最初,田盼好認為,他這樣做是沒安好心,所以她不屑一顧,保持著冷漠的態度,一丁點不去反應,心想:時間一長,你自然就不幹了。我也犯不著和你說什麼。可十幾年過來,這個梁寬並沒有田盼好想的居心不良,也沒有奢望她的感恩。在梁寬心裡這份付出是他心甘情願,不求任何回報。是自覺自愿的行為,是超脫男女之間那種更神聖的情愫。可能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也許這種情願已沒有為何。就這麼做了。只是做的不光明正大,不能讓左鄰右舍發現,在人們都歇息的時候,在有月亮的夜晚,只要他看到盼好地里有活,就想盡辦法去干便是。悄無聲息。
梁寬是梁家的養子。他的出生地據說是河北唐山的。他的養父母早年從河南逃荒到孫家莊。一直沒有兒女。1976年的8月,唐山大地震後不久,老梁兩口子出門了,一走便是一個多月。只聽鄰居們說,梁家在唐山有親戚遇難了。他夫婦前去看望。一個多月後,老梁夫婦領回了一個兩歲多的男娃,便是現在的梁寬。梁寬十三歲那年,養父病故。十七歲的時候養母又病故。撇下他孤零零一個人在世上,好歹讀完了高中。從此便自己種地養活自己。梁寬性格孤僻,在孫家莊沒有親戚,也不與左鄰右舍來往。除了種地,陰天下雨便躺在炕上看書。村裡也有熱心人給他說媳婦,不是人家嫌他窮,就是他嫌人家不合意,一來二去,是耽誤到現在還沒找下個女人,還是他心裡早已容不下別的女人。梁寬對牆隔壁的田盼好產生的好感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
田盼好剛嫁給孫老大的那年,還是一個剛二十歲年華正好的美女子。孫老大的父親是村主任,田盼好藉此進了孫家莊當了小學老師。她每天去學校的途中要經過梁寬家的門口,田盼好獨特的氣質,沉穩的性格,每日看到她時腋下總夾著一本書,走在農村的街頭小巷,在梁寬看來就是一道無比美麗的風景。田盼好嬌好的容貌,苗條的身姿,牢牢印在梁寬的腦海。他把田盼好與自己讀過書中所有描寫的美女放在一起對比,似乎也沒有他實實在在看到的田盼好靚麗。起初他是無意識碰見她,之後他每天掐算著時間站在門口等待著盼好的出現。兩年後,田盼好的公公不當村幹部了,田盼好也跟著退出了小學老師的職務。不去學校之後,田盼好極少出門,梁寬雖然和她住著一牆之隔,卻很難看到她。再後來孫家的兄弟分了家,孫老大和田盼好分得他們應得的土地,正好與梁寬的地挨著。盼好從此早出晚歸泡在地里,梁寬心裡的幸福卻與日俱增,天天在幹活時,直起腰抬起頭就能看到盼好的身影,他有出不完的力氣。剛開始,田盼好與丈夫一起下地,當她的兩個孩子都出生後,就不見孫老大了。只有田盼好一個人常年在地里天長日久地辛勞,梁寬也天長日久望著她辛勞。從何時萌生偷偷幫著她減輕辛勞的,他們誰也記不清年月。
日子長了,這對人到中年的男女各自在心裡不自覺築起了一堵牆。田盼好,一是害怕梁寬幫她的事情傳出去會造成怎樣的輿論。二是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再想這些事情了。犯不著為不能做的事情毀了自己的名聲。可後來理性控制她的就不是能與不能和該與不該,而是很刻意地迴避和害怕,這種迴避和害怕慢慢又成了說不清道不白的障礙,還是這種障礙其實就是他們各自內心強烈的渴望?這渴望被障礙層層包裹著,撕不開,扯不去,牢牢駐紮在他們各自的心裡,那麼強有力地牽扯著一個男人的執著和一個女人的堅守。田盼好明白自己越來越害怕,表示著什麼,她越是清楚這一點,還越堅守自己的最初:不能去理他,讓自己和他心裡那根敏感的神經在無聲中自然乾枯死亡。絕不能去觸碰。她告訴自己,走碰頭都不能去看他一眼,更不能和他搭上話,如果和這個男人一旦搭上話,管不住自己,那後果不堪設想。會湧來怎樣的閒言碎語,田盼好十分清楚。就像她在人群里聽著人們在議論別的女人一樣,那麼不堪入耳,什麼難聽說什麼:賣X的女人,騷貨,勾引男人……什麼髒說什麼。偷情是兩個人的事,可往往是女人承受著最不堪的謾罵和攻擊。甚至還編出了順口溜;男人在外打工,女人在家成精,只要是人給錢,丑老都不放空。田盼好每次看到自己地里的活被梁寬偷著幹完了,就會隨時把那些髒話扣在自己的頭上,像緊箍咒似的,用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把自己牢牢地箍起來。
田盼好矛盾痛苦,在靈與肉之間撕扯著。而梁寬則想:我不會逾越你的心理防線,你不要覺得我為你所做的事兒是圖謀不軌,這樣想,便徹底褻瀆了我的情感世界,毀了愛情在我心裡的神聖,寧可今生就這樣遙望,也不會去毀滅。那樣的話,你也太小看我梁寬了。時光在他們各自的內心防備、掙扎中一天天的流失。
田盼好深深陷入在難以自拔的愧疚里。這種愧疚,是從今天上午到現在,突然跑出來折磨得她比大夫給出了最後的診斷還痛苦。也許是長期以來這種愧疚一直潛藏在她的靈魂深處,從不挖出來面對,還是因為愛才如此隱藏,她弄不明白了。只拍打著自己的胸口想:如果今夜讓我看見他還蹲在路燈下抽煙,我會走上去和你說說話,我會將心裡的疑慮問出: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好,總歸要有原因的呀,為什麼?我一定要去問問他。一個快死的人了還怕什麼名聲,這看不見摸不著的名聲,把自己捆綁的透不過氣,明明知道這個男人暗地裡對自己的那份用心,卻在裝憨賣傻,強迫不去感覺,不知道為什麼,在離開人世之前,如果連這點事情也弄不明白,那死了也太冤枉太窩囊。
梁寬往日偷偷幫著田盼好做的點點滴滴,全都浮現在她的腦海,她一遍一遍在思維里搜索著,往最遠處去搜索,越想越難過。她強迫自己忘掉的事情,今夜全都復活了,而當復活的往事,全變成回憶的時候,她又深深懷疑,這一切是真的還是假的?甚至恍惚到她想不起這個男人五官長得什麼樣,只是粗略知道他個頭挺高,黑黑壯壯,肩膀寬寬,走起路來將地踩得咚咚響,在隔牆這面聽得清清楚楚。從來沒有仔細看過他的模樣,不敢看,不讓自己去看。但,從他每次往果樹上打完藥,在地頭放藥桶的小房子裡,用木棍寫下幾個字「藥已噴過」從他蒼勁的字體里,可以斷定,他是不一般的男人。
田盼好挖空心思在尋找過往的點點滴滴,一個細節也不放過,她詛咒自己的行為,雙手脫腮,臉在一陣一陣地發燙,想著十多年來這種可恥的心理:好像習已慣了將一些活放著,等著梁寬去做。地里的草,明明可以趁著剛下過雨,鋤掉,卻有意識地先撂著,只要有明晃晃的月亮懸在天空時,第二天地里的草準是神奇般地乾乾淨淨了。多麼可怕的習慣,多不知廉恥的依賴,每當那時,她只是在心裡罵自己,你這是在找死,總有一天這見不得人的事情會暴露。也是每當梁寬偷著給她幹完活的那幾天,田盼好也會悄悄去看婆婆的臉色,看鄰居們的神色,觀察人們是否發現這一秘密。
從上午到現在,梁寬無可阻擋地占據了田盼好的整個神經,甚至淹沒了今天確診的癌症給她帶來的痛苦。她此刻好想自己是一個沒心沒肺沒有記憶的白痴,該多好。讓這強求的隱忍退去,又重現,誰又能知這種積累起來的心魔,會在一日爆發,這種爆發,一旦衝出心的牢籠,會將自己的靈魂與肉體撕裂地血肉模糊。此刻,她根本不想愛情,也許她從來沒想過愛情,這兩個字對她來說太遙遠太奢侈。望著被黑籠罩著大地,她只想自己欠了一個男人十幾年的人情。
田盼好一個姿勢,右手托腮,將額頭貼在車窗上,不眨眼地望著窗外的黑,這深不見底的黑,讓她更加絕望。讓她在想這個男人之際,又想到了墳墓,墳墓也是深不見底的黑,不久,她將會永遠沉入黑暗,再也看不到一絲光亮,再也聞不到人間的煙火味道。一想到此,盼好大口大口喘息著,像是要將不久無法呼吸的空氣,全部吞進腹腔里,會下意識去望天空,想立刻看到星星月亮,她經常半夜站在院子看星星,看月亮,在觀望它們的同時,會側耳聆聽牆那面的動靜。其實很多時候,聽牆那邊的動靜,已成為田盼好精神上的需求,只是她不願意承認罷了。此刻,她面對著窗外一望無際的黑,堅定地告訴自己:我再也不只是去聽,去想,去害怕了,我要和他說話,說很多很多的話,把這十幾年該說而沒說的話,全說給他,把這十幾年對他的愧疚,說出來,再也不怕鄰居們說閒話了,我要見他。
二
六月的農田裡,到處瀰漫著濃郁的氣味兒。剛剛下過一場透雨,青禾植身於土地的生長中,沐浴著陽光的擁抱,散發出泥土與莊稼混合在一起特有的氣味兒。莊稼人熟悉土地的味道,像母親熟悉自己孩子的味道一樣。伸展著枝葉的玉米剛剛吐出嫩白的櫻子,頂著稀碎的小花,走近它一股甜中帶澀直撲鼻息。陣陣風兒刮來,棉花地里淡淡的農藥味兒,伴隨著地頭的青草味兒,能瞬間趕走全身的疲勞。只有這通紅的太陽,青綠的莊稼,到處散發著生的氣息,才是田盼好緊張疲勞的神經剎那間得以緩解。從人海車潮的大城市突兀站在這幽靜溫熱的農田間,田盼好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之前,她從沒有覺得自己會如此留戀這片土地。她曾厭棄過自己是個農民,尤其是和掙工資的妹妹相比,她哀嘆自己當初的無法選擇。命運將她推到了這片土地里,只有認命,只有在土地里刨希望。與土地打交道這麼多年,從未嗅到過這土禾混雜的氣味會讓人剎那間產生全新的感覺。下了公共汽車,進村子這幾里路,是田盼好這兩日來最輕鬆的一會兒。走在這田間地頭的土路上,她才實實在在感到自己的存在,感到她是屬於這片香與臭包裹的土地,感到活著原來這麼好。急切想見到梁寬的心情讓她等不到進村的小三輪出現,便繞著莊稼地的小路往家走,時不時深吸幾口地里特有的氧氣,讓她頓覺清爽。
這是一處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小院,不寬的土磚門樓,兩扇黑漆木門已脫落得斑斑駁駁,三分大的院子,靠北一排低矮的平房,牆面早年刷過的塗料,風吹雨打全裸露出水泥面。平房前沿有一米寬的土磚台,台子上靠東邊的牆根兒放著各種農具,鐵鍬,鋤頭,鐵耙子,全都擦得明光鋥亮。兩隻雞對臉臥在窗台上,聽得大門響動,疲憊地睜開眼睛,聳著脖子上的羽毛,抖動著通紅的冠子,望著主人。雞一定是餓壞了。田盼好沒顧上看雞祈求的眼神,背上的包也沒有放下就站在牆根兒,屏氣靜聽隔壁的動靜,長久沒有聲音。這會兒才細想:好像有一陣沒有聽到隔壁大鐵門的聲音了?不對,也許是我這段的病給鬧的,沒有在意去聽。她忐忑著進了屋門,放下包,給雞拌了食,雞食盆剛著地,另外三隻不知從哪個旮旯里乍著翅膀奔跑過來。望一眼它們狼吞虎咽,她轉身出了大門。站在巷子口,前後看了看,巷道里沒有人,沒有人也得繞到房後走。
盼好家的南牆,正對著婆婆家的北屋,梁寬家的南牆正對著婆婆的隔壁山花家的北屋。這四家的北屋南牆中間沒有通道,去梁寬家,走正路須經過婆婆的門口和鄰居山花家的門口。婆婆和這個山花,是盼好最害怕的兩個人,這兩個人也是這條巷子裡最會滋生是非的主,田盼好寧可從豁了口子的牆上跳過去,繞遠路,從房後走,避開婆婆和山花的家門。
田盼好表面上裝作無所事事,從房後的牆根東一顆西一顆尋找蒲公英,手裡已捏了兩三顆,四下望著向前走,很像是在尋找這種野菜。牆根兒底,屋檐下的磚縫裡,是有人能吃的野菜,一般沒人在這些地方挖它,嫌它不幹凈,總會有貓狗在這些地方拉屎尿尿。而這時,這些開著小黃花的蒲公英,掩護了田盼好翻江倒海般的緊張。這是從心裡有了這個男人以來,第一次準備去他家裡,去見他。那種慌亂,能聽到自己怦怦跳的心臟,不時用手去捂住心口,生怕它會跳出來。走走停停,繞房後也就一百多米的路,她像爬一百條大坡那樣費力那樣難挨。這是要去見自己在心裡迴避了十多年,卻又放不下的男人。像揣著十八隻吊桶的心,讓她血流加速,手腳冒汗,將自己這一路想好見到他要說的話忘得乾乾淨淨。就這麼一步一停地挪到了梁寬家的門口,迅速抬目望去,卻看到一把鎖掛在大鐵門上,她一下子又輕鬆了許多。看看天,心想:這會兒可能還在地里幹活,便又從原路返回。還好,這艱難的一來回沒碰到一個人。到家後,卻無心做任何事情,胡亂給自己弄了一口吃的,一直支愣著耳朵在聽,眼看過中午吃飯了,牆那面還是沒有動靜。
此刻,很難用語言形容田盼好的心情,坐臥不寧,屋裡屋外不停地走動,多少年都過來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今日要這麼迫切地想見到他,這種迫切,將她在省城醫院的牆根下及高鐵上,有條有理想著見到梁寬後的種種場景,全變成此刻的慌亂和此刻的急切。還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預感,好像她再也見不到這個男人似的。越這樣想,越想聽到那扇大門的響動,可它就是不響,死一般地寧靜。情急之下,田盼好竟然想到了梯子,她搬過門洞裡的梯子,搭在梁寬與自己家一牆之隔的牆頭上,當她爬到抬頭就能看見梁寬的院子時,突然覺得心跳加快,接著是頭暈目眩,站在梯子上感到周圍的一切都在晃動,像踩在雲上,不知哪一腳下去就會踏空:我突兀這個樣子出現,讓他看到,可能會把我倆都嚇得半死。不行,這樣太唐突了。她又往後退了一步,可迫切想見到他的心情在燃燒,在沸騰,波濤洶湧般地推動著她:即便看不到他人,看看他住的院子也行呀。想到這裡又往上爬了一個格,一抬頭就能看到整個院子時,她又退了回來,緊張,難耐的緊張,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萬一真是我一抬頭看到他,那可咋辦?那種難堪和不知所措,該如何是好?田盼好趴在梯子上,不想下也不敢上,心狂跳的聲音,讓她覺得這世上最大的聲音,就是心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到這把年紀了,還會如此激動,還會如此幼稚可笑,還會如此不著調地爬梯子。趴在梯子上足足有幾分鐘的時間,最後,咬了咬牙,橫下心告訴自己,管不了那麼多了,一個快死的人了,連這點膽量也沒有,還敢面對死嗎?她猛地向上跨一步,狠狠將頭抬起——沒有出現她想像的場面,眼前只是一方空落的院子,她反倒心裡平靜了一些。目光掃視著整個院落,連東南角的茅房也沒有放過,靠南面的一塊小菜地,種著茄子,辣椒,還有韭菜,長勢還好,只是菜地里夾雜著的草好像比菜還旺盛。還有一大間西房,房頂上有煙囪,說明這裡是做飯的地方,可為啥把鎖鏈搭上?鎖扣的中間還插著一根木棍。她迅速將目光移向正屋的門,也是掛著鎖。哦,他不在家。盼好長長吐了一口氣,將這一排平房整個收集眼底,從外觀看,和自己家的平房沒啥兩樣,應該都是八十年代初期蓋的,中間一個門,兩邊窗戶,門和窗都是木質的,門窗邊的油漆已掉得斑斑駁駁,看不清原來的顏色。這個孤零零的院子,像他這個孤零零的人一樣,除了南牆根兒那方菜地冒出一點兒青綠外,再看不出一點煙火人家的生機了。田盼好頓時心生無限惆悵,頓時又增添一份心疼,一種女人對男人那種很特別的心疼,雙目含滿了難以言說的複雜情愫,又看了一眼整個院子緩緩走下梯子。 此時的田盼好像被抽去筋骨的一灘爛泥,倒在炕上,再也起不來了。失落的心情加上深度的緊張和疲勞,將她暫時拖進深沉的夢中。
六月的太陽把莊稼烤得拔節生長,雜草也不含糊,搶著陽光雨水在沃土裡撒歡兒,將不寬的土路淹沒在草叢裡,遠遠看去,路,像一條綠色的草帶,其中纏繞著粉色紫色的喇叭花,儘管是火熱的夏天,一陣小風刮來,野草野花伴隨著各種莊稼,散發出來的生氣,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感覺到每個毛孔都是舒展的。
田盼好的婆婆六十開外,腿腳利索,她已多年不下地幹活了,但非常熱衷挎著一隻籃子,頭戴一頂草帽,在兒媳婦的地里尋找各種吃食。婆婆這時提著一隻打包帶編織的籃子,打算在果樹下或者是玉米地里尋找些嫩南瓜或者是其它的菜。婆婆知道盼好勤快,也會種地,經常見縫插針種些辣椒,茄子、豆角、南瓜、蘿蔔、大蔥,供著一大家子人吃。婆婆和盼好的兩個兒媳婦,只有兩個時候去盼好的地里,一是尋找他們要吃的菜,二是秋天瞅准了蘋果商販去地里拉蘋果的時候。婆婆和兩個兒媳婦會死死盯著盼好從果商手裡接過的錢,這時,盼好會給婆婆和兩個兒媳每人手裡塞上幾百,已成了多年來的慣例。除了這兩個時間,她們不去盼好的地里。今天婆婆頂著大太陽,尋找了半天,也只找到拳頭那麼大的兩個小南瓜和幾棵小蔥,玉米杆上纏著的豆角秧子,花開的不少,豆角像線頭那麼細。婆婆邊尋可摘的菜,邊叨叨著,今年的豆角一定是下種晚了,到現在了還吃不上。沒尋找下多少菜,且看見到處瘋長的雜草,棉花牙子快有半尺長了也不剝,心裡罵著兒媳:好多天了也不見面,不知道死哪去了,把個地撂荒在這裡。婆婆邊往家走,邊想:兒子,前些日子打電話囑咐她,沒事多去後院看看,不知為啥,最近有點兒有點不放心盼好。婆婆知道兒子指的不放心是什麼,便說:不放心就趕緊回來,十幾年了總晃蕩在外面,才知道不放心,說這話都替你臊的慌,也沒見你掙下多少錢,把一個女人撂在家裡,還好意思說不放心。兒子竟然說他回不來了,農村的生活他已經不適應了。婆婆沒給兒子好話:你爹,你媽、你老婆、你娃都在農村,你祖宗幾輩都是農村人,有啥不適應的,趕緊回來,幫你媳婦兒把地伺弄好了,你想把她一個人累死麼。婆婆的嘴很刁,對兒子,媳婦、閨女、女婿說出話向來是一個味道,難聽,但細品也在理。
婆婆在地里轉了一大圈,沒尋下多少菜,反倒生了不少疑惑,心想:這個盼好平時是不會讓地荒成這樣的,她白天幾乎天天在地里泡著,這是幹什麼去了?婆婆沒先回自己家,拐到後院一看,盼好的門沒鎖,擰了一下門栓子卻是從裡面插著的。婆婆的心咯噔一下,大白天的插什麼門呢?農村人誰家大白天的在裡面把門關上。她一刻也沒有遲疑,把個門環拍得啪啪響。
盼好睡之前將大門二門全給關上了,沉沉地睡去。她太累了,從來沒有讓自己這樣不管不顧的睡過。從梯子上下來,一頭扎進炕上,給自己說,睡吧,睡到什麼時候都行,再別去惦記果樹,棉花,玉米,管它們怎麼長呢,這樣睡死過去更好。一旦讓自己精神放鬆,沉入在深睡眠中,雷打不動,像似要將這多少年來欠缺的覺,都融入在今日的睡眠里,好夢,噩夢輪番上映。任她婆婆把大門拍得震天響,她就是醒不來。婆婆的第一反應,是想到了兒子說的「不放心」她會不會大白天屋裡藏著男人?要不為啥插上門?不到天黑,誰家白天插大門?邪惡的念頭縱使著婆婆把大門敲得越來越響,心頭的火也越來越大,一直把另一家的鄰居也敲出來了。 鄰居山花與婆婆住得門挨著門。年齡比盼好大兩歲。懷裡已抱著孫女。山花先是以為婆媳倆吵架了,問清了才知是這情況。山花立刻呈現出一臉說不清的內容,那一臉豐富的表情,好像她早就知道盼好是個不正經的女人,那眼神和語氣,更是婆婆疑心。山花顯有撮火的意思,說:「嬸子,別費勁了,她成心不開門你再敲也沒用,你要真想看看她在屋裡幹啥,還不容易,我院裡有梯子,你把娃給我抱上,我扛去。」婆婆二話沒說,接過山花懷裡懷裡的孩子,氣鼓鼓地說:「快去搬梯子,我倒要看看這死婆娘在成啥精哩。」
山花麻利地扛著一把長梯搭在盼好大門邊的磚牆上說:「嬸子,你年紀大了,我上去,把大門開了,你再進去。」一個鄰居,一個婆婆,各自懷著不同的心情,在等待著一個共同想看的大戲,尤其是山花,爬梯子上牆的動作再利索不過了,幾乎是跑著爬上牆的,婆婆在下面仰著臉說:「你慢點,別把你再摔下去了。」山花扭頭一臉詭異,聲音很小,掩不住興奮,說:「正好能踩在牆根的一摞磚頭上。」順利下到院裡,山花心急火燎顧不上去開大門,便直接往盼好的屋裡跑去,一推門,還是從裡面插著的,又跑到窗前往里看,一層窗紗擋著,什麼也看不到。婆婆在外面喊:「山花,還沒下去嗎?」山花這才折回去,邊開大門邊說:「老天爺,屋裡的門也插著哩。」婆婆更加憤怒,急忙把孩子塞到山花懷裡,三步並作兩步跑向窗戶,把整個臉貼在玻璃上,裡面一層窗紗,什麼也沒看到。婆婆雙手齊下拍得整個玻璃發出連帶的響聲,盼好像是被雷擊了一樣,呼地一下,從炕上折起身子,又聽一聲乍耳的玻璃窗響聲,才意識到是有人在敲窗。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將屋門拉開,看到鐵青著臉的婆婆,身後還跟著鄰居的山花,好像還有人在大門口站著,她喃喃道:「怎麼啦,你們這是?」婆婆看也不看她的臉,邊撥開她向屋裡走,邊呵斥:「還好意思問我怎麼了,大白天的,你這是幹啥呢?大門二門全關死?」說著不等盼好回答,直徑向裡屋走去,接著到處尋找,連盼好的衣櫃都拉開了,這個屋裡沒找到,又跑到另外一個屋子,做飯的廚房,連茅房都找了一遍,這才走到盼好跟前,說:「你大白天的睡死啦?昂,哪有你這樣會享清福的,地里的草都快長齊腰了,你可好,悶頭睡大覺,我還以為…」婆婆頓了一下,換了一句更毒的話:「我還以為你弔死在屋裡了。」
田盼好這才全明白,婆婆招來了鄰居,敲門打窗,非要闖進她屋裡的真正用意。盼好一屁股坐在外面的磚台上,仰天長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知咋從喉嚨里滾出一串冰冷的笑聲,婆婆聽她似哭非哭的笑聲,說:「還冤枉你了,你去地里看看草長成啥樣了,光景不過了,大白天的睡大覺?」盼好的淚水頓時湧出眼眶,哽咽著叫了一聲媽,說:「你急啥?我會死的,但不是弔死。」婆婆和鄰居覺得很沒趣,相續離開。
田盼好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由無聲抽泣到放聲嚎啕,將幾日來壓抑在心裡的絕望,將多年堵在心裡無處可訴的悲痛,將人世間的冷酷無情,全從這撕心裂肺的哭聲里放縱出來,直哭得倒在外面的地上,直哭得聲斷氣咽,直哭到太陽下山,星光滿天,仍靠在院子的牆根兒,望著星光錯落的天空到半夜。
周圍又是無盡的靜,這種懾魂魄的靜,將田盼好籠罩在前所未有的恐懼里。從昨日到現在,她怕天黑,覺得自己不久將會永遠埋葬在黑暗裡,她要爭分奪秒讓自己醒著,讓自己去思考,去想今生前世的事兒,去想想不通的事兒,那怕是想折磨自己的事兒,卻不想去睡覺。腦子裡不停地運轉著過去的,眼前的,未來的。未來?她還有未來嗎?她眼前最迫切的未來,是能聽到牆那邊的動靜,想給這個男人說一聲對不起,耳朵一刻也沒有放鬆,也許是風碰撞到那邊鐵門上的鎖環,發出不大的響動,她都驚得立刻直起身子,側耳去聽——卻是無盡的靜。院子的角落裡出現一團團的黑,而這團團堆堆的黑,越看似乎都會動,想起什麼這團黑就像是什麼的形狀,好像梁寬就在不遠處蹲著抽煙,似乎還有一明一黯的火星,在一點點地向她挪過來,她閉上眼睛,用力搖頭,再睜開眼睛卻不敢去看那黑團,向西南角那棵春樹望去,灰黑的夜空下影影綽綽,像極了雙雙瘦骨嶙峋的手,也在慢慢伸向她,她禁不住渾身哆嗦,正要回屋時,突然樹上傳出一聲貓頭鷹的哀鳴,這萬籟俱靜的夜,這聲近似於哭腔的叫聲拖著滲人的長音,讓她剎那間冒出一身冷汗,每個汗毛孔都豎了起來,她下意識雙手掩耳跌撞著向屋裡跑去。
寂靜的黑夜,貓頭鷹的叫聲,把田盼好又一次打入萬丈深淵。傳說貓頭鷹夜裡哀鳴,是報喪,誰聽到心裡都會發毛,會沮喪,何況這叫聲是半夜裡在自家的樹上傳出,何況她已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田盼好整個人癱倒在炕上,像是被貓頭鷹抽去了魂魄,像是從此不會天亮,那種絕望的恐懼分分秒秒撕扯著她。若說此刻她還能思想,多麼希望能有一雙男人的大手撫去她的怕。
三
由田盼好婆婆親自製造的一場翻牆「捉姦」還是被鄰居山花像模像樣傳了出去。而山花只是誇張地說了盼好的婆婆如何生氣,如何讓她去自家扛來了梯子,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上了梯子踩著磚頭下了院子,緊張萬分地走到盼好的屋門前。當聽眾迫切想知道她推開門看到了啥?是村子裡的哪個男人敢上盼好的炕時,山花卻卡住不說了。還表示出莫大的包容表情,給聽眾留下了長長的懸念,留下一傳十,十傳百的閒話。人群里何時走來一位年長的老者,滿頭白髮,嘴裡一顆牙也沒有,說話時蠕動著整個下頜,但吐字兒還挺清楚,她突然把拐杖搗得咚咚響,罵山花道:「看我不撕爛你這張嘴,再也沒啥可嚼的了,說盼好的閒話,這村裡人誰不知道盼好是啥人,你這婆娘真是嘴不把門。」眾人把目光全轉向老太太。山花忘了這個田奶奶是田盼好的本家,沒出五福的田姓。急忙替自己辯解說:「哎呀,田奶奶,我哪敢胡說哩,不信你去問盼好的婆婆,是她讓我去扛的梯子,這事哪能胡說呀。」這時人堆里一個抱著娃娃的年輕女子說:「山花嬸兒,你說這話我也不信,盼好嬸給我當過語文老師,她那麼文靜的一個人,哪會是你說的這樣。」田奶奶接著話說:「多好的閨女,做人得實在。你們說說,要不是盼好她公公下台不幹村主任了,她也不會被別人頂替下來。我們盼好以前是教書的先生,你知道啥是教書的先生嗎?你瞎咧咧,盼好教過的娃娃們誰不說她是好老師,你這婆娘吃飽撐的,你懷裡抱的可是孫子,就不怕你孫子不學好,你在這裡糟蹋她。」田奶奶蠕動著沒牙的嘴,用拐棍指著山花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山花本來心虛,見這一老一小都攻擊她,抱著娃娃轉身走了。人群里聽閒話的一個女人吆喝著山花:「別走呀,你倒是說清楚了,盼好屋裡到底堵上誰了?」田奶奶把拐杖又是搗得咚咚響,說:「唉,閒的,都是閒的過,整日抱著個娃東巷串到西巷,張家長李家短就她知道的多。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這女人活到你們這一代,咋就這麼張狂?」田奶奶又舉起拐杖指著最後問山花的女人說:「還有你,不要跟著那那個長嘴婆娘不學好,不學好會遭報應的。」
聽閒話的人,遠遠沒有從興趣中出來,山花剛剛把胃口調起來,被田奶奶給罵走了,有人對老太太不滿,被田奶奶用拐杖指著的那個女人說:「就你家盼好好,她這好那好,咋就能傳出閒話呢?沒聽說,無風不起浪嗎?沒聽人家山花說,還有她婆婆作證嗎?我就不相信,沒有的事情咋能憑空捏出來哩。」田奶奶氣得嘴唇哆嗦著:「這沒準就是她那刁婆婆給捏出來的,挨千刀的,也不看我那娃可憐,這麼毒的事情也敢捏造。」老太太說著竟然抹起了眼淚,人們這才相續離開。只有自稱是盼好學生的年輕女子,走到田奶奶跟前,拍著她的背說:「奶奶別生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任他們胡說去,盼好嬸兒是真真地可憐,好多年了就沒見過她男人,總是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地里幹活,果樹,棉花,玉米她還種了個全和,這男人也不知道心疼他,要不幹脆也出去打工算了,一個人扛著這些土地,不怕把自己累出個好歹。」田奶奶說:「鬼知道她這男人在外面幹什麼了,盼好給倆娃結婚,拉了一屁股的帳,問她,男人掙的錢呢,她說不知道。哎,你說這個實心眼的女子,還死心塌地給他拉扯著兩個娃娃過日子,他們孫家就沒一個好心眼兒的東西。」年輕女子四處看一看,說:「奶奶小聲點,別讓人家聽見了。」田奶奶的聲音更高:「我怕他個屁,欺負我們田家沒人了,你聽聽山花說不信去問她婆婆,這事要不是她那婆婆弄出來的,我不姓田了,可憐這個盼好啊,爹媽死得早,要不,就盼好的腦子,早上大學了。再不濟也不會連個民辦老師也幹不成呀。」年輕女子說:「田奶奶別生氣了,我們相信好人有好報吧,盼好嬸兒會好的。」「唉,誰知道呢,老天爺也有打盹的時候哩。」田奶奶雙手拄著拐棍,一臉迷茫嘮叨著老天爺不開眼。
時光在田盼好的生命里歇息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在歲月的長河裡眨眼之間,但在田盼好的生命中,像是跋涉了漫長的一生,經歷了她從沒經歷過的精神折磨,也讓她頓悟之前從不敢想的事情。生活的重壓讓她來不及有夢想,讓她原本鮮活的生命在經年累月的苦熬中似乎生鏽了。知到自己得了絕症,才千萬遍地問自己,什麼是愛情?她不曾想過愛情會屬於她這樣的人,她原來理解的愛情都是花前月下吃飽穿暖,不為生活所迫,才有閒情逸緻談情說愛。活到這把年紀,安逸的生活與她背道而馳,她沒有心情也沒有機會琢磨「愛情」這兩個字。儘管常為不能嘗試這人人追求的真愛而遺憾,可很多時候她以命該這樣來安慰自己。不認命又應當如何,有多少人是從愛情走向婚姻的,尤其是在農村生活的女人,不都是湊合著生兒育女過日子麼。可,為何要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燃起對愛情的渴求,是想以此來彌補生活對自己的虧欠?還是要去彌補她對那個人的不公?彌補?丟失的歲月你彌補得了嗎?他為你付出十多年的辛勞你彌補得了嗎?像一堆亂麻塞進田盼好的腹腔,纏繞著她破碎的心,昏天地黑似醒非醒睡了三天三夜後,她又扛起鋤頭走出家門。與其躺在家裡等死,與其讓無法挽回的往事折磨自己,不如去下地幹活。
正當中午,太陽像打翻了的火盆,將莊稼葉子都烤卷了去,地邊的楊樹上蟬扯著嗓子叫,草叢裡藏著的蟈蟈也配合著蟬聲一唱一和。環顧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盼好取下草帽,扇著風,不由得腳步挪向梁寬的玉米地里。六月的玉米長到快一人高,正是要除草固根的時候,梁寬的玉米地卻長滿了草。盼好盯著這片一眼望不到邊的地看了半天,眼睛裡一下出現梁寬汗流浹背的樣子,貓在自己的地里幹活,很多時候是蹲著的,他一定是不敢坦坦蕩蕩,直起腰來歇一會兒,生怕有人看到。盼好的心又一次被重錘狠狠砸了下去。她拿起隨身帶的水壺,狂喝了一陣,將手裡的空壺猛地扔向自己地頭,一頭扎進這片玉米地里,不顧一切乾了起來。邊除草邊給每棵玉米根部隆起土堆。頭腦里一直翻騰著梁空曾經十多年裡就在這樣的大中午,頂著太陽偷著給自己幹活的感覺,可能和自己此時的心情一樣,緊張、慌亂,怕人們看見,代替了所有的累。這種心情的促使下,活乾得格外快,不大一會兒一個來回。田盼好像是在補償梁寬這數十年給自己的付出,一口氣將這片玉米地收拾的乾淨利落,已是日過中天。這一上午的炎熱,如雨的汗水沒能沖淡她對梁寬的愧疚,反而更加濃烈。之前,她沒有這樣強烈的感覺過,每當看到自己的地一夜之間或一晌過後,神奇般的乾淨利落,儘管她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可那是一種怎樣糾結的心理在安慰自己:是你要這麼做的,又不是我讓你這麼做。這想法一出來,她立刻就搖頭責罵自己,你好狠心啊,他為何要這樣,你難道沒感覺嗎?自從自己的丈夫外出打工,他便充當了男勞力的角色,就像此刻的你,慌亂緊張,像在偷別人的東西,而這樣的慌亂緊張,他一堅持便是十幾年,老天爺呀,你怎會犯下如此大錯?她萬般難過。 田盼好癱坐在綠茵茵的玉米地里,一下也不想動了。
大地很安靜,靜得能聽見莊稼生長的聲音。盼好取下草帽枕在上面,徹底躺在梁寬的玉米地里,像是躺在梁寬家的炕上。她累到一步也不想走了,就想在這地里睡上一覺,哪怕這一覺再也醒不來也無所謂,她不管不顧,躺在這個單身漢的地里沉沉睡去。直到螞蟻爬進她的褲腿兒里,撕咬著她腿上的肉,直到太陽西下,直到人們避開火熱,扛著家什陸陸續續去自家的地里幹活。盼好才慢慢的爬起來,伸著僵硬的身子,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仍然坐在原地,呆呆地一動也不動,回憶剛才的夢,生怕自己動一下就想不起來夢裡的細節:明明白白看見梁寬了,還說了很多話,梁寬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你為啥總躲著我?她很確定自己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他。梁寬又說,我知道,你為啥總躲我,你是怕和我這個單身漢搭腔,壞了你的名聲,因為你男人不在家。盼好還是看著他,她從沒有這麼仔細看過他,他這麼健壯,四方臉龐,額頭寬闊,濃郁的眉毛下,一雙細長的眼睛,他嘴唇稜角分明,透著一個男人的剛毅。夢裡的盼好驚詫,原來這男人長得這麼精幹。終於,盼好好開口說話了,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結婚?梁寬將抱在胸前的雙手迅速垂下,又很快抬起,摸著自己的頭髮,將臉高高揚起,望著天空長長嘆了一聲,那聲嘆息碰撞在四周的牆壁,久久在盼好的耳邊迴蕩。盼好哭了,她把身體依靠在一根電線桿上,雙手掩面淚流如注。
田盼好雙手抱膝久久坐在地里,不願意從夢中出來。
田盼好的乳房,一天比一天堅硬腫脹。她打定主意不再去醫院,也不和任何人訴說自己的災難,大不了一死,熬一天是一天吧。她照常下地幹活,照常洗衣做飯。每天下地幹活的時候拽上半筐蒲公英,她經常拿這種草消除牙疼嗓子疼的毛病。覺得上火了熬上一大碗,喝了就好,很神奇。這些日子她更是拿蒲公英當水喝當菜吃,一日三頓不斷。自然是自己安慰自己,心想,管它呢,這東西也不花錢,喝了總有好處吧。她的生活又恢復了平日的樣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當睡覺前,照常拿著自己的小本子,寫一些亂七八糟的話,寫上無處可說的話,有時還會寫成規規整整的詩句,此刻坐在窗前,望著外面寧靜的天空,信筆寫下:
窗明几淨簾輕輕
月懸當空對誰明
側耳探聽隔牆聲
自嘆與誰話長庚
這個小本子寫得密密麻麻,沒天沒地沒邊沒沿,到處是原子筆鉛筆字跡。詩,和一些只有自己能看明白的話大部分是用鉛筆寫的。記著貸了孫權順家多少款,利息是多少,貸款的年月日,寫得清清楚楚,整整齊齊,還有,給誰家嫁娶上了多少禮,喪葬上了多少禮,去省城醫院看病的費用,路費等是用原子筆記的。去醫院看病的費用後面括號里有一段話這樣寫到:醫院,真不是窮人能去的地方,一上午各項檢查花去了1800塊。我就是乳房得了病,可最後連腦袋也給照了一遍。拿著看不懂的化驗數據,似乎連心肝肺都給檢查了。大夫們也真夠負責任的,病人看頭,捎帶著把腳也給看了。如果不收看腳的錢就好了。田盼好為何在一個本子上用兩種筆,是為了節約著用,還是為了區別好看,不得而知。在田盼好的世界裡什麼都不重要了,包括之前她最揪心的高利貸。心想,萬一自己今夜睡下明早醒不來,這帳也得還呀,不是還有兩個兒子嗎?兒子儘管向她表明過,貸款的事,不要讓她太操心。可盼好認為給兒子娶媳婦,蓋房子就是父母該花的錢,是父母的責任,她拼了命也想自己掙下這筆貸款的錢。兩年了,她只能在蘋果地里,棉花地里掙回些貸款的利息,而今又查出這燒錢的病,田盼好說啥也不去面對這個要命的病,隨它去,是死是活由老天爺決定。這樣打定主意後,她反倒輕鬆了許多,不再多想了。自從省城回來,只讓她分分鐘鍾放不下的是牆那邊的梁寬,這個男人一下子占據了她所有的心思,她根本不知道,活到這把年紀了,還會有這種心情,這幾日,她將所有的自私,冷酷、無情之類的詞,劈頭蓋臉全都扣在自己頭上,也無法原諒自己,著了魔似的盼望著梁寬突然出現。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愛情?不顧一切,甚至睡到半夜醒來,也出去爬上梯子,站在牆頭上,向這個空蕩蕩的院子望去,把目光久久放在主屋的窗戶上,盼望著能從玻璃上透出一絲光亮,可這男人憑空消失了,她盼得心急火燎,盼得望眼欲穿。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張輝
作家新幹線公眾號
五龍杯
「年度文學獎」、「季度人氣獎」公告
1、本平台決定從2020年4月1日起,設立「年度文學獎」,評選規則如下 :
一、年度文學獎:2020年4月1日——2020年12月31日,凡在本平台發表的文學作品,均可參與評獎。
二、獎項:
1、「年度好小說」1名,獎金1000元。
2、「年度好散文」1名,獎金1000元。
3、「年度好詩歌」1名,獎金1000元。
三、參評要求:
1、「文學獎」所有參評作品,必須為作者原創,由本平台首發,非本平台首發原創作 品,均無資格參與評獎。
2、入選作品要求閱讀量達到2000以上,留言50條以上。
3、作品題材不限,拒絕低俗內容,不得違背國家相關法律法規。
4、在閱讀量和留言量達到參評標準的基礎上,獲獎作品須具有較高的文學性和思想性,題材要求新穎、獨特,主題要求有一定深度,讀者反應良好。
四、本平台每季度公布一次候選作品名單。每季度末閱讀量和留言量達到要求的作品,即進入候選名單。
五、頒獎時間:2021年1月15日進入評選階段,1月20日公布獲獎名單,為獲獎作者頒發獎金和證書。
六、經評委評定,如無作品符合評獎要求,獲獎名額可空缺。
2、本平台決定於2020年4月1日起,設立「季度人氣獎」,評選規則如下:
一、2020年4月1日起,凡在本平台發布的原創首發作品,均可參與「人氣獎」評選。拒絕非原創首發作品。
二、凡本平台發布作品閱讀量達到1000以上,留言量達到50條的作品,均可進入「人氣榜」名單。
三、每月公布一次「月度人氣榜」名單,統計截止及公布日期,為下月15日。「季度人氣榜」統計截止及公布日期,為下季度首月15日。
四、每季度末「人氣榜」排名第一,且閱讀量達到3000以上,留言量達到100條的作品,獲得本「季度人氣獎」。
五、「季度人氣獎」獎金300元,每季度頒發一名。
(以上評選規則解釋權屬作家新幹線微信公眾號所有)
作家新幹線公眾號
2020年4月1日
山西五龍集團是山西省百強民營企業,下轄五個全資子公司,主營業務涉及鎂業、焦化、銅礦、林業、房地產、酒店、商業管理等十多個項目。企業資產總額達65億元,安置就業3000餘人,2019年實現收入21億元。目前正在建設的鎂業循環經濟二期項目,總投資60億元,項目建成後,年產值可達130億元,安置就業5000人。
五龍集團澎湖灣
力諾健身俱樂部
位於澎湖灣二層
俱樂部總面積1200平米,是本縣檔次最高、設施最好、項目最全的健身休閒中心。擁有5D巨幕磁控單車;擁有人臉識別、智能化個性定製系統;擁有頂級高端有氧、力量器械;開設有各種操課、舞蹈、瑜伽、動感單車等近百種課程供客戶選擇。電話:(0359)6066669
THE
END
李清水 運城市文聯黨組書記
總 策 劃: 周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