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倪峰,山西運城人,60後,現從事會計服務工作。為人忠實憨厚,工作兢兢業業。只問耕耘,不問收穫;開心每一天,做好每一件事,是生活追求的全部。
紅塵(第一部)
文/倪峰
我和阿秋相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時,她經營著一家火鍋店,價格不高,口味蠻好,算得上物美價廉;我和我的幾個幫閒抹嘴的朋友便成了那裡的常客。每每酒酣耳熱,幾個色膽包天的傢伙就拋著媚眼了阿秋,手舞足蹈地說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話。阿秋靦腆,拾不上話,就羞赧地低著頭,面紅耳赤、手足無措。
那時候,我的思想還算純潔,做人也不太卑鄙。見到阿秋,雖然心裡也癢酥酥的,但道德的桎梏還是令我望而卻步。每逢幾個酒鬼酒後撒潑,阿秋低著頭紅著臉鼻尖沁著細汗鳳眼婆娑地瞟我,我也低著頭紅著臉鼻尖沁著細汗翻著白眼瞟她;她那如坐針氈楚楚可憐的模樣,既像是向我傳遞求救的信號,又像是在怨恨我;好像一切都是我惡意安排欣然慫恿的;也難怪,冤有頭、債有主,每次消費,我都是買單的那個大頭;我像個借車給朋友卻闖了大禍的倒霉蛋,心有萬千卻難辭其究。瞧著她跼蹐不安的可憐樣,我既心疼又愛莫能助。
我知道她叫阿秋,是緣於客人們對她熱切的稱呼;她知道我叫李曦,是幾個酒癩子醺然後對我歇斯替利的嘶吼。我西裝革履肅然端坐,既不猜拳又不喝酒,儼然唐寧街上拄拐杖、戴禮帽的紳士;在這紛亂喧囂的氛圍里算得上奇葩一朵,不能不惹人注目。
阿秋的餐館莫名歇業,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每當思緒倦鳥歸巢,她那桃花掩面的身影就像版畫一樣在我疲憊的心頭一幅幅掠過;那種感覺,就像一泓清泉滋潤了我乾涸欲裂的心田。
我是個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和那個時代所有不自量力的人一樣,做著一夜暴富的春秋大夢。我不顧家人和朋友的勸阻,毅然決然地辭去了那份炙手可熱的公職,釜底抽薪、背水一戰,雄心勃勃地下了海。我逆水獨行、孤舟帆影地迷失在波詭雲譎的大海。死神落下了天幕,漁夫收網般露出猙獰的面孔,狂風四起,天地渾然,生與死在浪頭鏖戰。我驚魂落魄四顧茫然,既看不到鮮花盛開遍地黃金的理想彼岸,又迷失了返回故土聊以生存回家的路。
這時,我才意識到自我的莽撞和輕狂。我的創業之路,就是一副令人膽寒抖落有聲的鐐銬,環環相扣的,是充滿心酸、浸透血淚的肉體傷痛和精神煎熬的連結。失敗時的冷眼旁觀,成功時的冷嘲熱諷,讓我觀盡了人間百態,嘗盡了世態炎涼。我曾硬死不肯過江東,隻身一人流落他鄉,身無分文饑寒交迫地蜷縮在熙熙攘攘卻舉目無親的異鄉街頭,失光落彩寡廉鮮恥地給昂首翹足冷眉漠視的行人擦皮鞋。堂堂七尺男兒,我有錚錚人格,亦不乏對尊嚴的渴求,但我得活著,哪怕落水狗一樣苟延殘喘地活著。我可以毫不負責地將我的人生廢紙一樣撕碎,但我的父母、我的妻兒有權擁有完整的生活。生活的路,是用金錢和責任鋪就的。我可以半途而廢一死了之,絕不能讓我的親人走投無路為我悲戚。
事業的低谷,並沒有讓我淪喪到連做人最起碼的道德都無所顧忌的可憐地步;抖抖肩頭沉甸甸的擔子,我痛感自身存在的價值和責任,我得活著,為我的親人們活著,我得義不容辭竭盡全力為他們鋪設一條活下去的路,那怕是一條崎嶇、泥濘、布滿荊棘的羊腸小道——我也鞠躬盡瘁、死而瞑目了。
一雙雙臭腳丫,就是我鋪設道路的基石——再心酸,再悲鳴——也鞠躬打坐、笑臉相迎。
沉重的開山之斧,壓得我佝胸駝背力不能支。我像個不恥的妄圖撼動大樹的螻蟻,每一錘沉悶的鈍響,都傾盡我舉鼎蕩舟的氣力。我面如土色氣喘吁吁趔趔趄趄地在昏天黑地前途黯然的人生荒野上開拓。
我的苦日子熬出頭的時候,正趕上社會潮流由物質享受向精神追求的變革。那時,那些錢囊鼓鼓的先知者們已經熬過了飢不擇食渴不擇飲的清苦歲月,開始意識到嫖妓宿娼的下流和齷齪;就像妊娠反應一樣,看到商品化的公用大腿,就像看到趴滿蠅蛆的大腸頭那樣乾噦欲嘔。一夜之間,慣常袒胸露脯的小姐們藏身匿跡,取而代之的是被唾斥多年絞殺殆盡的「情人」的死灰復燃。通過網絡結識發展為「網友」,再由「網友」進一步為「情人」——那怕是一夜情——也是被吹捧、被仰慕的一大幸事。
這方面,我的朋友尤三思卻獨闢蹊徑、另有見解。
「我喜歡喝牛奶,並不代表我就要養奶牛!」
我進屋的時候,他和一個濃妝艷抹的小姑娘剛剛翻越了雲山霧海;被鏤空的、裸露著一條條肋骨的軀體,朽木一樣翻滾在彈性十足的席夢思床上;洩慾後的悔意,網兜似地套著他浮腫的臉;尚存的良知蠶蛹般蠕動,蛇蠍一樣齧噬著他失落的心。他渾身不對勁兒,似乎每一個關節、每一個器官,都在痛苦地脫臼、衰竭;他抱著肚子,齜牙咧嘴地蜷曲著身子,就像一堆凌亂的、泄了勁的發條。
小姑娘揚了揚眉,蓬亂的劉海下,一對黑葡萄般晶瑩的大眼光彩照人。她鎮定自若,毫無羞愧之意;就像吃了一頓早點,跳了一曲探戈那麼坦然;容光煥發地從尤三思那石罅間的野草似的黑乎乎的腋毛下抬起頭,沖我使了個媚眼,曖昧一笑,邊提內褲邊往床沿爬。
「哥,還弄嘛?」她瞪著一對灼熱的大眼,豐滿的胸膛顫顫顛顛,生怕驚擾、又不得不打擾,小心翼翼地探問。
「嗯!」老尤左眼嘬成一枚核桃,右眼眯成一條細縫,慵懶地哼了哼。
「哥!」小姑娘打著響指,棗刺一樣尖利的睫毛眨了眨,渴求的眼神急切地探究著老尤因悔意橫生而襻成一堆的瑟瑟發抖的眉毛,脅肩諂笑。
「哦!」老尤的額頭驅逐蚊蠅似地顫動,一聲沉重的呼吸後,從枕頭下抽出一摞嶄新的鈔票,大方且舉止傲慢地甩在床頭上,滿腹牢騷:「也不搞個促銷活動,哪怕買一送一!」
小女孩感恩涕零,將錢攔腰折起,匆匆塞進圓鼓鼓的Bra(胸罩),靸著厚底拖鞋,濃濃的、令人陶醉的香水味兒蛇尾巴一樣緊隨其後迤邐而行。
身後,響起沉悶的關門聲。
我像喝了水銀一樣五官呆滯,驚詫地凝視著老尤。
「別看長得精眉畫眼,一半都是假錢——愣沒看出來!」老尤瞜著顫動不已的房門,側耳諦聽漸去漸遠的腳步聲,努了努嘴;乾癟的、砂紙一樣黯淡無光的猴腮被口腔里不斷攪動的舌頭擁起了大包;猥瑣的、沾沾自喜的淫笑從他那因疲憊而顯得木雕泥塑般呆板的露出幾綹黑乎乎的鼻毛的鼻腔里簸出。
我如鯁在喉。
「李曦,我瞧不起你!雖然你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學識上相差無幾!」他乏力的雙眼眯成一條縫,灰燼般的眼白黯然失色,有氣無力地打量著我,「你太落伍了!人類文明的一大重要標誌,就是社會分工的細緻化。比方說,老婆的職責就是給你做飯和生娃,你們之間只有親情不能有愛情。小姐的職責就是扒光了衣服陪你隨心所欲地玩,讓你享受上帝賦予你的在老婆那裡已經膩歪得像一堆狗屎的不要倫理捨棄道德的最原始最粗魯的衝動和快感,你們之間只有愛情不能有親情。至於情人嘛,千萬別當回事,最崇高最聖潔的定義,只是你鍾情的一個寵物,真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她首先是你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你可以給她山珍海味、綾羅綢緞,絕不能給她親情和愛情,否則,真到了『庖丁解牛』的節骨你下不了手。這些至關重要,關係擺不順,那可是火山口跳舞——引火燒身——遲早的事兒!」
我眯著眼,用最不屑一顧的冷眼乜視著他,就像我上大學時鄙夷地蔑視那個既無學識又無姿色偏偏嗲聲嗲氣扭扭捏捏拿一個既簡單又無聊的問題頻頻向我發難的女教師。
「你別不愛聽!」看我莫衷一是,他嘴眼歪斜地打了個哈欠,使盡渾身的氣力,五馬分屍般抻了抻筋骨,又皮條似地縮回了原形,「我語重心長、字字珠璣啊;你要是虛心,都該做筆記。」
「有意思嘛?」我睙了他已眼,長嘆一聲,極其失禮地把頭勾向門後的垃圾桶,「你也不差這幾個錢!」
我把「錢」字咬得很重——幾乎是從牙縫裡齜出來的!
我想起小姑娘臨別時沖老尤感恩戴德的一笑,倒為這個雖然誤入歧途卻無端遭受矇騙的小姑娘心酸起來。
「解悶!」他詐屍還魂般一躍而起,像個充足了電的智能娃娃那樣精神飽滿神采奕奕,「心理學家的研究表明:貓逮老鼠,一半,是為了解決溫飽;另一半,純粹是找樂子!」
「你是貓?」我臉色陰沉言語奚落地壓抑著心底義憤的火苗,橫眉冷覷他淫亂過度而鬆弛焦黑的眼袋,毫不留情地說,「——別把自己不當人看!動物也有高低級之分——我們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高級動物』——誰也不願意讓自己退化到無視文明,豬狗一樣在大街上肆意交配的地步!一個和你孩子差不多大小的小姑娘你都下得了手。你——太下作了!」
「我哪麼下作了?」他自知理虧,卻心慫嘴硬,挑眉嗔目對視著我;稍頃,低下頭,歪著脖子點了一支煙。
「無端欺負一個小姑娘!」我的心裡很凌亂,就像泥石流沖刷過的河槽,猙獰的岩石、荒蕪的河灘、蓬亂的蒿草——我仿佛看到了赤身裸體茹毛飲血的人群——心緒極其煩亂,「不管她從事多麼低賤的職業,至少,你——一個在安城踩得地動山搖的長者;一個在安城號稱億萬富翁的大咖;一個在安城德高望重的人大代表——於情於理,不該做出這等為富不仁的糗事。」
「歇歇吧!」他做了個極其厭惡的手勢,皺了皺眉,「這年頭,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別聽他媽的這個千萬富翁那個億萬大咖的,三角債鬧的,全他媽的是窮光蛋一個!」他耷拉著眼皮,腫脹的鬢角繃起了一道青筋,恍恍惚惚的眼神躲避著我嘲弄他的視線,唉聲嘆氣,「省一個是一個,勤儉持家嘛!」
「沒錢別干有錢人的缺德事啊!」我偏臉向門,聲色俱厲。
「我尻!」他吐了一口痰,摸索著下床,「騎驢壓著你脊背啦,犯得著你來興師問罪!」他鬥雞般昂首挺胸,就像厚顏無恥的小布希反駁指責他出兵伊拉克的俄羅斯代表那樣振振有詞。
「誰愛管你這些破事!」我憤憤地扔了煙蒂,慢慢起身,「只是你他媽的太出格了!」
「我哪麼出格了?」
「看看小姑娘那感激你的眼神,再看看你那一摞骯髒的假鈔,真他媽的讓我不知說你什麼好——割袍斷義的心都有!」
「這就是遊戲!」他靸著拖鞋,站在床邊,立眉瞪眼地反駁我,「——沒有規則的遊戲!」
「我的天啦!」我嘴角往一邊歪了歪,真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兒來噁心這個無恥的傢伙,「看看你這張老臉吧,還是玩這種時尚的時候?!」
「我樂意!」
我神經質地窩了他一眼,進一步說「之前只覺得你貪玩——我都原諒你——男人有錢就變壞,我能理解,但想不到你竟然荒腔走板下流無恥到傷天害理的地步!」
「我哪麼傷天害理了?」
「你也有兒女,看看你這副下流的嘴臉,不知你有什麼臉面面對你的兒女!」
「別扯那麼遠!」他暴跳如雷地掐斷我的話,紫赫色的嘴唇哆哆嗦嗦,蒜頭一樣清癯的拳頭狠狠地砸在床頭柜上,「和我的兒女沒有一毛錢的關係。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對待兒女,我問心無愧,儼然一個好父親。」
「哼!」我嗤之以鼻,冷眼相覷,「那就讓我嫂子來看看他的好男人吧——你可以驕傲地對她說:『我,又給咱們家省錢了!』」
「不要提那個女人!」提起周碧雲,他就像摸了電門一樣蹦跳,「那娘們,毀得我人不人鬼不鬼。」他一手叉腰,一手頤指氣使地指著我,「你不了解我們之間複雜的感情糾葛,不要妄作評價。實話告訴你,我寧願把充氣娃娃的屁股捅破,也不願和這個讓我噁心了一輩子的女人拱一個被窩!」他掐滅煙頭,抬起鐵青泛藍的臉,蹙眉冷笑:「還有事嘛?」
他下逐客令。
隔壁的房間傳來「哎哎呦呦」的浪叫,小女孩黏黏浪浪的呻吟,惹得樓道里迴音四起。他像癩貓聞到了魚腥,機警地側耳諦聽;半會,才遊魂附體般一聲嘆息:「這騷貨,又接上活了!」
他失落地耷拉著腦袋,慘白浮腫的臉,像在福馬林中浸泡過一樣。
我應邀參加了「尤氏集團」的迎春團拜會,那氣派,是我平生見過最豪華的宴會。宴會的地點設在九雲山下的「伊人大酒店」。這座新近落成,享有安城「凡爾賽宮」之譽的古典主義建築,不僅門庭氣勢恢宏,內飾更是珠光寶氣,金碧輝煌。
柔和的燈光,滿座的高朋,紳士的舉止,交錯的觥籌,搖曳的瓊漿,莞爾的笑容……董事長尤三思熱情洋溢的祝酒詞餘音未盡,舞會,在轟然作起地樂聲中拉開帷幕。
那些日子,我正被一場官司糾纏著。官司的被告不是我,但被告出逃,我便深陷其中。我迴腸百轉,愁眉不展,整日鬱鬱寡歡。
那天,我和老尤在包廂里品著純正的「人頭馬」,熱烈的氣氛,讓我們暫且都忘卻了之前的不愉快。老尤喝得兩眼通紅,喘著粗氣,侃侃而談「尤氏集團」的錦繡前程。他那傳銷似的誇大其詞的吹噓讓我聽得有些反胃,幾次起身欲走,都被他生拉硬扯,以「是哥們就一醉方休」要挾而挽留。後來,周碧雲突然闖了進來,她豹頭環眼,怒不可遏;像一頭被激怒的母獅子,青面獠牙地向老尤撲了過去;二話不說,抓起桌布,滿滿一桌子的酒肴掀了個底朝天。當時,我也喝得「二馬眼」,愣愣怔怔的,看著周碧雲都是兩個腦袋在晃動。我赤紅著眼,酒氣衝天,搖搖晃晃地將周碧雲拉開,推坐在沙發上,迴音似的悶聲嗡嗡作響:有話回家說……有話回家說!
周碧雲怒不可遏,瘦削的臉,因牙齒的齟齬變得歪歪咧咧;高高奓起的肩胛骨,展翅欲搏的雄鷹似的;細長的、遒勁有力的腰身,龍騰虎躍般一躍而起;鋒利的十指,鷹爪一樣向老尤抓去。老尤的馬仔及時衝進來,七手八腳制服了周碧雲,死死地摁在沙發上。周碧雲仰面而倒,像捆在砧板上待宰的豬拚命掙扎死命嚎叫。我趁機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肚子,以上衛生間為藉口,金蟬脫殼。
我喝得太多了,眼前雲山霧海、一片漆黑;麻木的神經絲絲縷縷,漁網一樣攪作一團;我像是在太空行走,頭重腳輕的每一步,都有跌入黑洞粉齏骸骨的危險。酒液裹挾著辛辣的食物,攻城一樣一波一波衝擊我的喉頭。我要醉了,這一點我清楚。趁著我殘存的意識尚能支配我即將脫軌的行為,我得像一條壽終正寢的老狗那樣,尋找一個僻靜的角落,讓自己死得安詳而體面。我搖搖晃晃地在春潮湧動的舞池裡穿梭。一對對倩影在我的眼前晃動:有的屏聲靜氣,歪著脖子脈脈含情地相互凝視;有的舞步輕盈,眉目傳情地喁喁私語。
「又打起來了!」一個年輕女人軟綿綿的聲音。
「奇怪嗎?」一個上了年紀的禿頭男人騰出一隻手,提了提慢慢往下滑落的褲腰,「——司空見慣!」
「何苦呢?打腫臉充胖子!」說完,女人抽了抽鼻炎發作的鼻子。
「聽說,又買了大宅子;這事,可能瞞著周碧雲。」男人把鬍子拉碴的臉幾乎貼到了女人抹了厚厚一層脂粉的臉盤上,嫉恨大於艷羨地說。
「一勾子爛帳,浪什麼浪!」女人酸溜溜的,紅唇微顫。
「就在剛才來的路上,周碧雲的『寶馬』讓老方劫走了。」男人揚起頭,騰出一隻手,抿了抿鬢角上稀落的頭髮。
「哪麼?」女人驚愕,像踩空了台階,身子劇烈地閃了一下。
「能哪麼?頂帳唄!」男人拖著長長的尾音,幸災樂禍地說。
「怪不知道周碧雲發了瘋,要和老尤拚命。」女人長出一口氣。
「尋死覓活的事還在後頭呢!」男人落井下石般喜悅,高聲且傲慢地說。
「這老方,過了!多少年的交情了——老尤待他也不薄——翻臉不認人的事真做得出來。」女人忽兒同情起老尤,搖頭晃腦地在男人的衣袖上蹭了蹭鼻尖的細汗。
「老方也事出無奈呀。兩年前,也就三十來萬吧,老尤寫字立約,指天發誓一年內還清;結果,越還越多,聽說,已經壘到一百多萬了。老方的廠子不大,眼看著要被老尤拖垮,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嘛!」男人說完,歪著脖子清了清嗓子。
「九牛一毛!這才哪給哪兒呀。尤氏集團的債務摞起來比九雲山都高,老方只不過是冰山一角。比老方大的主兒,足足有一個加強團。」女人斜眼,曖昧地瞟了身邊一對浮雲般飄遊的舞者,嗲聲嗲氣地說。
「虱多不咬人,帳多不慪人——馬站著睡,蝙蝠顛倒著睡——個人有個人的活法吧。」男人色眯眯地回應著女人的曖昧,打了一個恰如其分的比喻。
「生意不能這麼做啊。尤氏集團,外表上熱火朝天轟轟烈烈的,其實,在全國各地的幾十個分公司都是空殼子。老尤這人只渲染形勢不注重內容,愛搞『假大空』的那一套,弄得集團四面透風八面漏雨,急得周碧雲像熱鍋上的螞蟻。看女人那張臉,十有八九憋出病來了!」女人說完,恨不能倒在男人的懷裡似的,浪浪地瞟了男人一眼。
「也就周碧雲,當年,不知看上老尤啥了,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換了人,早和他拜拜了。」男人說完,瞟了瞟左右兩邊的舞者。
「是!換我,早把他掃地出門了。有多遠滾多遠!」女人說完,一副心想事成、得意洋洋的樣子。
「你的腰好些沒?」男人忽然轉了話題,關心起女人;鵝掌一樣的大手,在女人的腰眼上揉來揉去。
「你要做『托馬斯前旋』?」女人萌著臉,驕矜地說。
「那到不是!」男人憨態可掬,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多虧了周碧雲的偏方。」女人在男人的懷裡百般嬌柔地扭了扭蔥白一樣的細腰。
「好吧——來個高難度動作!」
男人運足了力氣,俯身拽起緊握女人的那隻手高高托起;女人下後腰似的,挺著胸脯忘情地往後彎;羔羊般毛茸茸的頭,撞在了一個正踮著腳尖踩著鼓點舞步輕盈興致盎然的虎背熊腰的男人的腰。
彩燈翻滾著波濤,像百慕達旋渦一樣,在我的眼前虛幻出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舞曲忽而平靜,像暴風雨後潺潺的小溪靜靜流淌;小提琴婉轉悠揚的和鳴,蠶絲一樣編織出一副水清石廋、穿峽越谷的錦繡;聽得出,這是小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歌手用渾厚的男低音動情地唱道:
春天來了/大地在歡笑/蜜蜂嗡嗡叫/風吹樹梢/多美妙/……
我是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歌聲火種一樣,點燃了我棉絮一樣膨脹的大腦;粗大的神經,蟒蛇般交纏在一起,蠕動……蠕動……
我端著酒杯,搖搖晃晃;酒液,漫堤泄溢,在杯口癲癲狂狂;我的心沉浸在烈烈的酒液里,像孤舟任憑惡狼的擺布,一次次向杯口發起衝擊。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有如此天真怪異的思想,也許,我想輕鬆身心,享受突圍的快感吧。
一些人……一些事……我說服不了我自己!
告誡自己:要堅強、要勇敢、要活得像個男人。
我想傾訴,把哀怨壓進槍膛,子彈一樣火烈烈地射出。
我想哭。只有哭……一個人躲進幽暗的角落默默地哭……既可以發泄,又不會讓我的親人擔憂。
我蓬頭散發地趴在茶几上,哽哽咽咽的哭聲像冰山垮塌那樣鏗然有聲。山在天上飄……雲在地上流……一張張張牙舞爪的臉……一條條布滿荊棘的幽徑……過山車瘋狂地改變著眼前的景色……雲起雲落……天地翻覆……眼淚,在木然的臉上悄然蠕動……
我已不是我,也忽略了尊嚴與羞辱。我放聲地哭,盡情地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地動山搖。轟隆隆的哭聲,火車駛入隧道般震耳欲聾、滾滾前行。
有人拉著我的手——我能感覺到,這是一雙溫暖的手;我睜開被淚水蒙蔽得雲霧繚繞的眼,眼前忽兒火光沖天,忽兒冰冷陰森,什麼也看不清。
拉著我手的人,邊使勁地搖著我的手,邊不停地喊我「哥」。
我看不見,聽不清,世界山崩海嘯,將我高高地拋到雲端,又狠狠地甩到谷底。我委屈、冤枉,一個勁地訴說我心中的積怨:「我沒有對不起誰……活得真失敗……我累得吐血也沒叫過苦……沒人可憐我……我活著為誰……」
舞曲時而高亢,尖刀一樣刺破屋頂,呼嘯著射向蒼穹;時而低吟,種子般沒入泥土,孕育著即將破土而出奼紫嫣紅的春苗。踢踢踏踏的舞步聲小溪匯成江河,江河摧枯拉朽,轟轟隆隆奔向蒼茫的天際……滾雷啊,駕著風暴而來,讓世界毀滅吧!
過了許久,一個男人的聲音晨鐘暮鼓般嗡嗡響起:唉,真是高了……平時不這樣啊……又和彩雲生氣了……他內向,有事憋在肚裡不言語……我聽得出,這是老尤捏著鼻子似的囔囔聲。
我被人架著,跌跌撞撞地上了一輛車。那車很寬敞,無論我怎麼鬧騰都碰不到車廂。車上,我好像吐了,語焉不詳地連聲道歉。我旁邊坐著一個人,是個女的,一股比酒精更濃烈的香水刺透了我的心脾。她連聲喊著我的名字,不停地給我擦拭;她好像也哭了,不知為什麼,嚶嚶的;冷颼颼的淚滴到我的手背,針灸一樣抽搐我的心。我不知道她是誰,但絕不是彩雲——她不會為我哭泣。
似乎到了家門口,老尤叫那個扶我的女人不要進屋——彩雲愛吃醋——怕引起誤會。女人不依,嗡嗡地和老尤吵,聲音像一把尖刀,刺破我的耳膜;吵完,又是哭。老尤好像生氣了,推了女人一把;女人很倔,擰了擰身子,把我扶得更緊。老尤一邊敲門,一邊嘮三掛四地數落著女人。女人全然不顧,把我摟得更緊,像抱著一塊玻璃,生怕摔碎。我倚著她彈性十足的胸脯,感受到她暖融融的體溫。
彩雲裝聾作啞,遲遲不肯開門,直敲得老尤手指發麻,才隱約聽到屋裡有人說話:咋不喝死呢,外邊那麼花哨回家死哩!老尤著急,跺著腳說:彩雲你先開門!男人哪有不喝酒的,我也喝了。有啥解不開的疙瘩,是你們兩口子的事,別讓我們夾到中間作難;天大的事,你兩口子上床慢慢說。彩雲還是嘮嘮叨叨不肯開門。女人急了,把我的頭搭到她肩上,哽咽著說:再不開,把李曦哥送我家,我照顧。老尤火冒三丈,厲聲呵斥:別添亂了,還嫌不熱鬧!唾沫星兒濺到我的鬢角,像雹子一樣又硬又冰。老尤給彩雲說了一大堆好話,彩雲才罵罵咧咧地開了門。
我是怎麼進的屋,老尤和那個女人是怎麼走的,我全然不知。
等我頭暈腦脹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十點半。
初春的陽光明晃晃的,像鏡片反射的虛光,透過窗口在地板上跳動;耀眼的光芒行針走線般歡快,納鞋底似地刺痛我茫然若失的心。透過衛生間的門框,我看到客廳中堂的掛鐘,紫紅色的秒針老牛拉磨般轉著圈兒,發出「滴答滴答」令人心憔力悴的響聲。
我赤身躺在衛生間的地板上,身上搭著一條女兒給我蓋得羽絨被,周圍一片被地暖蒸發的污物的痕跡。我想喝碗麵湯,滋潤吐得空空蕩蕩的腸胃。我不能指望彩雲去做。我喝醉酒已是觸犯了天條,懲罰我的戒律,正在彩雲的心中醞釀。我像一條受傷的爬行動物,拖著歪歪扭扭的病體向廚房爬去。
路過客廳的時候,彩雲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音量大得像吼雷,每一個尖利的音符,都像尖刀扎進我的鬢角,並引起腸胃的一系列不良反應。我知道,這是她懲罰我的開始,更毒的招數還在後頭呢。她皺著眉,像蔑視一隻落水狗那樣鄙視著我。她忙著生氣,也沒顧上吃飯。我得給她也捎一碗。
是啊,我得立功贖罪。
我忽然覺得,我的命運其實比我身下的地板更淒涼;彩雲對我而言,就像石冬臘月穿了一件濕棉襖。
我曾無數次地想過重新規劃我的人生,割捨不下的是絲絲縷縷的親情。兒子尚未成家,女兒還小;還有彩雲,離開我,會有人像我一樣盡心盡力地照顧她嘛?幾十年了,我雖然從未對彩雲動過愛情這個神聖的念頭,但我無時無刻不在對她履行著愛情所包含的所有內容。不管生活多麼清苦,心情多麼陰沉,工作多麼壓抑,我從沒有抱怨過她;只是生活的軌跡——或者說是命運的屈曲讓我陷入了如此悲涼的境地。冷酷的生活,鋼銼一樣,磨去了我們沒有愛情卻鋒芒畢露的感情的稜角,失去了我們聊以捍衛生活的最為珍視的瑰寶。
我們披著愛情華麗外衣的感情,在婚姻的大海疲憊航行,風吹日曬、驚濤駭浪、電閃雷鳴……就像秋天裡鬱鬱蔥蔥、碩果纍纍的葡萄藤,遭受嚴冬的蕭殺,葉落枝枯,僅剩一把屍骨般的乾柴。是的,沉重的生活榨乾了我們曾經豐滿的感情的汁液,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骨瘦如柴的親情。它像一根細長的韌帶,命懸一線地維繫著我們厭倦而又不得不繼續的岌岌可危的生活。我們丟棄了愛情……磨平了感情……強顏歡笑地迎接我們並不快樂的每一天……牛馬般做著我們並不熱愛的工作……我們犧牲殆盡一無所獲究竟為了什麼?家!對,一個完整而安康的家。這是我們浪得虛名的愛情的初衷,更是我們平淡無奇的生命的歸宿。
我不喜歡彩雲,在她身上沒有我神往的愛情的光環,但我不能辜負她曾經為我、為我們那不能算作愛情的愛情的血淋淋的付出,每當我躍躍欲試奔向新生活的時候,一想起那棵老槐樹,想起老槐樹下遍體鱗傷卻誓言錚錚的她,我生冷的心便冰消雪融。既然命運無可選擇又不可逃脫,就要好好經營我們沒有愛情的清貧生活,一個國家的振興,要以一代人的犧牲為代價,一個家庭的幸福,也要以一個人的無私奉獻來換取。我要像獅王捍衛領地一樣守護好我的家!不管生活多麼艱難,愛情多麼荒涼,絕不允許我的家人——特別是彩雲這樣一個既可憐又無知的女人過得不好——至少要過得比我好。不為別的,只為親人心中的一份安寧。每每想到這些,我就像一支勢頭正酣、銳不可擋的隊伍忽然接到撤退的命令,渴望勝利的火焰被冷水澆滅,火熱的心又回到了淬火後的冷鐵,冷寂無情、焦慮不堪。
唉,男人心軟一輩子窮啊!
我的心頭倏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空虛和惆悵,就像吃了多少又吐了多少那樣,沒有絲毫的獲得感。
兩扇五花三層的白條在我的眼前晃動——是啊,我是一頭蠢豬,被彩雲這個既醜陋不堪又冷漠無情的屠夫活生生劈成兩扇——血,淅淅瀝瀝地流淌著。
下午,我強打精神去了公司。劉警官坐在我的辦公桌前,嘴角叼著煙,煙霧繚繞中眯著眼,邊撥弄著地球儀,邊守株待兔地候著我。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張輝
總 策 劃:周 博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dZqLE3EBiuFnsJQVgfyh.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