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朱福,內蒙古太僕寺旗人,農民工,曾在報刊及網絡平台上發表過小說和散文作品,現暫住包頭。雖然好高騖遠的寫作不能盈實碌碌無為的日子,但也能求得一分心靈上的滿足。
作家新幹線
二叔的城市
一
黑里,約莫夠兩碗大豆了。二叔跟自個說,行了,這是人家的,夠多了,行了。二叔就堵了糧倉的窟窿,把兩碗大豆掩進腋里,看看四下,急慌慌回了家。二叔這回放心了,二叔明兒天一亮就能去城裡了。
二叔去城裡不是給人送大豆,是給一座墳送大豆。那座墳就在城的西邊,墳里埋著黑女。二叔問好了五大爺,五大爺說,明兒就是清明。二叔就相信五大爺,五大爺說明兒是清明明兒就是清明。白天,二叔跟隊長請假的時候,隊長問他,甚事?二叔說,大事。隊長盯著二叔看了好大一氣,沒看出所以然來,就給二叔批了假。隊長批了假,二叔就等天黑,天黑了就去隊里糧倉里鬧大豆。二叔跟隊長請假的時候,想跟隊長張嘴借幾碗大豆,但沒敢跟隊長說,二叔只好鬧了。二叔說的鬧就是偷,也不是偷,是偷偷的借。二叔打算先鬧上,甚時候隊里給分了大豆 ,就把這兩碗大豆還上。二叔只是當時沒有。
黑女,是寶昌磚廠的女工。黑女活著的時候愛吃大豆。二叔在磚廠幹活時,數黑女跟二叔好,還給過二叔一把大豆。二叔答應過黑女清明要給黑女送大豆,二叔不能失言。
隊長給二叔批完假,心說,一加二等於幾都不知道,能有球甚的大事。隊長沒注意第二天是清明,也沒把二叔請假跟清明聯繫起來,光是覺得二叔請假有問題。隊長想,二叔城裡沒親沒故,他進城干甚?馬兒灘誰都知道,二叔不但城裡沒親戚,村裡也沒親戚。二叔就一個人,一個人從他那兩間一人高的土坯房裡出來,又朝那兩間一人高的土坯房裡進去。冬天一個人,夏天也一個人。那麼,二叔究竟要去城裡干甚,隊長咋也鬧不機明。隊長越想越不往好處想,想到半夜,嚇得從炕上一骨碌爬起來,心咚咚的直跳,隊長自個跟自個說,娘呀,這傢伙是不是是個特務?這傢伙的傻是不是從小就裝出來的?隊長想到這,後背緊了一下,就趕緊穿起衣裳往外走,要去書記家。隊長剛出院又收住腳步,咋想二叔不是做壞事的人,又返回家睡覺。隊長睡是又睡下了,但還是睡不著,隊長老想知道二叔請假到底是干甚了。隊長睡著睡不著地睡到東天邊扯起亮來,就起身朝去城裡的那條路口走去。
隊長走到去城裡的路口,朝外手拐下道,又走了十來步遠,正好有一道圪塄,就順勢藏了起來。隊長量定二叔肯定還沒出村了,隊長量定能從二叔的形色中看出二叔究竟是不是搞特務了。隊長按二叔平時走路最快的腳步來估算,把去的時間跟回來的時間,再跟進了城的時間加一起,二叔就該在這個功夫出現在路口。隊長警惕地爬在圪塄下面,睜著一雙小眼睛盯著村口的動靜。
隊長盯到一鍋煙的功夫,聽見村口有噔噔噔的腳步聲。
二叔出現了,二叔高高的個子,在越來越亮的天色的襯托下,忽扇忽扇地朝隊長走來。
隊長不敢眨眼,隊長的心跳得越來越快,隊長用十倍的注意力盯著二叔,想從二叔身上的哪個地方,識破二叔去城裡的真正企圖。
隊長看見二叔換了一身剛洗過的衣裳,肩膀上挎著一個老時候的褡褳,裡頭支支架架地裝著東西,又沉又輕的樣子,隊長判斷不出到底裝的是甚。隊長笑二叔,這傢伙穿扮得還挺講究,但隊長最關心的還是褡褳里裝的是不是情報?隊長就想立馬鑽出圪塄,逮二叔個正著,但又轉念一想,還是放長線釣大魚哇,成大器者不能在小節上栽跟頭。隊長就決定暫且不能輕舉妄動,依舊伏在圪塄下面,靜觀二叔的動靜。
二叔走到去城裡的路口,突然收住腳步不走了。二叔一邊仰頭朝城裡的方向了著,一邊朝藏著隊長的圪塄走去。二叔突然緊尿了,二叔想尿尿。二叔扭著頭不偏不斜,照正走到圪塄跟前,掏出來就尿。二叔剛二十來歲,正年輕了,尿出的尿弧度挺大,近一下遠一下,有的落在圪塄上,有的落在圪塄里。有的濺在了隊長頭上,有的沒濺上。隊長不敢抬頭看,更不敢動彈。
二叔兩眼一直了著城市的方向,沒看圪塄,尿完,右手夾住甩了兩下,二叔說,媽的,沒且甚就早早尿了,六七十里路了,可要渴了,早早就尿了。說完系住褲帶急風急雨地從去城裡的路口拐上了後山。
隊長看著二叔的背影,呸呸吐了兩口,罵,尿你爺一頭。
後山陽坡有二叔爹娘的墳地,二叔上了後山陽坡,在爹娘墳前跪下,把褡褳從肩膀上取下來,掏出東西來,然後二叔的身前就升起一股煙來,二叔又磕了頭,起身朝城市的方向走去。隊長這才知道,二叔的褡褳里原來裝的是紙錢。
天氣進了三月,明顯暖和起來,越走越暖和。二叔依稀覺得甚地方有絲絲綠意,又說不清這綠意到底綠在哪裡,二叔就拿腳邊走邊踢車道塄上的死草,一踢一踢,果然死草下就出現了隱隱的綠意。二叔活了這麼大,這才好像知道清明跟春天是相跟著來的。二叔忽扇忽扇地走著,兩道牛馬車久而久之留下來的圪塄塄,在二叔腳下彎彎曲曲地往後退著。
二叔以往好多回想過,這兩道圪塄塄,是人們趕著車走了多少回才走成的。又想,這兩道圪塄塄肯定是爹趕馬車走出來的,那馬蹄印就是爹的那三個馬走的。裏手這根道是雪裡青走的,外手那根道是白月點走的,當間是轅馬銀鬃子走的。它們從村子裡出來,走呀走的,走走的就走的滿世界都有了路。二叔這麼想著,就想起了張家口,想起了灰騰梁,想起了溝道,二叔心底一酸。二叔沒去過張家口,沒去過溝道,二叔爹去過。二叔就去過灰騰梁。
二叔想起了爹,就想起了爹的皮車。二叔好像看見了爹那揚在空中的大鞭,聽見了爹那趕車的「駕」「駕」聲。二叔甚至看見了爹那三套皮車,在爹的大鞭指引下,嘩啦嘩啦地朝前跑去。二叔朝前了了,又朝後了了。二叔想,爹要是真的有靈魂,這會兒肯定就在我旁邊陪著我走了,爹會趕著皮車送我去城裡的。
二叔抱住大道想著走著,走到半前晌,抬頭看看陽婆,估摸了一下時間,就開始踩荒,踩荒截近,能節省時間。二叔盤算好了,前晌到去,黑長來回來,誤不了第二天隊里出工。
二叔要去的城市就是寶昌。
二
二叔這個稱謂是爹按鄉俗要我叫的,二叔大名叫魏廣生,腦子有點問題。我們家一說起魏廣生來,我也就魏廣生魏廣生地提名道姓,爹聽了就罵著糾正我,不叫叫二叔的大名,叫叫二叔!我就從此改叫二叔了,直到現在。
二叔是個非常平凡的人,平凡的幾乎叫人想不起來世界上還有這麼一個人。二叔的城市大概是二叔這輩子唯一的一個故事。
二叔去灰騰梁那年才十八。
二叔原來上邊有個大哥,四五歲時得病死了,娘也再沒生養,二叔就成了獨子。二叔的爹娘在二叔去灰騰梁的那年,又死於一氧化碳中毒。爹娘一死,再沒旁的親人,就剩下二叔一個人了。二叔一個人在家孤單,就想出外,出外白天那麼多人,黑夜也那麼多人。在家出去人多,回來人少。所以,隊里一有外工,二叔頭一個報名。
二叔在灰騰梁的工地上是砸夯工。二叔雖然剛十八歲,長得卻人高馬大,粗胳膊粗腿,有一雙馬兒灘獨一無二的大腳,走起路來忽扇忽扇的,能捲起一陣風。馬兒灘誰的腳都沒有二叔的腳大,不管二叔去過哪裡,只要一看那雙獨一無二的腳印,就知道是二叔的。就因為二叔力大,二叔理所當然地成了砸夯工。砸夯要喊號子,但二叔不會喊,只會喊嘿喲。開始,嘿喲也喊不到點子上,人家嘿喲聲已經落了,二叔的嘿喲才起聲,鬧的人們落夯落的十分彆扭。人們就左一回右一回地教二叔咋喊嘿喲,咋把嘿喲這兩個字壓在落夯的最後那一刻。二叔也不笨,硬是學會喊嘿喲了。二叔就見天跟人們嘿喲著砸夯。夯是大夯,八個人砸,都光著膀子,八根夯繩分別搭在八個人的肩膀上,八個人身子同時抻著夯繩用力往後一抑,就連夯石抻在了半空中,隨即八個人同時又一齊往當間一合,那夯石就重重地落了下來,砸在土上,砸得那些虛土一片連一片地瓷實起來。夯石每一回落下來,都砸在那號子的最後一個字上,字字不落空。八個人有節奏地邊砸邊挪動地方,邊激昂地喊著號子:
從南來了挂車呀——嘿喲,
搬了個好媳婦呀——嘿喲。
灰騰梁的風呀——嘿喲,
天天瞎球刮呀——嘿喲。
毛眼眼不敢睜呀——嘿喲,
吹開了襖大襟呀——嘿喲。
你想看見甚個呀——嘿喲,
羞死了我那娘呀——嘿喲。
媳婦跳下了車呀——嘿喲,
罵你個臭男人呀——嘿喲。
咱這是圖個甚呀——嘿喲,
好你個沒良心呀——嘿喲。
等你返回來呀——嘿喲,
我們繼續看呀——嘿喲。
那就開始等呀——嘿喲,
我想吃口煙呀——嘿喲。
八個人就放下夯石卷旱煙。二叔不捲,二叔光就朝剛才他們唱的那個媳婦走去的方向了,那個媳婦走去的方向是錫林浩特。二叔以往不知道那個方向有個錫林浩特,自來了灰騰梁才知道,二叔斷定那個媳婦就是去錫林浩特了。二叔擦擦頭上的汗,看看陽婆,又朝錫林浩特那邊了了,二叔心想,等汽路修通了,也坐上汽車去錫林浩特看看。二叔聽公社帶隊的說過,錫林浩特是個城市,可大可大的城市,比寶昌還大。二叔想起寶昌,就想起了漂在寶昌上空的那種味道。二叔清清楚楚地記著,來修汽路路過寶昌轉盤街的時候,可想從皮車上跳下去,跑進街里,去看看寶昌的樓房,走走寶昌的油漆馬路。可是,公社帶隊的不叫皮車停下來,帶隊的站在頭一掛皮車上,老朝後喊,快走!快走!二叔就不能跳下皮車去看看寶昌。二叔坐在皮車上,朝後了著寶昌,二叔在寶昌的空氣里,聞到了一股從來沒有聞見過的味道,這味道里有煮肉味,又有炒菜味,又有麻油味,又有汽油味,還有一股臭臭的煤煙味,摻和起來好聞極了。
天冷了,地凍了,汽路不能修了,二叔回了馬兒灘。整整一冬,老想去錫林浩特的那個媳婦,想灰騰梁嘿呦嘿呦的號子,想寶昌轉盤街上的那股味道。二叔就想出外。
熬過四五個月,天暖了,隊里說寶昌磚廠要人了,二叔說,我去。隊長說,去的人太少,不像修汽路。隊長怕二叔受欺,不叫二叔去磚廠。隊長叫三孩子去了,可三孩子不想去,上了皮車嗚嗚地哭了。隊長朝轅馬肚上就是一腳,轅馬嚇得拉起車,朝村外跑去。
二叔知道了三孩子不想去,就跟隊長說想替換三孩子。
隊長說,咋換了,少說走出夠三四里地了,你能斷住(斷,壩上方言,追的意思)?二叔說,能。二叔回家拿上行李,沒顧上捆一捆,抱著蓋窩拔腿就斷。
二叔跑出馬兒灘的時候,二叔了見皮車快進後營子了。後營子是東北方向離馬兒灘最近的一個村子,有三四里的路程。二叔邊跑邊朝後營方向招手,邊招手邊喊,二叔指望皮車上的人能聽見能看見。但,該聽的一直沒聽見,該看見的也一直沒看見。二叔想,要是爹活著,興許今兒送幹活的就是爹送了,是爹送,他肯定在半路地等我了。
二叔跑到後營子的時候,皮車已經快出了後營子了。二叔覺得嗓子乾得快冒煙了,二叔想喝水。
在二叔想水的時候,皮車上的人這才扭回頭看見了後面招手的二叔,皮車停住了。二叔見皮車在等他了,這才放慢腳步,哎呀哎呀地緩氣。二叔走到皮車跟前時,累得一點勁都沒了,虛脫得快要癱下去了。正這時,村口有個擔水的正好跟二叔碰了個照面。二叔攔住擔水的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哥,我喝口水。擔水的放下擔杖說,喝哇,歇息再喝,小心炸肺。二叔嘴上嗯嗯答應著,人已經爬在水桶上。二叔眼底下清凌凌的水,忽悠忽悠地在桶里盪著一股清香,二叔忍不住咕咚咕咚地喝起來。擔水的人著急地說,歇息喝,歇息喝,小心炸肺。二叔顧不得歇息,二叔嗓子裡的火蔓延到了全身,二叔爬下去一口氣喝了絕有兩大瓢。擔水的人說,這要喝壞了。
二叔抹抹沾在嘴上鼻子上的水,跟擔水人笑笑,算作謝意,上了皮車把三孩子換了下來,去了寶昌磚廠。
三
正如隊長所料,磚廠跟修汽路的確不一樣。跟二叔一起來的那兩個人,分到了別的崗位,二叔跟一夥外人在一起。
二叔的工種是背磚裝出窯,二叔見都沒見過窯,更沒幹過,二叔全憑跟人家學著干,別人咋干二叔就咋干。二叔手笨腳也笨,不是散了,就是跌了,二叔著急得滿頭是汗。老工人們也不跟二叔說話,一個個黑著臉各干各的,一臉兩不相干的表情。二叔就想爹娘了,爹娘沒跟二叔黑過。
二叔夾在一夥黑著臉的人當中,笨手笨腳地學著背著,背著背著,覺得好像有點氣短,二叔沒想起來磚廠時斷皮車的情景,沒想起在後營爬在水桶上咕咚咕咚喝涼水的情景。二叔沒來磚廠時沒氣短過,二叔估計這氣短是因為窯里熱的原因。二叔想跟一搭背磚的人們說說氣短的事,看看那一張一張黑著的臉,二叔不敢跟他們說了。
沒到晌午,二叔就餓了,餓了,氣就更短了。以往二叔沒有這種毛病,砸夯那會沒有這種毛病,餓是也餓了但不氣短,這餓了開始氣短了。二叔沒想這是因為甚,二叔也想不來這是因為甚。給二叔叉磚的那個黑臉女人也大概餓了,邊給二叔叉磚邊從兜里掏出甚來吃,好像是大豆。節一會兒掏出一顆往嘴裡一扔,兩牙搓一下吐一口大豆皮,節一會兒掏出一顆往嘴裡一扔,又一搓一吐。那女人牙挺厲害,隨著咯嘣咯嘣的響聲,牙叉骨一硬一硬地激起一道一道稜子。二叔好像聞見了從黑臉女人嘴裡飄出來的豆香味兒。黑臉女人只是肉黑,跟那伙男人的黑不一樣。
二叔聞見了豆香味兒,肚子就更餓了。看見那女的牙叉骨激起的稜子,二叔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二叔咽完唾沫正要背起磚走的時候,那黑臉女人轉過身來,甚話沒說,掏出一把大豆遞給二叔。二叔看看黑臉女人,看看大豆,接了過來,攥著進了窯。二叔心裡熱熱的。
二叔把黑臉女人給的那把大豆攥進窯里,想吃,又不舍的吃,就攥著。要裝磚了,二叔只怕不小心把大豆掉了,就裝進了兜里,二叔按了按裝大豆的兜子。
黑長來吃飯,做飯的大師傅點名領飯,點一個領一個,二叔這才知道黑臉女人就叫黑女,這到底是不是黑女的大名,二叔不知道,二叔知道她叫黑女就夠了。二叔打上飯,看看碗,想給黑女夾點,算作報答。可黑女打上飯裝進一個布兜子,提上走了。二叔見黑女是朝西北方向走的,二叔猜測,黑女的家就在磚廠的西北方向。二叔端著碗里的飯,痴著朝西北方了,摸摸兜里的大豆。後來聽人們說,黑女的家裡有個帶病的男人,黑女的飯是拿回家跟他伙吃了。關於那個帶病男人是黑女的甚了,二叔沒問,二叔不懂的問這些閒事。
從那天黑女給二叔那把大豆開始,一見面二叔就想跟黑女說話。可是,二叔不知該說點甚了,二叔就越想說越不知該說點甚了,越想就越想不起來,所以二叔就更沒話了。黑女也沒話,只是給二叔裝磚卸磚,一餓了就吃大豆,牙叉骨咬的一道稜子一道稜子。
二叔乾了快好幾個月的時候,二叔老覺得氣一天比一天短的厲害。原來是餓了才氣短,這不餓也開始氣短了。有一回,從窯里往外背磚,沒等出了窯門,二叔就氣短的一口氣沒拔上來,就暈過去了。二叔暈過去的時候自個不知道,等醒來才知道自個暈過去了,知道是黑女從磚堆里把二叔連抱帶拉救出來的。
二叔記住了,黑女給過他大豆,黑女從窯里救過他。黑女是好人。
二叔在磚廠養了一個月病。醫生說二叔是水沖肺。二叔這才知道就是那回在後營爬在水桶上沖的。二叔問醫生有治麼?醫生說,治好就治好了,治不好就治不好了,難。二叔始終沒聽機明。
二叔又看了十來天的病,二叔覺得出氣吸氣不大費勁了,就問醫生能不能幹活?醫生說,干也行不幹也行。二叔又沒聽機明。二叔又試試出氣試試吸氣,覺得跟好的時候差不多了,二叔就上班了。二叔上班一走進磚廠就瞅摸黑女。二叔病了的這四十來天,一直沒見過黑女。
二叔瞅摸了好幾天,就是看不見黑女的人影,又不敢問問人們。二叔一有空就把手伸進兜里摸黑女給的那把大豆。黑女當初給二叔的那把大豆,二叔一直在兜里裝著,沒捨得吃。
後來才知道,黑女自二叔看病就一直沒來上班,二叔心裡空落落的,老朝西北方向了。又了了好幾天,黑女還是沒來,二叔心裡就著急了,二叔好像覺得不大對勁,二叔只指望從別人的說話中聽到黑女的消息。後來也就真的聽到了。
歇息的人們說,唉,黑女咋就說不行就不行了。
二叔心裡一緊。
有人問,到底是甚病?
那人說,大出血,死了。
二叔心裡咯噔了一下,天跟地都是灰的。在這個世界上,跟二叔好的人只有爹娘,五大爺,隊長跟黑女。爹娘死了,黑女也死了,二叔想大嚎一氣。除了黑女,誰救咱了,誰捨得給咱一把大豆了。人不能沒了良心,黑女是個好人,二叔朝磚廠的西北方向走去。
二叔出了磚廠,不知道黑女的家住在哪裡,只是肯定就在西北那一片人家裡了。二叔不知道該咋跟人們問路了,他咋想也想不出來該咋問了。二叔只是往前走,二叔相信黑女就在前面這片人家裡了,二叔朝那片房子走去。可二叔一道巷一道巷地走,就是不知道哪家是黑女的家,二叔看見哪家都像,又看見哪家都又不像。二叔著急地在兜里捏過來捏過去地捏著那把大豆。二叔想,不問不行了。可該咋問了,就問黑女的家在哪了?黑女這個名兒是磚廠人給起的,黑女的大名究竟叫個甚,二叔不知道。二叔終於想起來了,就問大出血的那個女人哇。二叔就這麼問了。人們老遠指指西山,說,埋了。還說,可憐黑女了,活的時候天天往回拿飯,死了,沒良心的男人跑的連影都沒了,連個上墳的都沒有。
黑女死了,二叔不想在磚廠乾了。再也沒好好上過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二叔說身上沒勁兒,又氣短,二叔說,想回馬兒灘。二叔臨回馬兒灘那天,去黑女墳上跟黑女坐了整整一天。二叔一直沒跟黑女說過話,今兒說了,說的最多。二叔說,你是個好人,我永遠忘不了你的那把大豆,忘不了你救了我。二叔給黑女燒了紙,二叔一直裝在兜子裡的那把大豆,全給黑女掏了出來。二叔想起了五大爺說的清明,清明就是給死人燒紙的日子,二叔就跟黑女說,等清明我來給你燒紙,送大豆。沒良心的跑了,我來給你上墳。
第二天,二叔回了馬兒灘。二叔是步行回的,二叔回家死路過黑女的墳地,二叔又跟黑女坐了兩三鍋煙的功夫。二叔臨走甚話沒說,二叔爬在黑女的墳頭磕了四個頭。爹娘死,五大爺叫二叔給磕三個頭,二叔就磕三個。二叔給黑女磕頭時,忘了到底磕幾個了,老覺得沒磕夠,就磕了四個。二叔臨走又跟黑女說,等清明我來給你送你愛吃的大豆。
二叔從回到家就惦記著明年清明給黑女上墳,就惦記著上墳時給黑女拿大豆。
二叔問五大爺,咱隊種大豆麼?五大爺說,種了。二叔又問,碾下來分給社員麼?五大爺說,分了,咋?二叔說,不咋,就問問。二叔就高興地等分大豆。
二叔邊給隊里幹活,邊等隊里勾大豆,等著等著,大豆終於勾了;等著等著,大豆終於碾了;下來,就是二叔等著隊里給社員們分大豆了。可等一天不分,等一天不分,再等下去,堆在場面里的大豆沒了。二叔就問五大爺,五大爺告二叔說,那堆大豆隊里入庫了。二叔問,不分了?五大爺說,不分了。二叔沒了下話,二叔原來的那股高興勁沒了。但,二叔還不死心,邊幹活邊等隊里給社員們分大豆。二叔甚都不思謀,就思謀分大豆了。二叔指望隊里給分上大豆,過年清明好給黑女上墳去,黑女愛吃大豆。二叔等了一秋天沒等見,又等了一冬天還沒等見。
二叔就這麼一天一天等了下去,轉眼,過年了,天氣暖和了。二叔想起了清明了,五大爺說天氣暖和了就是清明。二叔就去問五大爺清明是不是到了。五大爺說,就是到了,明兒就是清明。二叔跟五大爺說話的時候,五大爺聽出二叔的氣明顯不夠用,就又說二叔,當初就不該去磚廠,不該爬在桶上喝那兩瓢涼水。二叔沒理會氣夠不夠用,二叔就惦著清明跟大豆了。二叔想,黑女愛吃大豆,沒大豆該咋鬧了?二叔跟隊長請完假,黑夜就去隊里的糧倉鬧大豆。
四
第二天就有了開頭隊長盯梢二叔的那一幕。
隊長等二叔忽扇忽扇走的看不清了,才從圪塄下爬上來,隊長咋也鬧不清楚二叔進城的目的。吃完早飯,保管來尋隊長,跟隊長報告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保管說,隊里的大豆丟了。隊長問,咋丟的?保管說,糧倉叫鐵棍捅了一個拳頭大的一個口子。隊長問,丟了多少?保管說,大概有五幾斤。隊長不信,偷一回就偷五幾斤?保管說,頂多五幾斤。隊長說,丟多少不說,這是性質問題。又問保管,有個約摸麼?保管說,這個賊是個大腳。隊長問,多大?保管說,一拃零一探。隊長聽完就領著保管來到二叔尿尿的圪塄邊,叫保管拃二叔的腳印,保管一拃,正好是一拃零一探。隊長就命令保管快去牽馬,保管就牽來了二叔爹的白月點跟銀鬃子,白月點跟銀鬃子是隊里腿腳最快的兩匹馬。隊長跟保管上了馬背,朝二叔消失的方向斷去。
快過晌的時候,二叔來到了黑女的墳頭。二叔盤算不來黑女死了多長時間,二叔光覺得黑女死了有些日子了,墳頭也長過草,一秋一冬的風給颳得歪歪斜斜地躺著,風一吹,顫顫地抖著,淒淒涼涼。二叔不知道黑女這會兒在土裡是個甚樣子,二叔相信黑女還好好的,要是黑女這會兒能活過來,還能給二叔一把大豆該有多好。二叔給黑女跪下去,點了紙錢,磕了三個頭,大概是三個。二叔跟黑女說,我給你拿來大豆了,沒敢給你炒,你自個在下頭炒炒再吃。剩下的我給種你墳地周圍,過些日子就長上來了,秋天我來給你收割,你愛吃大豆,往後你飽飽地吃,我年年給你種。二叔說完,就給黑女墳頭擱了一掬大豆,剩下的全給黑女種在墳的周圍。種完大豆,二叔想了想該往回返了,二叔就又在黑女墳頭跪下,又給黑女磕了三個頭。
二叔磕完頭起身回家,剛走下西山坡,老遠見兩匹馬朝他跑來。能看清馬的顏色的時候,二叔就認出了這兩匹馬一匹是白月點,一匹是銀鬃子,這兩匹馬當年是爹的馬,二叔經常牽它們去飲水,吃草。這兩馬匹還記得二叔,老遠就認出了二叔,朝二叔咴咴地叫個不停,好像見了二叔爹似的親熱。騎在兩馬背上的是隊長跟保管。二叔見了隊長,心裡緊了一下,二叔想,隊長問起大豆,死活不能承認,承認了,黑女墳上的大豆就會叫隊長沒收走,沒收走,黑女就沒有大豆吃了。
隊長問二叔,你肩膀上的褡褳了?
二叔兩手分別摸著兩馬,跟隊長說,肩膀上。
隊長說,我是問你褡褳里的東西了?
二叔摸著馬,不看隊長,說,空的,原地就是空的。
隊長笑了,說,你也會說謊?
二叔說,就是空的,你哪見的我?
隊長說,圪塄底,你出村口時我就在圪塄底了,你在圪塄上尿了一泡,尿了我一頭。我見你褡褳里有東西了。
二叔沒話了。
隊長又說,你老實說,你請假說進城,到底進城麼?
二叔說,進了。
隊長說,你根本就沒去城裡,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偷隊里的大豆了?
二叔還是不說話,二叔不摸馬了,二叔要往回走。
隊長說,你說實話,說了實話甚事沒有,何況是你。
二叔相信隊長的話,也知道自個的不對,態度就軟了下來。
保管說,說哇,誰跟誰,隊長不騙你,你去磚廠時隊長還怕你受欺了。
二叔想想也是,可又怕說了,黑女就沒大豆吃了。二叔跟隊長說,要是我認了是我偷的,你得依我一件事,別往回沒收,就頂我借你的,隊里甚時候分大豆,你扣我的。行不行?
隊長說,依你。
二叔就把他磚廠咋認識的黑女,黑女咋愛吃大豆,黑女咋給了他一把大豆,黑女咋死的,他跟黑女咋許下今年清明去給黑女送大豆的,咋回家等著分大豆沒等見的,這麼一五一十地跟隊長說了。
隊長聽了,痴住眼盯了二叔夠一鍋煙的功夫,盯得二叔心裡一緊一緊的,二叔說隊長,你說話算話啊。你要鬧就鬧我,沒黑女的事,你不能去黑女墳上沒收大豆,沒收了大豆,黑女就沒大豆吃了。要鬧就鬧我。
隊長痴痴地看著二叔,突然笑了,隊長說,你這麼個人都能懂得知恩圖報,把黑女給的一把大豆,看得比山還重。這幾斤大豆免了,夠男人,沒事了。
二叔不相信,二叔問,不鬧我了?
隊長說,你是個有情義的人,我能鬧你?你為了一把大豆能費這麼大的勁報答黑女,你了不起。
二叔就笑,就跟隊長說,等我分了大豆,我就還給隊里,多還幾碗。
隊長白了二叔一眼。
二叔擦擦頭上的汗,放心了,嘿嘿直笑。
五
二叔回了馬兒灘,決心往後不偷不摸,規規矩矩地做一個好人。他要對得起隊長。隊長是個好人,咱想去磚廠幹活了,隊長怕咱受欺,不叫去。只是咱硬要去了,沒忍住渴,爬冷水桶上那麼的喝,氣才不夠用的,往後,多干好事。二叔想回報隊長,咱鬧了人家的大豆,其實就是偷的,人家沒鬧咱。
二叔沒別的本事,二叔就有一把好力氣,隊里有重活,二叔就跟隊長說,我去。一有重活,二叔就說我去。二叔總認為,他能幹動的活就不算重活。可是,二叔一重了,氣就不夠用。
隊長說二叔,往後別乾重活了,就叫二叔看了田。看田輕閒,就是走走竄竄的營生。說是看田了,隊里能行走的人都參加勞動了,隊長走到哪,人們跟到哪,哪有閒人去地里禍害莊稼?牲口們有牛倌羊倌放著,一鞭子抽下去,牲口們都得規規矩矩。說白了,就是隊長明著給了二叔一碗便宜飯吃。二叔砸過夯,背過磚,都是力氣活,每干一下,渾身都得用勁,一用勁,連汗毛眼都憋得滿滿的。二叔看田就不憋了,身上輕飄飄的,好像挨不住地似的,二叔不用勁就難受。
這年好年頭,山藥秧絆腳絆腳地走不了,隊長高興地說,等數了伏,打三五個山藥窖哇。二叔說,我打,我有勁。隊長說,不用你,你看你的田。二叔心說,你不叫我白天打,我黑夜打還不行?二叔就等數伏,等人們打山藥窖。等見打山藥窖,人們白天打,二叔黑夜一個人打。頭天人們收工時打下去二尺,第二天來了成三尺四尺了,都奇怪這是誰做的好人好事,都說不知道。隊長下窖看了看腳印,就尋見二叔說,你不能熬夜了,氣不夠用。二叔說,噢。
二叔白天噢完,黑夜又去了,二叔又打了兩個時辰,收拾了工具準備回家,快爬出隧膛口的時候,隧膛頂踏了,好幾百斤的土石朝二叔壓了下來。二叔除了頭沒叫埋住,剩下的都叫窖土埋住了。二叔手裡的鎬把正好壓住了左小腿,壓了多半夜。二叔手腳都動彈不了,只是能喊人,但沒人能聽見二叔的喊聲,二叔就那麼死死地叫土石壓著。第二天,當人們把二叔刨出來的時候,二叔甚也不知道了。隊長氣得直跺腳。隊長把二叔送到公社衛生院,衛生院說,下張家口哇,下了張家口,張家口醫院說,左小腿肌肉已經壞死,只好截肢。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二叔就沒了往日忽扇忽扇的能力,也看不了田了。二叔腋窩下夾著拐棍,嘎吱嘎吱地從家裡出來,站在街門口了了,又嘎吱嘎吱地進了家。二叔所有的時間都在回想以往的事情。二叔想的最多的是黑女的那把大豆,灰騰梁去了錫林浩特的那個媳婦,跟寶昌轉盤街上的那股味道。
二叔想,種在黑女墳上的大豆長高了麼?是不是熟了,黑女懂不懂得收割收割?黑女好像沒種過地,肯定不懂的。唉,要是以往,我去收,這回去不成了。
二叔自從壓壞了腿,好像氣短的更明顯了,隊長跟五大爺說,不行去張家口看看哇,小地方看不了。五大爺說,十五六年的病了,去北京也治不了,水沖肺了,治不了。五大爺又說,去哇,萬一能治好了。我攢了百十塊錢了,你拿上。隊長說,不用,花隊里的,隊里想辦法。二叔就叫隊長搬到張家口住了兩個月醫院,沒大的起色,最後配了些藥,回到了馬兒灘。
二叔跟隊長說,好像比原地好多了,估計吃完這點藥就能全好了。
隊長說,嗯,全好了,你還……隊長正要說全好了你還看田,想起來二叔短了一條腿,就又把話收住了。
二叔吃著張家口給配的藥,等著好,等好了看不了田,哪怕看場面了,總不能老白花隊里的錢。二叔就等氣短病好了。可是,二叔的氣短病一天比一天短得厲害,二叔腋窩下夾著拐棍,嘎吱嘎吱地從家裡出來,站在街門口了了,又嘎吱嘎吱地進了家。二叔一天比一天嘎吱的慢了,走走息息,長噓一口氣,兩個肩膀一舉一舉沉重地緩著,好像舉著兩座山。最後,二叔喝的藥一點都不管用了,肩膀上的兩座山,一天比一天沉。
二叔一直惦記著給爹娘跟黑女上墳,記是記的了,只是一條腿加上氣短,再也走不去了。五大爺說過,村頭十字路口也能燒紙,二叔就在清明節給爹娘跟黑女在十字路口燒紙。五大爺經過隊長允許,給二叔刻了一個錢朵板子,隊長從隊里拿了一捆白報紙,叫二叔想印多少錢朵就印多少錢朵。二叔燒一回就給燒好多的錢垛,二叔邊燒紙邊跟爹娘跟黑女說,你們收到錢,想買甚自個買哇,錢花完了我再給燒。二叔體另外又跟黑女說,你愛吃大豆,買的時候多買點,自個拿不動就雇挂車。吃哇,花完了,我再燒。
一回,二叔給黑女燒紙回來,屁股後頭跟了一隻羊羔子,也有二三十天的模樣。二叔回頭跟羊羔說,去,你是誰家的回誰家去。羊羔不回,就在二叔屁股後跟著,一直跟回家,到了家門口,二叔還跟羊羔說,回去哇,跟我干甚了?羊羔不回,要進二叔的家。二叔沒了辦法,就叫羊羔進了家,跟二叔住了一夜。第二天,二叔問遍了人們,都說羊羔不是他們的。人們都說不是。二叔說,這就怪了。人們說,那個羊羔大概是老天爺給二叔送來陪二叔的。二叔聽了直笑,二叔就把羊羔留了下來。隨後,二叔吃飯羊羔也吃飯,二叔嘎吱嘎吱地出去,羊羔也出去,寸步不離。二叔上廁所,羊羔也上廁所。二叔怕臭味熏著它,不叫羊羔進廁所,羊羔偏不,就要進。二叔喘著肩膀說,你看看你,唉,你看看你。
知道二叔底細的人說,那個羊羔是黑女轉世來陪二叔的。二叔聽了,就高興地直笑。
二叔那口氣,後來一天比一天出的費勁了。
隊長來看二叔,說,給再去張家口看看哇。
二叔說,不用了,拖累了隊里。二叔跟隊長說,隊長,我求你一個事。
隊長說,你說。
二叔又不說了。
隊長說,咋不說?
二叔看看隊長,苦笑了一下,才跟隊長說,叔,我要沒了,你應我一個事。
隊長聽了二叔叫他叔,知道二叔有大事求他,隊長跟二叔說,說哇,十個也行。
二叔從窗戶看看他嘎吱出去嘎吱進來,不知嘎吱了多少回的院子,跟隊長說,叔,我要沒了,過清明的時候,配個人給我爹娘跟黑女上個墳。黑女的墳好認,黑女的墳長滿了大豆,有大豆就是黑女的墳。
隊長說,行,你放心哇,別人配不去,我去,肯定去。
二叔聽了放心了,肩膀上的兩座山好像卸下了一半。那天,二叔還跟隊長說了他去灰騰梁,路過寶昌轉盤街時,多想跳下皮車,進城看一看,可公社領隊的老喊,快點走快點走。二叔跟隊長說,寶昌轉盤街上有一股挺好聞的味道。
這天黑夜,二叔放心地睡下了。二叔這回睡下,再沒醒來。二叔才三十六歲。
二叔的那隻羊羔,咩咩地叫了整整一夜。
二叔咽下最後一口氣時候,眼前出現了碩大一片大豆開花的景象,白彤彤的一大片,二叔看見黑女在那白彤彤的花海當間,嘎嘣嘎嘣吃著大豆。
隊長跟五大爺經過多方聯繫,把黑女的骨頭起到了馬兒灘,跟二叔埋在了一起。隊長在二叔跟黑女的墳前,朝寶昌的方向給他倆清理出了一根路,隊長相信,二叔沿著這根路,就能去了寶昌,去再看看寶昌的轉盤街,聞聞轉盤街上那股好聞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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