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後藝術家徐冰的「符號表情」先鋒實驗

2019-12-13     刺蝟公社

導語:徐冰看到了一種「返祖」現象,人們正在往人類初期的讀圖狀態中演進。


作者 | 石 燦

編輯 | 趙思強 Tim


見到藝術家徐冰之前,我在一個叫「emoji mosaic」的網站做了幾張圖。打開網站連結,上傳一張舊圖,一張新圖就能自動生成。

王一博、肖戰、楊超越都成了我的「繪畫對象」,除了他們,楊冪和魏大勛的同框照也出來了。勾勒他們的不是日常水墨或者油脂石膏,而是emoji符號。

圖片來自「emoji mosaic」網站

這些emoji符號已經深入到我們生活的每個場景了,當你沮喪時,可以用悲傷的表情包;當你開心時,可以用大笑的表情包;當你不想聊天了想睡覺時,可以給對方發送月亮的表情。

一切都這麼順其自然,emoji以它具體、生動且寫實的方式,在網絡上傳遞情感,快速傳播。

2011年,用表情包符號描繪擠公交的場景,在微博盛行一時,有微博主理人用嚴肅的語言調侃說:

擠公交是我國第一項全民體育運動,且涵蓋單杆、吊環、平衡木等運動。不僅貫穿我國六十年發展史,且堅持不移貫徹了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的指導思想。

原來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不是生離死別,而是我站在公交的車門裡,卻擠不上去。

圖片來自微博郭小見

在限定時空里的一組表情包,把擠公交的行動、場景、心理活動全部展現出來了。表情包自帶的萌化效果,在視覺上沒有攻擊性,人們在網絡上大量轉發,自嘲、自娛、自樂。


它已經成為一種新的文本語言。


「人類產品標準化」的趨勢觀察


藝術家徐冰很早就開始研究表情符號了。

在過去的20多年裡,他遊歷各國,曾在美國生活多年,不少時間都是在機場和飛機上度過的。機場和飛機是全球國際化的縮影。

每次起飛前,乘務員都會做安全演示,他發現每家航空公司的《乘機須知》說明書上的符號區別不大,都以「識圖」為主要目的,通過「識圖」去了解某一種含義,力求用最低限度的文字,去闡釋一個含義。

2003年的一天,吃完口香糖後,包裝紙上的五個符號引起了他的注意:嘴巴、手拿住嚼完的口香糖放在包裝紙上、扔進垃圾桶。這幾個符號想表達的意思是:「請將用過的膠狀物包起來,扔到垃圾桶里」。

徐冰立即萌生了一個想法:既然只用這幾個標識就可以說明一個簡單的事情,那麼用多個標識,一定可以講出一個長篇故事。

徐冰 圖片來自徐冰工作室

從那時起,他開始有意識地通過各種渠道收集、整理世界各地的標識。然後花了十年時間,收集、整理、「書寫」出一本叫《地書》的符號書。

主人翁是一個黑色人體符號,可以叫他「黑先生」。黑先生是一個朝九晚五上下班的公司白領,他工作的一天,種種情節,都是通過通用符號和表情符號來展現的,整本書沒有出現任何一個文字。

這本書對生活在現代網絡世界的人來說,沒有門檻,只要讀懂這些通用符號,就能看得懂《地書》。

徐冰認定現代都市人能讀懂《地書》的自信,源自他對「人類產品標準化」的趨勢觀察。看似普通的故事設定,背後卻隱藏著徐冰的諸多哲學思考。

地書複印本

網際網路時代到來之前,是工業產品標準化時代,一個蘇打水杯子要多高、是什麼顏色、要裝多少水,都有一個標準可衡量。

現在,符號發展也趨於標準化。在全球,人們都知道伸出大拇指,是「點贊」的含義;人們也都知道,嘴唇和眼眶上揚是「開心」的意思。

「黑先生」的工作和生活就在這個標準化系統中運行著。

在規定的時間起床、上班、刷卡、交材料、下班,與標準化的人用一套默認的語言溝通,一樣的表情,一樣的情緒,一樣的行為。

「我們的生活也越來越標準化了。」徐冰的每一個作品,都與時代有關,他善於和喜歡用宏觀的時代構圖去描繪自己的作品。他說,即便是黑先生的遭遇,也和當代整體的社會經濟結構有關。


傳統文字已不再是最能適應這個時代的表達方式


當初做《地書》時,很多人認為他不可能用表情符號寫出一本書來。時至今日,這本書越來越多被公眾提及,它的前瞻性在表情符號大爆炸的時代被認可並被深度研究。

很早,徐冰就意識到,傳統文字已不再是最能適應這個時代的表達方式了。很多人開始大規模地放棄傳統文字敘述方式,選擇用圖片來表達和闡釋自己的內心意圖。

人們進入了數字化讀圖時代。

當前,我們正處在一個信息大爆炸時期,每天都有新工具、新技術誕生。我們原本熟悉的世界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不知道自己的定位,它挑戰著每一個人對新世界的理解和認知,快速自我疊代成了大多數人的時代選擇,學習大量新的知識成了必備技能,相對於文字的抽象化理解,圖像符號的理解門檻更低,直接、具體、寫實的工具特徵讓它快速傳播。

微信生態里的條漫之所以能火,一定程度上得益於此,即便要講述一個複雜的命題,也能通過大眾化符號把故事講清楚。

徐冰在選擇符號「書寫」《地書》時,有一個標準:必須是那些已具備共識基礎的文字性質符號。他不會去創造新符號。

在《我的真文字》一書中,他解釋說,「一般來說,由人為設計的符號系統是主觀的結果,它缺少自然形成的邏輯和被普遍認可的基礎。」

簡而言之,自創符號沒有群眾基礎,被廣泛流傳的符號擁有廣泛的群眾基礎,它們起碼是被大浪淘沙後留存下來的時代符號。

微信是國內最大的社交軟體。2019年1月,微信公布了一組關於表情符號數據,00後最喜歡「捂臉」,他們晚睡早起,喜歡在夜裡10點後開始活躍;90後最愛用「笑中帶淚」,關注生活情感內容,20多歲的人生,總是邊哭邊笑;80後最愛「大笑」,日間精力主要來自工作,始終關注國家大事;70後則偏愛「偷笑」,可能是沒事兒偷著樂的樂觀主義者;55歲的人最愛「點贊」,一不小心,大拇指就刷屏了。

有學者把這些表情符號看成是對傳統文字體系的挑戰,認為它們擾亂了文字表達方式攜帶的嚴肅性和思想性,一出生就帶有極強的挑戰性。

徐冰 圖片來自徐冰工作室

徐冰認為:「它們是人群社會自然形成的一個東西,它沒有一個明確的文化挑戰意識。圖像符號的發展不是一個文化判斷的結果,不是為了挑戰傳統而生,它們自下而上自行演變,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2007年,徐冰在美國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簡稱MoMA)參加一個主題為「自動更新」的藝術展,參展藝術家們把目光聚焦在網際網路技術大爆炸後,引發的新藝術現象上。

「視頻藝術」也進入藝術家們討論的視野,藝術家們想方設法把自己融入到新技術時代中,通過或怪誕或幽默或娛樂的方式,表達自己對這個時代的思考。

《地書》有一個組成部分叫「地書字型檔」軟體。這個軟體集納了各種世界通用符號,只要你在上面輸入中文或者英文,就能出現相對應的符號排列語言。擁有「emoji mosaic」網站一樣的能力。

關於這個系統的最新動作是,徐冰團隊正在把它嵌入到微信里,完成後,人們就可以在微信里使用這套符號系統了。


新生代抵抗滯後的傳統語言


徐冰的所有作品都有一個特點:超前關注當下,內在都透露著「標準化」氣質,擁有「複數」特性。

我在徐冰的過往記載中,找到了源頭。

在徐冰寫給一位年輕藝術家的信里,他闡釋了自己的藝術觀:

身為一個藝術家,在這個世界上是幹什麼的,你與社會、文化之間的關係是什麼,你與社會構成一種怎麼樣的交換關係。想成為一個以藝術為生的人,必須搞清楚你可以交給社會什麼,社會才能回報予你。


1955年,徐冰出生。自打小時候,他就喜歡畫畫。他父母親都在北京大學工作,每次學校清理辦公室,父親就從各類回收的報刊上收集美術作品頁帶回家,徐冰將它們剪貼成冊。母親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學系工作,徐冰經常泡在裡面,各類書籍史、印刷史、字體研究等書籍包圍著他。

插隊期間,他的藝術天分在製作黑板報中顯現出來,在北京延慶「傳頌」了好一陣。後來坎坷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後,他開始了對世界更為本質的思考之路。

版畫是徐冰萌生「標準化」意識的第一個觸發物,版畫畫面範圍明確、規範有序,刻印出來的畫面平、薄、均勻,有一種整齊、乾淨、清晰的美,此外,被虛化的感情能夠具體展現出來。

這套規範像是一套模式,可以被調動,也可以被固化。徐冰在研究生論文里專門討論了「對複數性繪畫的新探索與再認識」。

在一篇論文里,他舉了個例子,古代人們會根據每個人的特性去製作椅子,現在不會了,人們會根據人的共性去製作椅子。這種重複的標準化規則,可被狹義理解為徐冰口中的「複數」。

這成為他日後創作和對世界思考的底層邏輯。小時候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受到的文字薰陶,也在日後的版畫、印刷和字體符號領域找到出口。

徐冰(左)獲美國國務院AlE藝術勳章 圖片來自網站「xubing.com」

現在,「複數現象」愈加明顯,從手機外觀、App外形,到視頻格式、表情包大小,都逃不出固定的標準化基因。

人們也來越「討厭」文字,因為它的門檻太高了,中國有87%的人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他們需要更為專業的能力去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這對他們來說,並不容易。

新技術疊代,視頻文本成為現在的表達主流工具。視頻作為內容介質,它的編碼和解碼均由視頻設備完成,更複雜的工作不再由內容創作者費心,他們只要對內容質量負責就行了。

換句話說,短視頻的普及,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固有的傳播技能的鴻溝,為更多人提供了平等創作的機會。

這讓內容產生了更大範圍的降維普及,視頻中出現的表情包、字體符號和音效,正在豐富視頻文本自身的複雜程度。

這些新符號、新語言是新生代創造的。「我以為:語言、文字發展和演變的唯一理由就是便捷、有效和易掌握。」徐冰從這種現象中看到了另一種情緒:新生代抵抗滯後的傳統語言。

換句話說,傳統語言發展的腳步,已經跟不上新生代的發展了。而原有的藝術表現形式也承載不了徐冰了,他正在探索屬於自己的新藝術表現形式。

不過,強烈的讀圖習慣,也讓徐冰看到了一種「返祖」現象,人們正在往人類初期的讀圖狀態中演進。

不是說這種情況不好,而是說,通識共義的字符,能讓更多人曉義,「在全球一體化的需求下,圖形文字系統與其他文字系統比較,顯示出更大的優勢。」

徐冰在他的書《我的真文字》中說了一個故事:美國做完核試驗後,廢料需要一萬年後才能被解除警報。怎麼把這一信息告訴一萬年以後的人呢?起初,科學家想用文字做說明。有人提出質疑:一萬年後,我們的文字還存在嗎?

最後,科學家用符號化的圖形語言,製作了說明牌。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pIULAW8BMH2_cNUgLiI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