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北魏對西域的經營與治理

2021-04-13   歷史研究

原標題:王欣:北魏對西域的經營與治理

一 北魏時期西域地區的基本形勢

北魏太延二年(436年)八月,太武帝拓跋燾派遣董琬、高明西使,足跡遠至蔥嶺以西。次年十一月返回後,他們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將當時敦煌以西的廣大區域(即廣義上的西域)中所謂的「十六國」劃分為「四域」,即四大政治勢力範圍。其一為蔥嶺以東、流沙以西,指的是帕米爾以東的塔里木盆地和天山以北地區,即狹義上的西域,當時屬於北方游牧民族(柔然等)的勢力範圍。其二為蔥嶺以西、海曲以東,指的是興都庫什山以西、地中海以東地區,屬於波斯的勢力範圍。其三為者舌以南、月氏以北,指的是索格底亞那、吐火羅斯坦和西北次大陸的部分地區,介於上述兩大勢力之間並直接受到他們勢力消長的影響。其四為兩海之間、水澤以南,指的是黑海以南、以義大利半島為中心的地中海周圍地區,屬於羅馬的勢力範圍。這可稱之為公元5世紀30年代一幅十分準確的廣義西域政治地圖。本文所討論的主要是狹義上的西域,即天山南北地區,大致相當於今天的新疆。

就天山以南的塔里木盆地綠洲地區而言,魏晉以來由鄯善、于闐、疏勒、龜茲、焉耆、高昌等城郭大國所構成的主要政治格局雖未發生根本性的變化,但是在南北朝時期鄯善最終走向衰亡,而車師前部則被北涼沮渠氏余裔所滅,從而對西域的政治形勢產生了一些局部性的影響。隨著鄯善的衰落,且末似乎一度恢復獨立,只是在北魏太平真君三年(442年)以後才再度役屬於鄯善;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年)北涼沮渠氏余裔攻破交河城,消滅了車師前部國,吐魯番盆地從此完全被納入到了高昌的勢力範圍,而原隸屬車師前部的且彌國也因之恢復獨立。即使像于闐、龜茲這樣的城郭大國,其有效統治或控制範圍也或有縮減。如原屬於闐的蒲山國(故皮山國)可能一度復國,後又役屬於闐;悉居半國(故西夜國,一名子合)、權於摩國(故烏秅國)和渠莎國(居故莎車城)則在這一時期擺脫了于闐的控制,悉居半國甚至從太延初年(435年)以後不斷遣使北魏。姑墨、溫宿、尉頭等雖然依然役屬於龜茲,但也恢復了各自的國號,似乎處於半獨立狀態。疏勒也在這一時期一度復國。所有的這些現象表明,除高昌外,南北朝時期塔里盆地各綠洲城郭大國的總體統治區域似乎呈現出縮減的趨勢,這固然與相鄰諸國之間的彼此爭鬥有關(如鄯善和于闐、焉耆和龜茲),但更與這一時期柔然、高車、嚈噠和吐谷渾等遊牧勢力在西域的活動有關。

在天山以北的準噶爾盆地及其周邊地帶,諸北方游牧民族的更替勃興及相互爭鬥成為這一時期的常態,並對塔里木盆地城郭諸國政局的變化產生直接的影響;由此也造成天山南北的民族遷徙,促進了西域地區的民族融合。

5世紀初柔然在漠北興起,並在20年代以後勢力達於西域,進而開始與北魏展開對天山南部控制權的爭奪;車師後部王車伊洛、西涼殘餘唐和兄弟以及北涼余裔沮渠無諱兄弟在吐魯番盆地的相互征戰的背後,都可以看到兩者在西域角力的影子,而北魏和平元年(460年)闞氏高昌建國則是柔然直接插手的結果。此後柔然又攻伐于闐,包括焉耆、龜茲、姑墨以及東道諸國在內的整個西域地區均納入到其勢力範圍之內。柔然在西域的擴張,首先導致活動在伊犁河流域一帶的烏孫被迫南遷蔥嶺,在天山以北駐牧長達5個多世紀的烏孫此後不知所終;原遊牧於龜茲北部的悅般則乘機北上,占據烏孫舊地,進而聯絡北魏與柔然對抗。

北魏太和十一年(487年),柔然屬部高車副伏羅部酋長阿伏至羅與其弟窮奇趁柔然慘敗於北魏之機,率部脫離柔然的統治西遷車師後部之北,建立高車國,從而取代了柔然在西域的統治。高車立國後即遣使北魏聯合打擊柔然,並於太和十五年(491年)擊殺柔然所立的高昌王闞伯周之子首歸兄弟,扶植敦煌大族張孟明為高昌王,進而完全控制了高昌地區。此後,高車又將吐魯番盆地的車師前部胡人悉數遣於焉耆,並隨即大破鄯善,導致其「人民散盡」,大部分鄯善人西奔且末,部分則北走伊吾。

5世紀末6世紀初,遊牧於中亞阿姆河流域的嚈噠和青藏高原上的吐谷渾的勢力也相繼進入西域,並與高車、柔然相互征戰,從而進一步加劇了這一地區政治形勢錯綜複雜的局面。504年左右,嚈噠擊殺高車窮奇,虜其子彌俄突,導致窮奇所部離散,分別投奔北魏和柔然;506年左右,嚈噠再次征討阿伏至羅所部,扶植彌俄突為高車王,從而確立了在西域的統治。塔里木盆地的主要綠洲城郭國於闐、疏勒、姑墨、焉耆和龜茲等皆被嚈噠所征服,而焉耆還曾一度陷入「國人分散,眾不自立」的局面。吐谷渾在太平真君六年(445年)被北魏擊破後首次渡流沙進入西域,其可汗慕利延率部經且末南下於闐,殺于闐王並造成其民眾數萬人死亡,但次年即從西域退回青海。至5世紀末6世紀初,吐谷渾則真正將勢力範圍拓展到于闐、鄯善、且末和高昌一線,控制了進出西域的主要門戶,其疆域西鄰嚈噠控制下的于闐,北接高車控制下的高昌。在此形勢下,高昌既是柔然、嚈噠、吐谷渾以及高車等遊牧勢力往來交通的必由之地,同時也成為各種矛盾和鬥爭的焦點,以至於高昌王麴嘉不堪各種壓力,多次遣使北魏請求內徙。由此足見當時西域城郭諸國面臨形勢之複雜與險惡。北魏也正是在這種形勢下開始了對西域的經營與管理。總體而言,北魏對西域的經營與治理活動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與其自身的盛衰歷程基本同步;各階段也均有自己的特點,從而折射出這一歷史期內地中原王朝、北方遊牧政權和西域三者的複雜關係,更反映出中原王朝經營西域的一般性規律。

二 準備期:從通使聯絡到打通河西路

東晉太元十一年(386年),漠北鮮卑拓跋部首領拓跋珪建立代國,建元登國;同年四月,拓跋珪由「代王」改稱「魏王」,是為北魏或後魏。北魏天興元年(398年)拓跋珪遷都平城(今山西大同),進稱魏帝,是為北魏太祖道武帝。拓跋珪在位期間(386—409年)雖然也曾有大臣上奏,請求像漢朝那樣通西域以振威德、致奇貨,但當時北魏的主要精力用於南征中原、北伐高車,自然無暇顧及西域。加之拓跋珪認為通西域會造成「海內虛耗」,不僅無利可圖反而會加重百姓負擔,故並未採納大臣的建議。此後,包括太宗明元帝朝(409~423年)在內,北魏一直沒有採取任何經營西域的舉措。

泰常八年(423年)北魏明元帝拓跋嗣病卒,其子拓跋燾即位,是為太武帝。拓跋燾在位期間(423~452年)先後「掃統萬,平秦隴,剪遼海,盪河源,南夷荷擔,北蠕削跡,廓定四表,混一戎華」,基本統一了黃河流域的北方農業區。正是在他統治時期,北魏國力大盛,並在與柔然的爭鬥中開始全面經營西域。

自北魏建立以來,柔然就不斷襲掠,一直是北魏的最大威脅。在道武帝和明元帝兩朝,北魏對柔然處於被動的守勢。拓跋燾即位後,一方面多次親征柔然,不斷削弱其力量;另一方面則逐次消滅了夏國(431年)和北燕(436年),並於太延五年(439年)滅北涼,在統一北方的同時也打通通往西域的道路。對北魏來講,為了徹底解除來自柔然的威脅,進一步經營西域就成為必然的選擇。正因如此,北魏與西域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是其與柔然關係在西域地區的反映。

從太武帝太延元年(435年)至太平真君六年(445年)為北魏經營西域的第一個階段,亦即準備期。在此階段,北魏在對柔然戰爭取得優勢的基礎上,一方面在與西域諸國互通使節的過程中掌握了西域地區的基本態勢與諸國的主要情況,另一方面則在太延五年(439年)消滅盤踞河西的北涼政權,為直接經營西域做好準備。從王朝建立(統一中原)、通使聯絡到打通河西路,是中原王朝全面經營西域前的一般性規律,其直接驅動力往往是為了緩解或解除來自北方(通常是某個遊牧勢力)的威脅。

太延元年(435年)二月,焉耆、車師等西域諸國首次遣使北魏朝貢,一起前來朝貢的還有柔然的使者。西域諸國首次遣使北魏,與北魏神二年(429年)四月北伐柔然大獲全勝後的形勢直接相關。此次北伐由太武帝拓跋燾親率六路大軍展開,柔然可汗大檀焚燒廬舍,絕跡西走,北魏則「分軍搜討,東至瀚海,西接張掖水,北渡燕然山,東西五千餘里,南北三千里。」高車諸部也趁機襲殺柔然,導致柔然前後歸降者達30餘萬人,勢力大衰。拓跋燾又進一步遣左僕射安原等討伐高車,高車諸部望軍而降者有數十萬人。此後,柔然被迫遣使朝貢北魏,雙方和親,北魏則暫時安定了北方,得以全力經營南部,並於神三年(430年)討伐夏國,占據關中,直接導致次年夏王赫連定被吐谷渾俘獲而亡國。吐谷渾懾於北魏的強盛,遣使上表稱臣,並在432年初送所擒赫連定入魏京師平城。北魏一時成為當時中國北方最為強大的政權,「魏德益以遠聞」,所以才有太延元年(435年)二月焉耆、龜茲等國遣使朝貢之舉。

鑒於此時柔然的威脅尚未徹底解除,南有劉宋政權,東北有北燕政權,而河西地區仍為沮渠氏北涼所占據,整個北方還未統一,所以太武帝拓跋燾起初對焉耆、龜茲前來朝貢的反應並不是很積極。在他看來,西域諸國自恃地處偏遠,內地大軍難至,故「有求則卑辭而來,無欲則驕慢王命」,「若報使往來,終無所益,欲不遣使」。但北魏有關官員則上奏指出,西域諸國不畏路途險遠前來朝貢,理應有所回應,以免抑制他們將來入朝的積極性。拓跋燾最終採納了臣下的意見,在是年五月先後「遣使者二十輩使西域」,但均受阻於柔然,其中王恩生、許綱所率領的首支使團便為柔然所執後遣返。儘管柔然不會容忍其他力量染指自己的勢力範圍,甚至在太延二年(436年)又「絕和犯塞」,但是這些並未能阻止北魏繼續經營西域以及西域諸國遣使朝貢。

與焉耆、龜茲等西域諸國太延元年(435年)二月首次遣使北魏時與柔然一同前來不同,鄯善和粟特分別在當年六月和七月獨自遣使朝獻,表明西域諸國已開始試圖藉助北魏的影響擺脫柔然的控制。太延二年(436年)八月,北魏再次「遣使六輩使西域」,成功突破柔然的阻隔,其中又以董琬、高明使團的成效最為顯著。

董琬、高明使團應該在太延二年(436年)八月從平城出發,經河西沮渠北涼領地,並在北涼嚮導的護送和導引下過流沙,進入鄯善,再沿絲路北道西行,經北道各城郭諸國後北上至伊犁河流域的烏孫。董、高使團此行攜帶大量錦帛,對沿途西域諸國多加招撫和厚賜,並奉詔可前往所謂的「便道之國」。烏孫王對北魏使團的到來十分歡迎,還告知董琬說:「傳聞破洛那、者舌皆思魏德,欲稱臣致貢,但患其路無由耳。今使君等既到此,可往二國,副其慕仰之誠。」董琬接受了烏孫王的建議,親自前往破洛那國(今費爾干納),派遣高明出使者舌國(今塔什干),此兩國實際上是粟特人的領地;烏孫王則為他們提供了嚮導和翻譯人員,引導魏使順利抵達此二國宣詔慰賜。太延三年(437年)十一月,董、高使團回到京師,隨同他們前來北魏朝貢的西域諸國達16個之多。在北魏所派遣的各使團中,董琬、高明使團行程最遠,宣慰區域最廣,招撫國家也最多。除此之外,他們在回來後還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和所見所聞,向北魏朝廷全面介紹了西域、中亞、南亞、西亞甚至歐洲地中海區域的基本政治格局和道路交通狀況,為北魏進一步經營西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除董、高使團外,北魏此次派出的其他使團也取得了成效。太延三年(437年)三月,龜茲、悅般、焉耆、車師、粟特、疏勒、烏孫、渴槃陀、鄯善等九國的使節也分別遣使朝獻,基本涵蓋了天山南北的所有城郭與遊牧國家,顯示出北魏在西域影響的廣泛性。此後,西域諸國「相繼而來,不間於歲,」北魏派出的使團也達到數十個之多,有些使團甚至遠至天竺和罽賓。北魏與西域的聯繫日漸密切,其在西域的影響也日漸廣泛。

北魏與西域之間的頻繁使節往來不僅引起柔然的不滿,也使沮渠北涼政權感到憂慮。北魏與柔然的關係則再度影響到了北涼和西域一些國家對北魏的態度及其與北魏的關係。由於柔然「絕和犯塞」,拓跋燾在太延四年(438年)親率三路大軍再次征伐,但不僅無功而返,且因漠北大旱損失很多軍馬。柔然則藉機四處誇大北魏的此次失利,並遣使西域諸國聲稱:「魏已削弱,今天下唯我為強,若更有魏使,勿復恭奉。」一些不明就裡的西域政權對北魏遂有貳心,而北涼王沮渠牧犍也開始怠慢北魏的使者。使者還朝將上述情況彙報以後,早有滅涼之心的拓跋燾於是決定討伐北涼,目的還是要在穩固與西域聯繫的同時,最終實現其統一整個北方的志向。

太延五年(439年)三月,嫁給北涼王沮渠牧犍的拓跋燾之妹威武公主,被牧犍嫂李氏和牧犍姐姐合謀毒殺。此事成為北魏出兵北涼的導火索。在北魏所列出的沮渠牧犍十二樁大罪中,還包括有「切稅商胡,以斷行旅」;「揚言西戎,高自驕大」;「北托叛虜,南引仇池」和「備防王人,候守關要」等。顯然,北涼壟斷絲路貿易,對西域諸國妄自稱大,且勾連柔然防備北魏,這些是北魏太武帝所無法接受的。是年六月,太武帝拓跋燾親率大軍征伐北涼,沮渠牧犍雖然向柔然求救並嬰城自守,但終為北魏大軍所敗,九月城破出降,北涼亡。太平真君元年(440年)北涼余裔沮渠無諱兄弟據敦煌復叛;次年(441年)太武帝先遣使拜無諱為涼州牧、酒泉王,然後又派大軍討伐,逼迫無諱兄弟渡流沙入西域,北魏從此完全控制了河西地區,徹底打通了通西域的道路。

不僅如此,北魏滅北涼並驅逐北涼余裔沮渠無諱兄弟,還導致了442年西域政局的一系列連鎖變化。首先北涼余裔沮渠無諱兄弟在北魏的逼迫下渡流沙占據鄯善,並以此為據點扶植鄯善,繼續阻隔北魏通西域。其次,柔然所立的伊吾王唐契在沮渠無諱被驅逐後意欲歸降北魏,東歸河西故里,導致柔然的阻撓和追擊,唐契被迫轉而西進高昌。為了抵抗唐契的進攻,高昌太守闞爽轉而向占據鄯善的沮渠無諱詐降求救,最終導致沮渠無諱趁機進占高昌,闞爽逃奔柔然。北魏經營西域的第二個階段也正是在此背景下展開的。

三 經營與治理期:從軍事征伐到軍政管理

北魏經營與治理西域的第二個階段為軍事征伐和軍政管理期,時間從太武帝太平真君六年(445年)至正平二年(452年)。作為打擊柔然戰略的一部分,北魏在此階段兩度出兵征伐西域,先後征服了鄯善以及焉耆和龜茲,並在鄯善實行郡縣制管轄,設置鄯善鎮和焉耆鎮軍事鎮守,其戰略意圖還是為了斷柔然右臂,徹底解除來自北方的威脅。

沮渠北涼滅亡後,北涼余裔沮渠無諱遣其弟安周渡流沙,進擊鄯善。鄯善王比龍起初雖然聽從北魏使者的建議抗拒安周,但終因恐懼而率眾西奔且末,其世子降,成為北涼余裔的傀儡。沮渠安周占據鄯善後,鄯善人在其裹挾下經常劫掠北魏使者,而此時作為西域之門戶的鄯善也有「唇亡齒寒」之感,乃隔斷北魏通西域的道路,致使「西域貢獻,歷年不入。」太平真君六年(445年)四月,太武帝拓跋燾在征討吐谷渾的同時,遣成周公萬度歸征伐鄯善,打開西域之大門。

萬度歸領命後率領能征善戰的涼州兵先到敦煌,留下輜重,帶領輕騎五千渡流沙,快速進入鄯善境內。鄯善對於突如其來的北魏大軍並無防備,當時「人眾布野」,而萬度歸則敕令吏卒不得襲掠民眾。面對軍紀嚴明北魏軍隊,鄯善守邊士卒深受感動,紛紛投降,鄯善王真達也自縛出降。北魏首次征討西域,便兵不血刃地占領了鄯善。太平真君六年(445年)八月,萬度歸在留兵屯守鄯善後,攜真達歸朝復命。太武帝大悅,厚待真達,但並未准其還國,而是留在京師。北魏從此開始直接統治並管理鄯善,屯墾戍守。

為加強對鄯善的統治,北魏在太平真君九年(448年)五月,又任命交趾公韓拔為假節、征西將軍、領護西戎校尉、鄯善王,鎮守鄯善,「賦役其民,比之郡縣」。這不僅是內地中央王朝首次將郡縣制度在鄯善推行,也是北魏在西域設立軍鎮之始。鄯善成為北魏進一步經營西域的基地。

鑒於焉耆「恃地多險」,經常剽劫北魏使節,太武帝在太平真君九年(448年)又派遣萬度歸發動對西域的第二次征伐。萬度歸大軍此次依然率五千騎兵輕車簡從,主要依靠沿途取食。在進入焉耆境內後,萬度歸首先攻取了其東境的左回、尉犁二城,進逼焉耆都城員渠。焉耆王鳩屍卑那派四五萬人出城據險抵抗,但被萬度歸所破;鳩屍卑那單騎逃入山中,萬度歸則進屠員渠城,焉耆全境就此降服,時在當年九月。鳩屍卑那見歸國無望,就只好逃往龜茲;龜茲不僅收留了他,還以其為婿,厚加優待。十二月,萬度歸又奉詔率一千騎兵征討龜茲,大破三千龜茲兵,虜獲大量駝馬而還。

與兵不血刃占領鄯善不同,萬度歸大軍此次征伐焉耆和龜茲多經戰陣;在焉耆攻克了左回、尉犁和員渠三座城池,不僅屠員渠城,而且還掠奪了大量財物,其中珍奇異寶不計其數,駱駝、牛馬等牲畜數以萬計,給當地的人力和財力都造成了巨大的損失。為此,太武帝命萬度歸招撫焉耆民眾,並在449年左右在焉耆設立軍鎮鎮守。鄯善和焉耆兩個軍鎮的設立,不僅是北魏經營西域的重要舉措,更是全面打擊柔然戰略的有機組成部分。與此同時,北魏繼續向西域廣派使節,藉以在蔥嶺東西進一步擴大影響力,為打擊柔然尋求更廣泛的支持。在今巴基斯坦北部哈勒德伊基什(Haldeikish)地方洪扎河谷畔的所謂「洪扎靈岩二號」岩刻群中,發現有「大魏使谷巍龍今向迷密使去」的漢文石刻題記,即是444~453年間北魏使者谷巍龍奉命出使迷密國(今烏茲別克撒馬爾罕)途徑此地所留下的。

在北魏經營西域的這個階段,尤其是第二次征伐過程中,悅般和車師的配合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悅般、車師和北魏都面對著共同的對手柔然,這是他們聯合在一起的根本原因。遊牧在龜茲以北的悅般原與柔然結好,悅般王曾率數千人至柔然欲見大檀可汗,但因厭惡其部人污穢而返,從此與柔然結仇,相互之間多次發生戰爭。太平真君九年(448年),悅般多次遣使北魏,甚至要求與北魏一起東西夾擊柔然;作為回應,太武帝拓跋燾幾乎在遣萬度歸討伐焉耆同時,命淮南王為前鋒,率大軍襲擊柔然。但雙方的此次聯合軍事行動並未取得預期的效果,此後不久悅般西遷歐洲,從此退出西域的歷史舞台。

車師是最早遣使北魏的西域城郭國之一,當時也面臨著親柔然的沮渠北涼余裔的威脅,雙方多次互相征戰。延和年間(432~434年),北魏授其渠帥車伊洛為平西將軍,封車師王。太平真君三年(442年)以後,車伊洛與逃奔高昌的沮渠無諱多次作戰,曾先後招納在爭位中失利的沮渠無諱之子沮渠干壽所率五百餘戶送達北魏京師,流寓高昌的李寶之弟李欽所領五十餘人至敦煌,並與唐和聯合擊破沮渠安周,斬首三百。太平真君九年,太武帝遣萬度歸征伐焉耆,命車伊洛與唐和從東部配合。車伊洛派其子車歇留守,自己則親率大軍攻破焉耆東部七城,虜獲二百人,駱駝千頭以及馬千匹,並向北魏獻金百斤。沮渠安周卻趁車伊洛伐焉耆、車師空虛之機,引柔然三路大軍圍攻車歇。車歇雖然據城固守,但因久無援軍,終被沮渠安周與柔然聯軍攻破城池,只好逃奔車伊洛。車伊洛亡國,無家可歸,只得收集餘眾一千多家到焉耆鎮安身。太武帝下詔撫慰,並下令開焉耆倉賑濟車師饑民。正平元年(451年),車歇因「固守城邑,忠節顯著」,奉詔與其弟車波利等十餘人入朝;次年車伊洛本人也到北魏京師朝貢,北魏賜給他妻妾、奴婢、田宅、牛羊,拜上將軍,依然享有車師王的稱號。車伊洛家族從此留居內地,成為北魏臣民。

從征焉耆的唐和曾攻下焉耆東境的波居羅城,後又與萬度歸一起征伐龜茲。萬度歸回朝後,令唐和鎮守焉耆。唐和在任期間平定了柳驢城戍主乙真伽等胡將的叛亂,導致「諸胡款附,西域克平」,為北魏經營西域立下大功。正平元年唐和入朝,受到北魏的優寵。北魏對西域的經營與管理就此達到極盛。但是隨著次年太武帝拓跋燾去世,北魏的勢力逐漸退出西域,其對西域的經營也隨即進入到了第三階段。

四 消退期:從內亂到退出

北魏經營西域的第三階段為消退期,時間從興安元年(452年)至永熙三年(534年)北魏滅亡。在此階段,由於太武帝常年對外用兵,造成北魏國力虛耗,內部矛盾不斷,此後其主要精力忙於內部社會治理;加之柔然再度復興和南朝政權的牽制,使得北魏在經營西域方面與前一階段相比明顯消極,除了曾與柔然爭奪伊吾,招納高昌內附外,在大多數時間裡只滿足於與西域互通使節。

正平二年(452年)二月,太武帝為宗愛所殺,北魏陷入爭奪皇位的內亂,直到同年十月文成帝拓跋濬即位後局勢才逐漸穩定下來。可能在此前後,北魏罷焉耆、鄯善二鎮,勢力開始退出西域,柔然則趁機再度控制西域。太安二年(456年)八月,文成帝巡獵河西,遣敦煌鎮將、平西將軍、漁陽公尉眷北擊依附柔然的伊吾,攻破其城並獲得大量戰利品後而還。北魏的此次軍事行動雖意在打擊柔然在西域的勢力,但實際上並未占據或控制伊吾,故仍屬襲擾的性質。文成帝在位期間(452~465年),前來北魏朝貢的西域城郭國中只有塔里木盆地南緣的疏勒和于闐,這從一個側面也顯示出其北緣的龜茲、焉耆、高昌和伊吾等處於柔然的控制之下。在此時期,北魏既無第一階段的每歲動輒向西域遣使數次乃至數十次之多,也無第二階段的積極進取和鎮戍管理,其與西域的關係開始呈現出消退的態勢。但是于闐卻通過聯姻與北魏一直保持著特殊的關係,于闐國可能在太安三年(457年)將一位名叫「仙姬」的公主嫁給魏高宗文成帝,而這位長壽的于闐公主直到孝昌二年(526年)才以90歲高齡去世。

正是因為與北魏有這層特殊關係,獻文帝天安元年(466年)和皇興元年(467)、二年(467年),于闐連續遣使朝貢,很可能是受到了來自柔然的壓力而前來求援。尉眷之子尉多侯當時被封為假節、征西將軍、領護羌戎校尉、敦煌鎮將。他就任後曾上表要求率輕騎五千,西入于闐,採取「因敵取資」的策略平定西域諸國,但是獻文帝並未採納他的建議。獻文帝在位期間(466~471年),前來朝貢的城郭國只有于闐,北魏與西域的政治關係進一步疏離,柔然的影響則進一步擴大。史稱「西域諸國焉耆、鄯善、龜茲、姑墨、東道諸國(包括高昌、伊吾等)並役屬」柔然,而于闐則是當時唯一一個沒有被柔然徹底征服的城郭國家。這大致反映了當時西域的基本政治態勢。

延興元年(471年),年僅5歲的孝文帝拓跋宏受禪繼位,文成帝文明皇后馮氏(即馮太后)實際聽政;是年,北魏冊封征東大將軍、南安王拓跋楨為假節、都督涼州及西戎諸軍事、領護西域校尉,鎮涼州,似有經營西域的意圖。但是柔然卻在延興二年(472年)至延興四年(474)間連年入寇敦煌,迫使北魏群臣甚至主張放棄敦煌。面對柔然的不斷襲擾,當時仍在敦煌的尉多侯在大破柔然的襲擾之後,再次上疏要求北取伊吾,阻斷柔然通西域的道路,以徹底解除其對敦煌的威脅。孝文帝雖然很讚賞尉多侯的計策,但苦於東部多事,難以抽出力量而作罷。

太和十一年(487年)柔然屬部高車副伏羅部叛離,並在首領阿伏至羅的率領下西遷焉耆北建國,柔然開始對西域的政局失控。在此背景下,柔然統治下的伊吾戍主高羔子於次年(488年)十二月率眾三千,以城內附北魏。北魏的勢力由此進入西域,而伊吾也成為這一時期北魏經營西域的主要據點。太和十八年(494年)北魏遷都洛陽以後,孝文帝對內忙於穩定政局和民心、實行漢化改革,對外則發動征伐南齊的戰爭,無暇顧及西域。此後柔然和高車為爭奪對西域的控制權相互征戰,處於夾縫中的高昌王馬儒為求自保,在太和二十一年(497年)遣使北魏請求舉國內徙。孝文帝派遣明威將軍韓安保前往迎接,並打算劃出伊吾五百里之地予以安置,藉以強化對西域門戶的控制,但終因高昌遷往內地的要求沒有得到滿足,加之高昌舊人情戀本土,不願東遷。此事不僅無果而終,堅持內徙的高昌王馬儒反而為國人所殺。孝文帝在位期間(471~499年),龜茲、高昌和高車也加入到了遣使北魏朝貢的行列中,北魏與西域的關係雖然有所加強,甚至有控制伊吾並以此為據點招納高昌的實際舉措,但是所有的這些成就都是在西域政局變化的情況下被動取得的,並非是其積極經營西域的結果。即使在上述有利的形勢下,由於北魏主要精力在南征,依然沒有充分利用而有所作為,招納高昌失敗也說明了這一點。宣武帝繼位後,北魏的經營西域的消極態度依然在延續。

太和二十三年(499年),孝文帝在南征北還途中病卒,太子元恪繼位,是為宣武帝。此後北魏繼續忙於對南朝用兵,除了仍然控制著伊吾外,在經營西域方面幾無任何積極舉措,只是與部分塔里木盆地的綠洲城郭國保持著遣使朝貢的聯繫。正平四年(507年)前後,嚈噠、高車與柔然圍繞著爭奪對高昌的控制權展開了一系列的混戰,不堪諸遊牧勢力多重壓力的高昌王麴嘉於永平元年(508年)遣使北魏,請求內徙並「乞師迎接」。北魏遣龍驤將軍孟威率三千涼州兵至伊吾迎接,但雙方因錯過約定的時間而最終各自無果而返。此後,雖然高昌仍然繼續遣使朝貢,北魏除了遣使詔勞、冊封外卻再無派軍迎納的舉措。正光三年(510年)麴嘉遣使朝貢,宣武帝派遣孟威前往招撫;延昌年間(512~515年),又冊封麴嘉為持節、平西將軍、瓜州刺史、泰臨縣開國伯。北魏視麴嘉為魏臣,雙方在這一時期的關係最為密切,但對麴嘉私自稱王也無可奈何。宣武帝在位期間(500~515年),于闐、疏勒、罽賓、高昌、龜茲以及更多的蔥嶺以西諸國都曾多次遣使朝貢,但每次遣使的背後都可以見到嚈噠、高車等遊牧政權的影子。其中延昌年間,北魏派遣高徽出使嚈噠對西域諸國起到了一定的震懾作用,中亞破洛侯(那)、烏孫等國因之獻名馬。

孝明帝熙平初年(516年)和神龜元年(518年),北魏先後兩次明確拒絕了高昌的內徙請求。正光五年(524年)六鎮起義和關隴起義爆發,北魏全面走向衰落,直到永熙三年(534年)分裂和滅亡,更無任何經營西域的積極舉措。儘管如此,包括高昌、疏勒、罽賓、高車、嚈噠等西域諸國依然遣使不斷,其中嚈噠更是幾乎連年朝貢。

對於柔然和高車的勢力交替勃興、爭奪西域的態度和政策,北魏涼州刺史袁翻的建議頗具代表性。他在神龜末年(520年)安置柔然歸降可汗阿那瓌、婆羅門的奏議中指出:「高車、蠕蠕迭相吞噬。始則蠕蠕衰微,高車強盛,蠕蠕則自救靡暇,高車則僻遠西北。及蠕蠕復振,反破高車,主喪民離,不絕如線。而高車今能終雪其恥,復摧蠕蠕者,正由種類繁多,不可頓滅故也。然斗此兩敵,即卞莊之算,得使境上無塵數十年中者,仰此之由也。」所以,在無力徹底解除北方威脅的情況下,北魏對柔然和高車更多的是採取一種平衡與相互牽制的策略,使雙方保持互斗的局面,一方面藉此削弱兩者的勢力,另一方面通過這種平衡與牽制保護北部邊境的穩定與安全,達到所謂「安邊保塞」之目的。但在這種策略的支配下,北魏事實上在西域地區自然也難有任何大的作為。

五 經濟聯繫與文化紐帶

北魏一代,其與西域的政治關係或因內外形勢的變化而有所起伏,但是雙方的經濟與文化聯繫卻一直在平穩而持續地進行。以佛教為紐帶,西域高僧東行弘法和內地僧侶西行求法,促進了北魏和西域之間的文化交流,內地佛教也因之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孝明帝神龜元年(518年)十一月,臨朝聽政並傾心佛法的胡太后曾派王伏子率宋雲、法力、惠生等前往西域訪求佛經,獲得大乘妙典170部。這支求法使團在經過於闐以東的捍城(今于田縣與和田市之間)時曾見到數以萬計的經幡,其中一半以上為經過此地的北魏人所奉獻,時間多集中在太和十九年(495年)、景明二年(501年)和延昌二年(513年)。北魏與西域佛教文化交往之頻繁與程度之深,由此可見一斑。該使團除了攜帶大量經幡和錦香囊外,還攜帶詔書,在所經諸國也多有詔撫活動,故其使命不僅為求法,還兼具政治和外交任務。使團成員中的王伏子、宋雲的任務主要是聯絡西域諸國,宣揚北魏之威德;沙門法力、惠生的任務則是為了求取佛法。此外,正光元年(520年)以後高昌王麴嘉不斷遣使朝貢,甚至上表求借《五經》、諸史等儒家經典與史籍,並延請北魏國子助教劉燮為高昌博士,獲得了孝明帝的許可。正是因為有這些所謂的「漢魏遺黎」流寓西域,內地漢文化也得以在高昌傳播。至於經濟上,受絲路貿易豐厚利益的驅使,更是有大量的西域商胡持續、不間斷地往來於絲路之上,所謂「自蔥嶺以西,至於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很多西域胡人也因此在這一時期留居內地。以魏都洛陽城為例,北魏將這些歸附的西域胡人安置在城內崦嵫館,並賜宅慕義里。當時在洛陽城居住的東西夷人多達萬餘家,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應是西域胡商。在這一時期政治形勢波詭雲譎、變幻莫測的情況下,西域與內地持續不斷的經濟與文化聯繫,成為維繫雙方一體化的基礎。這也是西域與內地儘管時分時合,但終歸一統深刻原因。限於篇幅,有關北魏與西域經濟與文化關係的內容在此不贅。

本文原刊於《西北民族論叢》

作者簡介:王欣,男,1966年生,民族學博士,美國康奈爾大學訪問學者。現任陝西師範大學中國西部邊疆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長期從事中國民族史、中外關係史、西部邊疆民族宗教問題等領域的研究;曾主持包括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在內的國家級項目5項,出版學術專著5部,發表論文80餘篇;獲得教育部和陝西省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5項。學術兼職主要有:教育部民族學教指委委員,國家新疆智庫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副會長,中國世界民族學會副會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