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麼「純凈的血統」,我們都是混血兒 | 賽先生

2019-07-13     知識分子


撰文 | 王傳超(廈門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大衛·賴克(David Reich)是哈佛醫學院遺傳學系教授,古DNA領域的頂尖學者。德國馬普人類歷史科學研究所的約翰內斯·克勞澤(Johannes Krause)所長曾評價說:古DNA領域正是有了大衛,才少走了至少30年的彎路。而大衛將自己的角色定位為「助產士」,不僅要將古DNA引入遺傳學家的領域,還要把古DNA帶到考古學家和公眾的面前。通過出版《人類起源的故事》這本書,我想他確實是做到了。

大衛·賴克教授是我博士後的導師,2015年6月,當我們倆在他辦公室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所討論的,就是書中的「南方路線」這一節。大衛的辦公室有兩面白板牆,我清楚地記得,他當時在牆上畫出歐亞人群的分支樹形圖,來思考澳大利亞土著是放在歐亞人群分支的內部還是外部。白板牆和樹形圖,這也是本書中大多數故事開始的地方,如果您覺得其中某些表述人群關係的段落晦澀難懂,不妨拿出紙筆隨著大衛的所寫也畫一下分支樹,也許能豁然開朗。

大衛是一個極其理性、嚴謹認真、追求完美的學者,實驗室發表的每一份數據、每一個圖表最後都經由他反覆斟酌,每一個發現都要和不同的人反覆討論、無數次驗證。我每次讀大衛寫的東西,都會非常安心和踏實,因為我知道他寫的每一句話的後面都會有一堆的支持證據。

這本書涵蓋了大衛及合作者們多年來眾多的精彩發現,包括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與我們現代人的混血,印歐語系的起源,印度人群的混合,南島語系人群的擴張,美洲土著的源流,以及眾多新石器時代和歷史時期古代人群的遷徙。大衛是其中多數發現的主導者或主要參與者,他總結整理了紛亂繁雜的證據之後,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如講故事般將數十萬年的人類起源、遷徙、演化和混合的歷史娓娓道來。其中的許多故事都可能會顛覆您對人類歷史和族群源流的認識,而每讀完一個故事,您多半會為其嚴密的邏輯和縝密的論證而拍案叫絕。

「走出非洲」還是「多地區起源」?

書中分「人類的歷史深處」、「人類的演化之路」和「顛覆性的基因組」三部分,主要介紹了自2008年有了二代測序技術以來的十多年裡,古DNA研究為人類的起源和演化歷史提供的非常有價值的參考,比如檢驗現代人起源的「走出非洲」說和多地區起源說。

2010年,德國馬普研究所斯萬特·帕博(Svante Pääbo)和哈佛醫學院大衛·賴克領導的研究組對已滅絕的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進行全基因組測序分析,發現非洲現代人中沒有發現任何尼安德特人的遺傳成分,但是在非洲之外的現代人群中都有1%〜4%的尼安德特人基因組成分。

其後,4萬年前生活在北亞的丹尼索瓦人(Denisovan)的全基因組也被成功解析。帕博和賴克在亞洲大陸上的現代人群中沒有發現丹尼索瓦人的遺傳成分,反而在大洋洲的紐幾內亞土著人群中發現了大約6%的遺傳比例,這很有可能是紐幾內亞土著的祖先在遷徙途經中南半島時接觸到了丹尼索瓦人群體,發生了基因交流。這些研究成果說明,包括中國人在內的現代人類主體起源於非洲,而只有極少的遺傳成分來自於已滅絕古人類的雜交混血。

2014年和2016年,德國馬普所對在西班牙胡瑟裂谷發現的40多萬年前的海德堡人個體的線粒體DNA和全基因組測序,發現他們的線粒體DNA與丹尼索瓦人的關係比與尼安德特人的更近,可全基因組數據卻是跟尼安德特人更接近,這說明這些已滅絕的古人類已有遺傳結構上的複雜分化。

遷徙與融合

接下來的幾年裡,古基因組學研究突飛猛進,大衛·賴克教授致力於推動古DNA的研究工業化——利用歐洲開發的、研究少數已滅絕古人類樣本的技術,建立一個美國式的基因組工廠。2014年湧現了總計38個古人的全基因組數據, 2015年新發表的3篇論文又分別報道了歐洲和中亞的66個、100個和83個古人全基因組,之後又有數百例歐洲、美洲、大洋洲、非洲古人全基因組陸續發布。

研究人員發現,當代歐洲人是從三個高度分化的古人群在過去的9000年中逐漸混合而來的,這三個古人群分別是:歐洲西部的狩獵採集者(WHG)、7500年前從近東遷徙而來的農業人群(EEF),以及舊石器時代晚期的西伯利亞人(ANE)。

在美洲,古基因組學數據顯示,在歐洲人到來之前,美洲原住民的祖先可以追溯到來自亞洲的至少四波移民:一是大概23000年前第一波古美洲人與關係最近的歐亞人群分離;二是與大洋洲土著有近緣關係的Y群體的祖先遷入美洲;三是大約5000年前來自亞洲的古愛斯基摩人;四是大約1000年前最後的一次來自亞洲的人群遷徙形成了新愛斯基摩人,並取代了之前的古愛斯基摩人。

在非洲,古基因組學研究也揭示了4000多年來農業人群的大規模擴張,以及農業人群與原住民採集狩獵人群之間要麼此消彼長、要麼相互融合的深厚歷史。

上述研究顯示出,古基因組學革命正在以摧枯拉朽之勢,改變著我們對人類歷史的看法:原來,遷徙與融合才是人類演化的核心過程,根本就沒有什麼「純凈的血統」,我們都是混血兒!

東亞人群的起源

但這些研究都是集中於歐洲、美洲和非洲的,關係到東亞人群古基因組研究極少。書中介紹了距今4萬年的田園洞人的21號染色體和200萬全基因組位點的捕獲測序,發現田園洞人在譜系上已與現代歐洲人的祖先分離,而呈現亞洲人遺傳特徵。距今8000年的俄羅斯遠東地區魔鬼門(Devil Gate)遺址古人在遺傳上與現今的通古斯語人群非常一致,顯示出遺傳的連續性。距今3150~1250年的尼泊爾樣本也與現代的藏族人群有著高度的遺傳連續性。

基於已有的有限研究材料和數據,我們推斷,中國平原上的兩大古農業文明——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核心農業人群——在新石器時代以來開始往東亞各個方向擴張,跟此前幾千年里先到達的當地土著人群發生混血,形成了如今的東亞人群結構。當下漢族人群里觀察到的北方和南方遺傳上的梯度性差異也是由此而來的。在東南亞的萬那杜和湯加等地出土的、距今3100~2300年前的古DNA全基因組中,沒有發現東南亞土著巴布亞人有關的祖源成分,這支持南島語系從台灣擴散的快車模型——巴布亞人群的相關血統是在距今2300年前左右到達萬那杜和湯加的,然而儘管遠大洋洲人群的遺傳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但作為外來的巴布亞語言並沒有取代南島語言。

亟待彌補的遺憾

大衛雖是遺傳學相關方向的科班出身,但他也一直在與語言學、考古學、歷史學和人類學專家們溝通交流,非常虛心地向其他領域的專家學者們請教,他所寫的故事也是多學科交叉的,既有自然科學的實證,又有人文社科的情懷,既重視知識的傳播,又兼具趣味性和可讀性,毫不枯燥。

大衛在書中不僅在講故事,而更像是一個導師在引導我們如何做學問,他通過眾多例子不厭其煩地跟我們說要跳出傳統觀點的樊籬,分辨什麼可信而什麼不可信,敢於以實驗數據說話。大衛還分享了他認為應如何正確理解和對待人群之間存在的差異,希望能夠做到讓每一個個體都受到尊重,並直言不諱地批評試圖將人群間的差異「種族化」的作家和學者。

書中還留有許多遺憾。在我結束博士後研究要離開波士頓的前一天,我陪大衛從哈佛醫學院的新研究大樓(New Research Building)一路閒聊走回他家,他說他非常遺憾我們現在對東亞的史前史還幾乎一無所知,他重複了多遍,他是多麼期望東亞尤其是中國也能像歐洲一樣做出數千份的古人全基因組水平的數據,我也回答了他多遍我們會努力去彌補這一缺憾。現在我們在國內也建立了高水平的古DNA實驗室,或許在他這本書再版的時候,就能加入更多來自東亞的故事。


《人類起源的故事》

浙江人民出版社



文章頭圖及封面圖片來源:《哈利波特與混血王子》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eez4FGwBmyVoG_1ZWSUV.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