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懷明:一個寂寞而高尚的靈魂——孫楷第先生小記

2023-03-14     古代小說網

原標題:苗懷明:一個寂寞而高尚的靈魂——孫楷第先生小記

在北京師範大學校園,去學校醫院的人多半行色匆匆,很少有人留意到醫院南面那個池心亭景區,更不會想到,在池心亭東側的一棵松樹下,長眠著一個寂寞而高尚的靈魂——我們的校友、著名文史學家、被譽為「古典小說戲曲研究的現代第一人」的孫楷第先生。

孫楷第先生

說起來慚愧,儘管筆者受孫先生的惠澤多年,但直到閱讀楊鐮的一篇論文時才知道這件事。在這篇論證謹嚴的論文中,楊先生竟自破體例,為孫先生的際遇感嘆不已,文章情真意切,令人感動。晚飯後,踏著滿地的月光,第一次走進池心亭。池心亭面積不大,沒想到布置得如此雅致,水清樹秀,花木井然。池心亭東側,有一棵雪松、兩棵油松,沒有墓碑等任何標示。憑直覺,我相信自己要找的正是那棵雪松。

樹是再平常不過的樹,但它此刻有了一種特殊的含義。在筆者的印象中,在校醫院南面的某棵松樹下,還長眠著另一位校友——著名學者王古魯先生,也是沒有墓碑,沒有任何標示,只有一棵普通的松樹。這種看似尋常卻又不同尋常的歸宿安排方式,使人想到更多、更深沉的東西。

孫楷第畢業證書

孫楷第先生字子書,河北滄州人。儘管他早在北師大讀書時就已顯露才華,學識過人,有著「滄州才子」的美譽,但他的一生只用四個字就可概括:看書、寫書。數十年如一日,平平淡淡、從從容容。

「文革」時期曾有人批評他「北洋軍閥也罷,日偽政權也罷,國民黨政權也罷,經歷多少次政治運動也罷,總是小說戲曲、戲曲小說,此外不聞不問,什麼都不懂」。在人心日益浮躁、難耐寂寞的今天,這種學術品格愈顯珍貴,畢竟學術並不總是和政治沾邊。

子書先生的學術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戲曲小說書錄解題》、《滄州集》、《滄州後集》等等,凡治中國古代小說戲曲者,不能不由此登堂入室,因為他把學術基石修築得如此穩固。

他師承著名學者楊樹達、陳垣等先生,窮畢生精力,以乾嘉之學治中國文學,成績斐然,自成一家。

孫楷第簽贈王重民《唐代俗講之科範與體裁》

早在1932年,胡適就曾預言:「滄縣孫子書(楷第)先生是今日研究中國小說史最用功又最有成績的學者。」其時,孫先生還只是個剛入道的學壇新手。二十年後,鄭振鐸證實了胡適的預言:「孫先生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是最好的一部小說文獻,給我們開啟了一個找書的門徑。」

他治學嚴謹認真,肯下大氣力,遍閱北京地區公私所藏有關秘本珍籍,仍嫌不足,北涉大連,東渡扶桑,訪書求學,「搜輯採訪頗費工力,稿本斟酌再三,凡經數易,其中甘苦,亦唯同道者知之」。因而他每有新作,必為學界推重認可。戲曲研究界前輩王季烈,視小於自己近四十歲的子書先生為忘年交,親至北平圖書館造訪,切磋交流。日本漢學家鹽谷溫佩服其學問,請他為自己的學生授課。其學識造諧,於此可見。

錢玄同致朱希祖介紹孫楷第信札

他是個做學問的人,嗜書如命。一生搜集善本古籍數萬卷,據劉乃和所見:「裡屋的書堆得滿滿的,書架靠牆,在屋門口已看不見,因為書架前也堆著書,是用書將屋子塞滿,中間沒有走道,沒有一點空隙,一直疊到小屋頂棚,人進不去,因為書的體積和屋子空間是相同的,一直堵住裡屋門口。」

「文革」期間,他至為珍惜的圖書和多年積累的資料、撰寫的書稿損失殆盡,晚年心情一直不暢,抑鬱難伸,念及此事,輒痛哭不止。他是帶著極大的遺憾辭世的,八十四歲高齡時,還為自已「臥病東辜」未能多讀善本而感到遺憾,引陸遊「老見異書猶眼明」詩句以自比。臨終前,親友問其未了心愿,他毫不遲疑地寫了一個「書」字。

孫楷第送往通學齋寄售書目

多麼執著而本色的讀書人!他無法不念叨書,「文革」中失散的萬卷藏書還沒有收回,未刊的書稿有待整理出版。直到他去世五年後,拖了半個世紀之久的《戲曲小說書錄解題》始以一千五百冊的印數出版,如今市面上早已脫銷。

四十多年前,鄭振鋒就曾期盼凝結著孫先生心血的專著《小說旁證》能夠出版,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它同孫先生的其它著作如《讀曲禮記〉、《曲錄新編〉、《元俠曲故事考》等一樣,深藏書箱,令學人望眼欲穿,直到近年,這些書才相繼整理出版。看看如今為職稱、為金錢而成批生產的大量貌似學術著作的文化垃圾,再想想孫先生傳世之作的際遇,你沒法心平氣和,沒法不憤世嫉俗。

孫楷第《也是園雜劇目錄》手稿

子書先生嗜書而不呆,並非冷漠、絕情之人。1931年,他到日本訪書,「遽聞遼東之變,悲憤填膺,欲歸復止」,後來又不無內疚地說:「矧當國步艱難之日,聽白山之鼙鼓,驚滬上之煙塵,草玄注易。實際何補?深唯古人『玩物喪志』之言,所以恍然自失。」

1941年,北京淪陷,北平圖書館被日軍接管,子書先生憤然棄職離館。他愛自己的母校,愛自己的師長,平生十分敬仰陳垣先生的道德學問,兩人契結莫逆,成終生師生。

北京師範大學校訓

孫先生在北師大學習、任教多年,對母校感情極深,臨終前立下遺言,願把骨灰埋在北師大校園內,不立碑石,以志不忘母校,不忘陳垣先生。文行至此,筆者不禁想起北京師範大學的校訓:「學為人師,行為世范。」

1986年夏,孫楷第先生去世,骨灰安葬於校醫院前池心亭的東側,上植松樹一棵,以為標誌。孫先生的一生正如楊謙所言:「他的生活、工作似乎過於單調、刻板、冷落,然而他所從事的研究也並不需要借歡呼、高潮來作烘托、陪襯。」雖然沒有墓碑,但每個有志於治中國小說、戲曲的後學者在內心深處都會銘刻著他的名字。

紀念孫楷第先生120周年誕辰學術研討會

安息吧,我們不無失落卻又無奈地告慰這個帶著遺憾而去的寂寞而高尚的靈魂。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cn/be148f64447652f0952ddef4c90254b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