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護法戰爭打到1918年的三四月間,時任中央陸軍第三師師長的吳佩孚率部相繼攻占岳州(今岳陽)長沙、衡陽,湖南大部分地區納入北洋軍之手。而此時護法軍政府內部卻正亂作一團。
西南軍閥欲奪權,以「護法各省聯合會」取代軍政府,氣得大元帥孫中山發出辭職通電,痛說「吾國之大患莫大於武人之爭雄。」
這個時候,雄據湖南要衝的吳佩孚倘若借對手紛亂之機乘勝南下,北洋軍定然穩操勝券。孰料吳師長的第三師趴在衡陽,歇下了。
北京的段祺瑞急得團團轉,一封封電報催吳師長進兵。直到8月7日,北京終於等到了吳佩孚的電報。這是吳師長發給一向主張南北和平統一的另一位直系將領李純、同時抄送給段的。電文的內容想必可令段總理一時氣厥。
電文不論軍情,而是痛斥段內閣武力統一的政策乃亡國政策,罵政府以金錢運作排斥異己、強姦民意,罵段氏親日賣國、以借款殺同胞,並「請會同鄂贛兩督通電南北提倡和平」。吳佩孚還在通電結尾稱「曹經略使夙主和平,必贊成斯議也」,把人在天津的直系頭腦曹錕拉到自己一邊。
此通電一出,全國啞然,一時間誰也搞不清楚該怎麼反應了。
別說起兵護法的西南軍閥沒這麼狠地罵過北京政府,就連一直主和的其他軍閥勢力也沒這樣毫不留情地出言不遜。寄身於直系軍閥的這名師長到底是南北哪頭兒的?
大家正懵著,吳佩孚的另一封通電又來了。8月21日,吳佩孚發了一封敦促馮國璋履行總統職責,下令全國罷戰、進行南北和談的通電,史稱馬電(「馬」字為電報日期的編碼,以下電報名稱同理)
後世有人評價吳佩孚這通兒通電發得極有手段:第一封傳及第二封則把視線引向各省督軍與北京政府,並打出鮮明的主張。
就算此時大家還以為這區區師長最多不過翻騰起一朵浪花,很快就將沉下去,可是吳佩孚的第三封通電又面世了。這封通電不過是吳佩孚手腕一抖,將馬電原封不動地送交全國各大報館發表,卻是登上了全國層面的輿論至高點。原本這起衝突只是北洋內部事務,這一下等於吳佩孚把懇求大總統罷戰的要求向全國人民公開,從此人人皆知北洋軍有個慷慨直言要求和談的師長了。
在這兩封通電里,吳佩孚隻字不提南北對錯如何,只說要和談不要武力,給人民以和平。正亂紛紛的護法軍一方自然對吳的提議多有感激;北洋方面大概會以為他是主和派的一桿槍,還不至於叛亂;老百姓更會對為民請命的吳將軍感恩戴德。吳佩孚這通電發得是「一石三鳥」。
雖然吳氏在電報里扯上曹錕和馮國璋,令皖系和主戰派們的矛頭指向二位直系首腦,減輕了自身的壓力,但是被惹急了的段祺瑞和各方的譴責電報還是打了過來。吳佩孚絲毫不懼,連續發了宥電和儉電,抬出段祺瑞當初發孝感通電的典故—當年駐兵孝感的段祺瑞曾聯名北洋集團46名高級將領,通電淸廷要求實行共和政體—那麼此次我吳某的所為,實系段老師您教育而來呀。面對段祺瑞「軍人要服從」的說教,吳師長正言:學生直接服從者曹錕,間接服從者馮國璋,他們二人都望和平,通國皆知,我謹守服從,無以過之。這是乾脆表示自己沒有服從國務總理的必要,夠膽略!
面對吳佩孚這匹黑馬,北方雖一片反對,南方卻贊聲四起。一時間整個南方連綿通電,與吳佩孚互通聲息,聲勢驚人,讓全國人民都看到了他一呼百應的氣勢。
這一場熱熱鬧鬧的通電戰爭打到這時,段氏終於決定把武力統一的政策推遲,8月31日段祺瑞發通電錶示將在政府改組後引退,這隻「北洋之虎」被逼得從台前轉至幕後。
吳佩孚則一戰成名。衡陽通電大戰之前,他不過是北洋將領中普通的一員,此時,他不但是屢建戰功的「常勝將軍」,更借通電之力,成為民國舞台上一顆閃耀的新星。
估計吳佩孚也越發領略到了通電的威力。此後五四運動爆發,他通電大總統徐世昌反對在巴黎和約簽字;政府對學生大肆逮捕時,他又通電聲援學生。吳佩孚在五四運動中的行為深得全國上下廣泛讚許,獲得了「愛國將軍」之美名。恐怕連他自己也想不到,此時通過電報這個手段為他樹立起的輿論形象,到舊後第一次直奉戰爭時,竟還能派上用場呢。
1920年7月直皖戰爭落幕後,得勝的直系和盟友奉系同時控制北京政府。然而勝利果實分配不均,直奉雙方也只好再打仗。
打仗之前,有個「倒閣」的電戰打得相當熱鬧。主角便是吳倔孚。
1921年12月,北京政府根據張作霖的推薦任命梁士詒為內閣總理,梁氏很快就職並組閣。當時直係為英美派,奉係為親日派。
雖然內閣成員兩派混組,但梁士詒內閣實質上是以親日的奉系軍閥為靠山的親日內閣。曹錕、吳佩孚當然反12月28日,日本公使與梁士詒秘密談判,日方以提供貸款為餌,誘使中方同意向日本借款贖回當年德國殖民者修建的膠濟鐵路,並將該鐵路改為中日合辦,聘用日本人為車務長、會計長等條件。30日,梁氏便在國務會議上提出此議。史料稱,此時梁氏殷切盼望吳佩孚發個賀電過來,因為新內閣太需要軍閥捧場,否則難以站穩。果然,1922年元目過後,吳帥的電報來了。梁總理拿在手裡一看一好嘛!這哪裡是賀電,這是一道對他迎頭痛擊不留餘地的檄文。電文揭露梁士詒避開外交部(外交總長乃英美派)與日本方面密談的黑幕,大罵梁「勾援結黨,賣國媚外」
這封歌電得到各省直系軍閥的普遍響應。不止如此,吳帥又發密電催促各省軍閥展開對梁內閣的電報戰,這可是一石二鳥之策:不但可以再借力轟一轟梁氏,還可以測試一下大家對直系的忠誠度,誰是真直系,誰是騎牆派,一望便知。
這一時期,中國對外問題的焦點主要是與日本的矛盾。吳帥領銜反對梁內閣的親日賣國政策,更贏取了全國上下的輿論支持1月8日,上海工人舉行大規模示威遊行反對梁內閣,嚇得閣員曹汝霖、陸宗輿不敢再上台,梁本人也連發通電頻頻解釋。吳師這邊廂可不講「費厄潑賴」,連珠炮一樣接連五天發通電痛打落水狗,罵梁士詒「施其盜賣伎倆」、「做賊心虛」,揭發梁氏人馬借用日款舉辦滬、寧、漢長途電話的陰謀。
秀才出身的吳佩孚玩通電總能玩出花樣,他逼梁氏「率醜類迅速下野」,學韓愈的《祭鱷魚文》,戲說梁「三日不去則五日,五日不去則七日,七日不去則終不去矣」,貼切而有趣,惹得那些國會議員也拿著報紙掩面偷笑。史料稱,那些日子,報上不斷出現吳秀才的妙文,今天是《祭鱷魚文》,明天又是仿《討武則天檄》,一時竟成街頭巷尾的熱議話題。梁士詒似也不是凡人,竟回電稱讚吳乃「吾國一奇男子」,欲與吳交好。吳則去電調侃並勸他「下野以明坦白」,不要「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當時的報紙常常登載這般鮮活有趣的電報劇情,想不熱賣都難啊)。
吳佩孚當然不能由著梁氏好官自為之。
1月19日,以吳佩孚為首的六省軍閥聯名電請總統徐世昌立刻罷免梁士詒,以獨立為要挾,逼徐世昌在保全梁內閣和保全北京政府二者之間選擇其一。面對吳帥加足火力的通電,梁士詒只好請假去天津避難了。
對梁內閣的這場有聲有色的電戰其實只是吳帥的一番小試,敲打的則是梁士詒背後的主子。在討梁的電文中,吳言到:「如有以梁士詒借日款及共管鐵路為是者,則其人即甘為梁氏之謀主,即屬全國之公敵,凡我國人,當共棄之。」吳佩孚所指「謀主」、「公敵」顯然就是梁內閣的後台老板張作霖。
張作霖一直按住嘴沒動,是在等待南方孫中山和皖系盟友的信息。一待有望,自3月起,奉軍便絡繹不絕地開進關來。4月19日,張作霖開口了,發通電指責昊「結黨營私,亂政干紀」。吳佩孚當即回電並再次扎向奉系的軟肋,直言梁氏賣國乃恃有張作霖保鏢,說他們「以國家為私產,人民為豬仔」。大概還嫌火候不夠足,吳佩孚又在4月21日拉上七位直系將領聯名通電,再罵張作霖,稱「此惡賊不除,國無寧日」
奉軍本想南聯廣東政權,暗合皖系軍閥,給直系來個合圍。誰知,因為一向主張和平統一的陳炯明反對北伐,孫中山只得回廣州解決內部的思想路線問題,這支力量暫時用不了;皖系受到直系軍力牽制,也動不了,奉軍想像中的三角聯盟只剩下孤軍線。張作霖意圖推遲戰事。可是萬事俱備又不欠東風的吳佩孚利在速戰。於是,吳帥添火接著罵戰!25日,吳佩孚再聯繫直系將領發通電,電文羅列了奉系張作霖「障礙統一、喪權媚外、破壞法紀、縱匪殃民、殘殺同類」等十大罪狀,說張是「白山黑水之馬賊」,甚至連張作霖「非我族類,德不能化」的話都罵出來了。
張也乾脆撕破臉,回罵吳佩孚「狡黠成性、殃民禍國」,說吳氏「天地之所不容,神人之所共怒」。罵到這個地步,下一步,就只有打了。4月28日,張作霖發宣戰通電,29日,下達了奉軍的總攻擊令。第一次直奉戰爭爆發。
此次戰事幾乎沒有懸念,5月3日,吳佩孚在長辛店出奇兵大敗奉軍,5月5日,張作霖敗退出關。
4月25日,上海大公報曾發表文章《我之直奉戰爭觀》,作者雖傾向於奉系,卻也不得不承認,「以吾所聞,十之八九皆謂奉軍必敗,直軍必勝。」而當時的報章評說,「一般市民日夜之所盼望,無一不以為最後之勝利當屬直軍」「愛國將軍」吳佩孚有了自五四時期樹立起的良好輿論形象,戰前的電戰又能直打奉系七寸,一再攻擊對手親日賣國的醜聞,同時為自己加分,乃至有人說奉系不是被直系打退的,而是被吳佩孚的電報罵敗的。
此時,吳倔孚的個人聲望也已達到了巔峰,後來終成直系的核心人物,甚至被當作「中國最強者」,於1924年9月8日成為首次亮相美國《時代》雜誌周刊封面的中國人;當時一位在上海辦英文雜誌的美國人甚至認為吳佩孚「比其他任何人更有可能統中國」不知美國主編們看重吳帥,是因為擁兵數十萬的他已成為中國北方實力最強的軍閥,還是因為他書生領軍、擅使電報而有操縱輿論之智識,終大獲成功呢?
電報是個大舞台,在民國之初、軍閥混戰的那些年月,為我們留下了諸多精彩的演出,令那個槍炮革命的時代,千戈與紙墨共舞、槍桿子與筆桿子齊飛,煞是好看。中國自古講究「攻心為上,攻城為下」,講究「名正言順」,挺把「輿論」當回事。千百年後,有了電報之利器,搞輿論造勢這事兒更如虎添翼。據說有人作過統計,1912年有案可查的民國通電有33次,1913年有40次,1917年有72次,1920年67次,1922年97次,1926年50次,1927年51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