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金順星
01 決不能再拖了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有件事天天掛在心上很想做,卻又因為心情不能平靜而做不了。這件事是,寫一篇懷念奶奶的文章。
「很長一段時間」,究竟有多長?往遠的說,奶奶離開我已經36年了。這三十多年來慈顏常在跟前,音容未能稍忘。
往近的說,也有六七年了吧。有一次回義烏老家,與妹妹聊到奶奶。她翻箱倒櫃找出一張黑白照片,遞給我,說:就這麼一張照片了。
那是奶奶唯一留世的影像。
我接過照片,發現這張影像因為年長日久而變得十分模糊,要是對奶奶不熟悉,甚至連鼻子眼睛都根本無法分辨得清。
妹妹問我:有沒有辦法變得清晰一些呢?我隨後問了杭州的幾家知名影樓,都說沒有底片是做不到的。
有一次我到南宋御街閒逛,靠近鼓樓那兒有個畫人像的小攤。我心中一陣驚喜,趕忙取出照片,跟他說了老長時間——哪裡是眼睛,哪裡是鼻子,戴的是怎樣的帽子,奶奶是怎樣的坐姿與神態,穿什麼衣服等等。
一個星期後我去取,看他畫的竟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樣,失望至極!
再有一次看中央一套節目《挑戰不可能》,一位山東省公安廳的畫像專家十分了得。節目中有一個挑戰環節:大雨滂沱,人物在幾十米開外開車急馳,要求通過後視鏡觀察給駕駛員畫像,竟畫得十分逼真。
於是,我就託了人去山東省公安廳技偵處找這位專家。反饋說破案忙得很,一點可能都沒有。無奈,只有作罷。
種種辦法都想盡了,束手無策。於是寫一篇文章以寄託思念的想法就愈加迫切。
但是一提筆就陷入深深的回憶,一回憶就無法擺脫哀痛,一哀痛又不得不放下筆來。
就這樣提筆、放下,再提筆、再放下已經好多回了。這種情緒直至今天依然如此。
但今天,決不能再拖了。
02 我的精神臍帶與奶奶相連
我四歲的時候有了妹妹,從那時開始,我晚上就跟著奶奶睡,後來稍大點也跟著伯父睡。一直到上大學一、二年級假期回家都還是如此,前後時間長達十四、五年。
因此,如果說在人的成長中,有一根精神臍帶的話,那我的這根精神臍帶是與奶奶、伯父相連的。我在與奶奶、伯父的共同生活、日夜相隨、同榻起臥中,獲得了別樣的滋養。
我們的住家是兩處破小的房子。
一處是青磚牆的、低矮的破瓦房。原來是一間,後來用自製的泥磚分隔成內外兩個小間。不知道始建於何時,到我有記憶時,椽子已經發黑,被蟲蛀得不成樣子,每逢雨天必漏。屋頂正中位置,兩根椽子之間,放著一片灰濛濛的玻璃,那就算是天窗了。
讓人心驚的是,靠西一角的外牆已經嚴重變形,中間大片青磚鼓突,感覺時刻都有坍塌的危險,而奶奶的床就架在那面危牆的正下方。
另一處是泥牆的、低矮的茅草鋪,也勉強分成兩小間,外牆坑坑窪窪的,也不知道始建於何時,但看那斑駁的牆面最少也有幾十年了吧。
據母親說,她嫁過來的時候就在那間茅草鋪成的親,我也出生在那間茅草鋪里。
兩處房子緊挨著,一上一下,門相錯而開,隔一條一米寬的小路,路邊緊貼著牆根還有一條出水溝。
四歲開始,奶奶、伯父帶著我睡在上面的瓦房裡,父母則帶著妹妹、弟弟睡在下面的茅草鋪里。
人生許多幸福的底色都是從前的苦難。我跟著奶奶、伯父睡的那些歲月條件十分簡陋,可如今留在記憶中的卻只有溫暖。
我的伯父
奶奶的床倒是一副正兒八經的黑黢黢的床架,因為年代久遠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面貌。伯父的床則是兩條長條凳上架了幾塊還算平直的木板。
床板上一例鋪的是稻草,稻草上面是一領偏窄的草蓆,草蓆中央都因為年深日久磨出了幾個大窟窿。我睡覺時,為了避開大窟窿,不得不睡成弓形。
奶奶的晚上時光是很辛苦、很忙碌的,但對我來說晚上卻是最安全、最溫暖的。奶奶安排在晚上做的家務,一般都繁重,比如幾百斤番薯要剖成絲,好幾百斤雪裡蕻要洗凈、切碎、腌起來,大量的各種豬食要切碎煮熟等等。等她忙完總要到深夜了。
奶奶幹活時總是挨著一張搖搖晃晃的舊桌子。桌子上放著一盞有玻璃罩的煤油燈。燈光如豆,只有在下方巴掌大的地方有明亮的感覺,稍遠處就只是一個光影。奶奶在光影里忙碌著,我則坐在一把小凳子上,挨在她身邊。
我喜歡晚上,喜歡這樣與奶奶靜處的時光。
實在太晚了,奶奶不停地催我去睡,可我總不情願,不管她忙到什麼時候都要等著。每個晚上,我總要緊貼在奶奶的懷裡才睡得安心,才不致半夜醒來哭鬧。
這樣的相互陪伴甚至在我上高中、上高復班時還在延續。彼時我長大了而奶奶老了,我們的位置也換了個——我坐在燈下學習,奶奶則靜靜地坐在一側的床上或者小凳子上等我。為了不影響我學習,她很少說話,即使說話也很輕很輕。
每到一定的時間,奶奶總會提醒我「好上床睡覺了」,在她看來似乎這就是她一定要履行的責任。
如今,我有時在書房燈下獨坐至深夜,耳畔會忽然迴響起奶奶的這一句提醒,頓時觸動心中的思念,感嘆歲月不永、至親不待的無奈!
03 這是我童年味道
不記得誰說過「世界上的幸福都是一樣的」,誠然,童年的快樂總與吃有關。奶奶做的零食是最獨特,最美味,最令人難忘的。
最常吃的是烤鍋巴。那時家裡做飯用的都是鐵鍋柴火灶,飯盛完了鍋里總會粘著一層薄薄的鍋巴,奶奶就在鍋邊上放點豬油,撒上點鹽巴和蔥花,再在灶下添一把柴火。
不一會兒鍋巴就烤得鬆脆,整個從鍋里起出,吃起來鹽香入味,還咔嚓咔嚓響,吃了還想吃,怎麼也吃不厭。
另外一種美食也很好吃,卻不常做,因為有點費事,每年只有那麼兩三回的樣子,卻讓人總也忘不掉。
老家是紅糖之鄉。冬天的夜裡,紅糖榨完之後,奶奶將大豆或玉米先炒熟,然後把紅糖融化開來,再與炒熟的大豆、玉米拌在一起,待到粘稠合適時出鍋,平攤在一張報紙上,冷卻凝結成糖塊,把背面的報紙撕掉就可以吃。
我覺得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糖。奶奶每做一次我都要高興好幾天,糖塊被我分成好多小塊,珍藏在一個鋁製的飯盒裡,很想吃又捨不得吃。
另外的美食可遇不可求。有一次奶奶從爐灶下的灰膛里刨出一包烤得黑乎乎的東西,是用粽葉包著的。
「香是真香的,」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解開那包東西,撕下一塊遞給我,「嘗嘗,好吃嗎?」
我接過來,放進嘴裡嚼了起來:「香極咧,是什麼肉呀?」我既興奮又驚訝。
此時,忽然聽到伯父在裡間喊:「又夾了一隻,起碼斤把重!」我一聽頓時明白了過來,原來是成天亂竄的老鼠!
「香是真香的。」奶奶說得沒錯,吃過那次以後,我記了一輩子。
用灶火煨的吃食,當然更多的是番薯、芋頭之類。灶火堂的邊上總散放著一堆番薯,用曬乾了的糖殼蓋著,做飯的同時,奶奶常常把番薯放在火杴上烤熟。然後埋在熱灰里保溫,等到我放學歸來,給我吃。
頭一年的番薯,放至第二年的清明節後,水分不像剛收下來時那麼多了,甜度大增。烤熟的番薯,撕去微焦的表皮,露出金黃色的薯瓤。甜、煊、香、熱、糯交織的味道,是奶奶留給我的童年味道。
每年春節前,家裡都會「切糖」,就是用爆米花、芝麻、小米、花生等等與融化的紅糖拌在一起,攤涼之後切成薄片。奶奶為此早就開始準備各種原料。
糖切好後,奶奶把糖裝在大大小小的罈子里,壇口封好。小孩子是不能擅自去拿的,因為一旦壇口漏風,糖就會受潮、變軟。
但是,每次我與妹妹放學回來,奶奶擔心我們肚子餓,都會事先拿出幾片給我們吃。
04 今天可吃什麼好呢
最初,我們家的一日三餐全是奶奶操持。那時的奶奶,七十歲上下,身體還很好,臉色紅潤,只是視力差些。奶奶每天都起得很早,我醒來的時候,她總是已經坐在灶下燒火做飯了。
早飯做好,奶奶從不自己先吃,也不與父母、伯父們一起吃。她總是要等到父母與伯父吃完到生產隊幹活去了,她才稀里糊塗地吃點湯水冷飯。
有時,奶奶會趁父母吃早飯時抓緊幹活,比如把頭天晚上刨好的番薯絲挑出去曬,等到她幹完活回家時已是晌午,那就連湯水冷飯都顧不上吃了。
那時的義烏農村,家家戶戶都有一隻有線廣播,掛牆上,一天早、中、晚三次準時播音。奶奶一聽到中午的廣播響了,總會說:「廣播都響了。」馬上生火做飯,趕在年輕的勞力回家之前把菜端上桌。
晚飯的開飯時間則相對隨意些,遲點早點都問題不大。所以奶奶就會在晚餐變一些花樣,比如土豆下來的時候用土豆燒自己趕出來的麵條;在蕎麥下來的時候用蕎麥麵做蕎麥疙瘩;還會在端午、夏至等時節用豆腐加點豬肉包一次餛飩。
夏天的時候,奶奶會做一種麥茶,是用新打的小麥,搗碎後再炒熟,然後用深井水煮開,喝起來有一股特有的清香味,清涼、消暑。就是做起來很是麻煩,既要搗碎,又要炒熟,還要打深井水,這對於一個七十多歲的小腳老人那是多麼不易。
我們家4個大人3個小孩共7口吃飯,天天這樣操持一日三餐,其中辛苦可想而知。但對奶奶來說最讓她犯難的還不是累的問題,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那時因為「打擊投機倒把」「割資本主義尾巴」等運動持續開展,沒有地方買菜,也沒人敢賣菜,沒有自留地,甚至家裡養只雞都不被允許。
印象很深,有一次為了躲避公社幹部檢查,父母竟然把幾隻雞裝進雞籠乘夜色偷偷地搬到村子邊上的寺廟裡去存放。唉,那荒唐的歲月,可把操持一日三餐的奶奶逼到了實在沒有法子的地步。
因而,我常常聽奶奶嘆氣道:「今天可吃什麼好呢?真沒有什麼可吃的啦!」嘆氣歸嘆氣,還是得想各種辦法。
自製黃豆醬。奶奶把黃豆煮熟發酵後再加入辣椒、酒、鹽等調料,裝入土陶罈子連續曝曬,曬足時間才會香。
一個罈子大約二、三十斤吧,我給奶奶做幫手,將罈子套上繩索,用扁擔抬出去,我在前,奶奶在後,早上抬出去,晚上再抬回家。
將白蘿蔔刨絲、曬乾做成蘿蔔絲,將蘿蔔葉切碎腌制、曬乾做成霉乾菜。白蘿蔔是生產隊分的。我們家人口算比較多的,所以分到的數量也比較多,往往一分就是幾百斤。
這一來奶奶可就得勞累了,頭一天晚上她要把蘿蔔都刨成絲,加鹽逼去水分,第二天挑出去曬。
曬場是村子後面山坡上的一片野草地。奶奶纏過足,平時空手行走尚且不易穩當,挑著擔子上坡就很折磨,每當此時,我總是跟在後面小心翼翼地扶住籮筐,生怕她摔倒。我十分內疚無法為奶奶分擔,只是盼望著自己快快長大。
芝麻鹽。將黑芝麻先炒熟,再用搗臼搗碎,然後加點鹽拌勻就可以吃了。芝麻本身是油性作物,經炒、搗之後油氣外溢,與鹽混合,恰到好處,鹽香異常誘人,用來拌飯,幾大碗下去還不過癮。
奶奶還帶我找野菜。春秋季節,雨潤大地,村子後面的山坡草地上會長出「皮里滑」來,杭州人稱之為「地衣」,用水洗凈,加足辣椒、生薑、黃酒等調料,旺火一爆,味道很是鮮美。
野蒜苗,只要乾濕合適,在田埂溝坎上四季都能找到。挖來洗凈切碎可打入雞蛋,也可切點腌肉炒著吃,非常下飯。
馬齒莧,這種稍稍帶點酸味的野菜,甘蔗田裡特別多。這種菜的生長旺季是在最熱的季節,哪怕38度的高溫天氣,只要太陽不直射,只要泥土是濕潤的,它照樣能長得鮮嫩粗壯。
義烏是甘蔗之鄉,甘蔗田是不能缺水的,盛夏季節,成片成片的甘蔗正長得茂盛。奶奶常常在酷暑裡帶著我鑽進甘蔗田裡找馬齒莧,一采就是一大筐。
正是奶奶這樣的苦心操持,我們家的一日三餐還算調勻,醬、霉乾菜、蘿蔔絲,有時也買點肉或雞架之類的葷菜,加上各種野菜,我記憶中沒有隻吃白飯沒菜吃的日子。
忽然有一天,奶奶讓我跟她到後山坡上采一種草藥,很矮、直立、塔狀、淡紅色的葉子張張挺刮,奶奶說那是「鳳皮草」。奶奶煎水大碗大碗地喝。原來奶奶得了高血壓,也不知她從哪兒聽來的,這種草對降血壓有效。
約摸也是從那之後,奶奶就慢慢地不做家務了,一日三餐的重擔漸漸交給了我的父母。
05 難忘那樣的溫暖
在春秋天晴朗的晚上,家務不多,奶奶會坐在門前的石板上休息,與鄰居爺爺、奶奶們聊天。此時也是我最自由、最活躍、最快樂的時光,與小夥伴們瘋了似地喊著叫著,玩捉謎藏、老鷹抓小雞、打彈子、跳房子等各種遊戲。
坐在一旁的奶奶,看我玩得頭髮都被汗水濕透了,不斷地提醒我:不要喊那麼響呀吃力的,不要玩得太累了,早點回家睡覺了,明天還要上學……等等。但她從來只是提醒而已,從來不會硬把我拽回家。
我呢,句句都聽著,卻總也不會馬上停下來,非要玩到真玩不動了,才肯回到奶奶身邊,依偎在她的懷裡。而此時往往已是燈闌人散,月上柳梢了。
盛夏的浙西農村,晚上熱得屋裡根本呆不住。好在我家門前有一小塊「明堂」,也就是空地。臨近傍晚,太陽西下,奶奶就會從池塘里拎幾桶水潑在空地上散散熱氣,然後搬兩條矮凳,架一塊舊門板,等父母回家就可以坐著吃飯、乘涼了。
寒冷的冬天,奶奶總是穿一身黑色的土布衣裳,外系一塊土布圍裙。她喜歡坐在灶下或者門檻的一角,圍裙下面藏著一隻小火爐,雙手捧著。看到我和妹妹、弟弟從她身邊經過,都會喊住我們:來,暖和暖和。說著就把我們的雙手往她的圍裙下面拽。
我喜歡那種溫暖,難忘那樣的溫暖。
我喜歡躺在奶奶的懷裡。
我家的門前是一塊寬大的石板,估計是當初造房子時留下的,鑿得方方正正,平平坦坦。夜晚,奶奶常常坐在石板上休息,我玩累了就偎在她身邊,斜躺在她的懷裡。
奶奶沒有文化,不識字,因此她的懷裡沒有童謠,也沒有故事,只有慈愛與溫暖。
夏天的晚上常常沒有一絲風,門前一隅,熱而且悶。奶奶手裡一柄自製的麥杆扇,總是不停地搖著。有時實在酷熱難耐,她會把土布褂子的紐扣解開來透氣。
這時奶奶的一對乳房就恰好垂在我的臉上。我感受到的是溫馨的母愛。奶奶體形偏胖,儘管已經七十多歲的年紀,但她的乳房還相當飽滿,並不像有的老婦人那樣乾癟得只剩下一層皮。
我喜歡用一雙小手捧住奶奶的乳房揉來揉去。也不知什麼時候,我突然在搓揉中發現了異常:在靠近乳房近胸口的位置有一道高高突起的、長長的疤痕。
「奶奶,這是什麼呢?」幼小的我疑惑地問。
那天,奶奶告訴了我她那死裡逃生的悲慘往事。
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剛滿月的奶奶躺在搖籃里,家人烘尿布引發了火災,風助火勢,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
救災現場,男女老少,手忙腳亂。等到連成一片的十幾間房子燒成一片灰燼,大火熄滅,有人想起還有一個剛滿月的嬰兒,左找不著,右尋不見。
正當大家都以為嬰兒必定葬身火海時,一位早起「看田水」(就是管理農田水位的)的村民跑來告知:村邊的「紅泥山坡」上,發現一隻搖籃,裡面還有一個睡著了的嬰兒。
原來,不知是誰,已把孩子從火場中搶出。眾人喜出望外,抱起孩子一看,才發現孩子的前胸、後背都有嚴重的燙傷。
每次奶奶說到這裡,我都會撩起她的衣服查看她的後背,果然還有好幾道長長的疤痕。
我心疼地用小手輕輕地摩挲著奶奶的疤痕,而奶奶則用她粗糙的手臂把我緊緊摟在懷裡。
06 不遠處突然出現一隊日本兵
奶奶因此常常說自己「命大」——別人都以為她被大火燒死了,她卻奇蹟般地活了下來。雖然活了下來,奶奶這一生的苦卻沒少受。由於大火是為她烘尿布而起,奶奶從小就被她的家人視為災星。
奶奶還有一個妹妹,兩姐妹雖是一母所生,但在父母眼中卻判若霄壤,一個視如明珠,一個則仿佛塵泥。
因此,奶奶很小的時候,就被送給鄰村的一戶人家當「童養媳」,後來那戶人家的兒子未成年就得病死了,奶奶才回到了父母身邊,不久之後嫁給了我的爺爺。
我爺爺家是有名的貧困戶,上無片瓦,下無寸土,靠給地主家做長工為生。兄弟五人,其中兩人終身未娶。
爺爺結婚的時候,據我推斷,已經是39歲的超大年齡了。
奶奶爺爺共生育了6個孩子,卻連一張床都沒有。說「繩床瓦灶」一點都不誇張,一家老小常常稻草一鋪就睡在灶堂之下。
6個孩子,其中有一對雙胞胎女兒。但是這對雙胞胎大約在4歲的時候因為一時失顧,掉在家邊上的一條陰溝里溺亡了。只有4個孩子長大成人,即我的伯父、兩個姑姑和我的父親。
奶奶與爺爺成婚15年之後,爺爺因背生毒瘡而撒手人寰,那年奶奶才42歲。
奶奶與人聊天時常會哀嘆:「我是命苦的,老公死得早,子女又多!」
可不是嗎,一個女人,一雙小腳,要拉扯大4個子女,那生活是何等難!
更不幸的是,爺爺離世那一年,即1942年,日本鬼子鐵蹄南下占領義烏,並且在離我老家不遠的佛堂、江灣等地開展了慘無人道的細菌武器試驗。
奶奶帶著一眾子女,向義烏偏西方向的黃山山區逃難。
最驚險的一次,天正下著瓢潑大雨,不遠處突然出現一隊日本兵。奶奶抱著年僅4歲的父親,趕緊躲進路邊的樹叢,任憑雨水淋個濕透,不敢稍作動彈。父親年幼,奶奶用手緊緊捂住他的嘴,生怕出聲。
荷槍實彈的日本佬從他們面前經過。只差那麼丁點兒就性命不保。
那次的遭遇一定把奶奶嚇壞了,每次與我講到這裡時,她都要連連頓足嘆息。
族中有個長輩,走村竄巷做「澆蠟燭」生意。那時的農村,沒有電燈,煤油燈也很少,家家戶戶都靠蠟燭照明,特別是逢年過節或者辦喜事時,更喜歡用紅蠟燭。所謂「澆蠟燭」就是在白蠟燭表面澆上一層紅色的蠟燭油,收點加工費。
這種加工費一般是用大米支付的,所以干這行有個好處:一開張就保准有飯吃。那位長輩看到奶奶一家生活艱難,就主動提出要帶伯父去「澆蠟燭」。
「只要我有飯吃,你兒子就有飯吃。」他對奶奶說。
伯父跟著去「澆蠟燭」的第一天,就拎了幾斤大米回來。一家人暫時不用挨餓了,奶奶眼眶裡滿是幸福的淚水!
「澆蠟燭」季節性強,只有天氣不冷不熱、逢年過節時才有生意。其他時間,特別是農忙季節就很清淡了。
這時候,又遇到了鄰村的一個熟人,也很熱心,長年靠「販六成」為生。所謂「販六成」就是到金華、蘭溪那邊販米、販水果到義烏城裡去賣。
奶奶讓伯父跟了他去,百多斤的擔子,一挑幾十里地。奶奶心疼兒子,每次都會到半路去接一程。以她一雙三寸小腳,為兒子稚嫩的肩膀分擔。那種辛酸、苦累,很難想像。
解放以後,生活開始有了起色。子女慢慢長大成人。最小的兒子——我父親也已經10多歲。奶奶分到了幾分薄田,也有了住處。
但是直到後來,奶奶都不敢忘苦。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奶奶的床上,冬天也只有「半條」棉絮。
何為「半條」?因為蓋得久了,棉絮的經緯線都斷了散了,於是有的地方擠成一團,有的地方變成了窟窿,晚上根本蓋不住,只能和衣而臥,或者把衣服褲子各種能蓋的東西都蓋在身上才勉強度過一個又一個寒夜。
這時候要換一床棉絮,還是做得到的。父母一再讓她換,但是奶奶捨不得扔舊棉絮,經常自己拿著針線縫縫補補。
她說:「我是苦過來的,以前只有稻草,連棉絮都沒有呢,捨得扔?」
07 我欲養而親不待
我從高中開始住校,回家就少了,後來高復班、上大學就更少了。奶奶也越來越老了,視力下降,雙眼模糊。
我站在她面前,她說:看不見了,看不見了,只見到一個人影。
漸漸的,她的雙腳也越來越沉重,每次走向門前的那塊石板,都要扶著牆才能緩緩挪移。
大學畢業,我在學校工作,寒暑假都回老家。
1986年暑假,我每天都和奶奶在一起,奶奶的視力、腿腳儘管不好,但臉色紅潤,飯也吃得下,也沒咳嗽、感冒等小毛病。
8月底,我過完暑假,即將返回天津。
我臨行那天早上,奶奶早早就坐在門前的石板上。我提著行李從她身邊經過,她叫住我,說:「如果奶奶哪天不在了,你一定要回來送一下奶奶呀。」
我當時的反應是,奶奶糊塗了,奶奶在胡亂說話。我覺得,奶奶的這個要求,我答應還是不答應,都是不合適的。因此,我只是簡單地敷衍了一句「不會的」,就匆匆去趕火車走了。
沒想到,這是我與奶奶最後的告別。
如果當時我知道再也見不到奶奶了,我一定會停下來陪她多說幾句話。
我在毛澤東故居前
北方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日子,我在天津突然收到家裡的來信,說奶奶沒了,已經一個多月了,因為考慮到我工作要緊,就沒有及時告知我。
我看了信,想到臨別時奶奶的囑咐,想到自己對奶奶最後心愿的辜負,我心痛至極,再也無法控制情緒,淚水不住地滑落。
她是從小把我帶大、知我冷暖、不是娘親勝似娘親的親人吶!
多少年來,我不敢主動觸碰這個話題:奶奶是怎麼沒的?有沒有遭罪?在她最後的日子裡,有沒有在惦記我?每每想起奶奶,我總是無法平靜。
後來有幾次母親主動告訴我:
在我返回天津不久,晚上奶奶起來上廁所。家裡的廁所與豬圈連在一起,與起居的地方有十幾米的距離。就在這段路上,奶奶被石頭絆倒了。
從那之後,奶奶開始臥床,不久陷入昏迷,約兩個多月後即離世西行。
在她最後的日子,我嘉興的兩個姑姑都回到老家,守在床前盡孝。據說她臥床期間,大小便失禁,換褲洗席擦身等一應髒累重活,全由我伯父料理。
奶奶姓鮑,諱銀妹,義烏義亭鎮全村人,生於1900年,卒於1986年,世壽86歲,初葬銅山腳下大塢塘,後遷葬至義亭鎮公墓。
我與奶奶相差64歲。我4歲時,她已68歲高齡。我上小學時,她已70歲。我大學畢業時,她已85歲。我工作一年後,她86歲壽終。
嗚呼,奶奶,以高齡之軀、慈愛之心、寬厚之懷、堅韌之性哺育我成長,卻在我剛剛工作之時即棄我而去,致我欲養而親不待,使我欲報而無門。
尤其是未能送奶奶最後一程,為孫不孝,莫此為甚!
我每思及此,心如錐刺,痛徹心扉。
今我聊備清茶一盞,薄酒三杯,時蔬幾碟,野菜數樣,以至誠之意、至真之心、至深之情獻祭於奶奶之靈前。
2022年3月於杭州
編輯 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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