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自戀,你能想起誰?有些自戀者浮誇自大,也有些自戀者脆弱自卑。不少心理學家認為浮誇和脆弱是自戀中同時存在的兩面,也有專家認為這兩種特質並不總是重疊。現在,科學家們試圖確定自戀的核心特質,尋找自戀型人格障礙的成因與治療方式,理解自戀者隱藏在極端自我關注之下的痛苦與掙扎。
我們將跟隨黛安娜·權的講述,看看病態自戀浮誇自大的背後,是否一定隱藏著脆弱無助?
撰文|黛安娜·權(Diana Kwon)
翻譯|金燁
說到自戀,你會想起誰?有些人的腦海中可能會跳出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或者埃隆·馬斯克(Elon Musk),在社交媒體上這兩人經常被貼上「自戀狂」的標籤。又或許是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Modi),他曾經穿過一件細條紋西裝,上面的每一道條紋都是用金線一遍遍繡出來的他自己的全名。
但如果你有機會碰到自戀者,就會發現他們看上去完全不像特朗普、馬斯克或者莫迪。據統計,全美高達6%的人口——大多以男性為主——在人生某段時期曾患有自戀型人格障礙(narcissisticpersonality disorder, NPD)。他們表現出來的症狀各不相同,很令人困惑。一篇討論該疾病診斷方法的綜述文獻這樣描述NPD患者:「(他們)可能自我膨脹也可能自我厭惡,可能外向活潑也可能孤僻離群,有些能做行業領袖也有些無法維持穩定工作,有些能成為模範市民也有些可能有反社會傾向。」
臨床專家也注意到自戀者在不同維度上的表現不同。他們的社會功能可能極為優秀,比如事業成功,社交生活充滿活力;也可能極其糟糕。他們可能患有(也可能沒有)從抑鬱症到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的其他精神疾病。儘管大多數人都熟悉自戀者的「浮誇自大」行為:傲慢囂張,渴望博得他人關注,但這一疾病也能以「脆弱」或「隱蔽」的形式顯現,這類個體飽受內心痛苦的折磨,自尊忽高忽低。這些看似對立的特徵所折射的共同點,就是患者對自身抱有的極端關注。
大部分臨床心理學家都認為,對於自戀個體來說,浮誇與脆弱共存於其體內,會在不同情境中分別顯現。然而,許多學院派心理學家認為這兩個特徵並不總是重疊。這場爭論持續了數十年也沒能落定,很可能是因為這樣一個困境:出現在心理諮詢室里的永遠只是脆弱型個體,而浮誇自大程度較高的人從來不去看心理醫生。心理學家瑪麗·特朗普(MaryTrump)翻閱了家族史,近距離觀察了自己的叔叔唐納德·特朗普之後,推斷叔叔符合NPD的診斷標準(可能還有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然而,她在關於這位美國前總統的書中指出:「若想要得出精確且全面的診斷,需要完成一整套心理學和神經心理學測試,這恰恰是他永遠不會去做的。」
如今,腦科學正為深入理解自戀做出更大的貢獻。有關於此的爭論也許一時無法徹底解決,但初步研究結果支持臨床心理學家的觀點:脆弱看上去確實是浮誇自大隱蔽的另一面。
圖片來源:unsplash
幻想還是現實
25歲的特莎(Tessa)生活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總覺得自己站在世界之巔。「我醒來去學校上課的每個早上,都相信自己會成為著名歌手,擁有一段極其成功的人生。」她回憶道,「我認為只要讓自己保持完美,總有一天我會功成名就,走上人生巔峰。」
但是,她也會經歷嚴重的情緒低谷。意識到自己幻想中的功成名就永遠不會實現所帶來的打擊,就是其中之一。「這曾是我經歷過的最漫長的抑鬱時期之一。」特莎告訴我,「我非常痛苦,時至今日我仍在努力克服這種情緒。」
這種幻想與現實的割裂也滲透進了她的人際關係里。當特莎和其他人聊天時,總覺得自己表現得很無趣,尤其是在親密關係中,她不僅與自己的情緒脫節,還與伴侶的情緒脫節。她的一任前男友在分手後告訴她,當自己未能滿足特莎的期待時,她會勃然大怒,但卻對他因此而受到的傷害毫不在意。「我告訴他,『你的痛苦就像被風聲遮住的哭聲,我不知道你會這麼難過』……我唯一想到的就是自己不能承受被背叛的痛苦。」她說。看到前男友和其他人交往,特莎內心很不安,於是她開始侮辱他的朋友,阻止他們見面。她還很厭惡前男友對他人產生好感,因為這會讓她質疑男友是否會繼續傾慕自己。
理想中的自己身邊環繞著朋友和粉絲,大家都因為她的美麗和才華而愛她,視她為偶像——無法在現實世界中獲得這種生活的特莎極度沮喪。「有時候,我既感覺自己凌駕於一切之上,又感覺自己像路邊的垃圾。」她說道,「我覺得我自己一直在試圖隱藏和掩蓋,已經身負重壓,筋疲力盡了。我也努力不斷嘗試構建內在自我,這樣就不必再感到那麼痛苦。」2023年,在父母建議接受治療後,特莎被確診患有NPD。
自戀者尤其難以捉摸的地方在於他們不總是出現功能障礙。「在社會中占據主導地位,功成名就,專注於靠自己的能力改變命運,這一切都沒什麼問題,而且是西方文化的主流價值觀。」美國密西根大學的心理學家艾丹·賴特(Aidan Wright)指出。
自尊的精華
23歲的NPD患者雅各布·斯基德莫爾(Jacob Skidmore)在多個社交媒體平台上經營著一個叫做「無名自戀者」(NamelessNarcissist)的帳號,他說自己的情緒經常從浮誇自大的山巔跌落到到脆弱無助的谷底,這種感受有時候一天要經歷好幾次。如果別人給了他積極正向的關注,或者他實現了自己的目標,斯基德莫爾就會感覺到自我價值抵達「巔峰」,此時的他自信又充滿安全感。「這是一種非常愉悅的感覺。」他描述道。然而,當這些令自我感覺良好到爆棚的源泉(他稱之為「自尊的精華」)乾涸之後,他會發現自己下滑進了情緒低谷,內心只有羞恥感,甚至讓他出不了家門。「我害怕走出去,因為我覺得全世界都在對我評頭論足,這讓我很痛苦,」斯基德莫爾說,「感覺自己的胸口像被捅了一刀那麼痛。」
填滿自尊的慾望驅使斯基德莫爾做出了更多的浮誇自大行為——無論是自稱為社交圈子內的「皇帝」,懲罰激怒他的人來讓自己成為多個社交群體內的實際領導者,還是僅僅為了抬高自己的自尊來經營人際關係。斯基德莫爾並不總是表現出浮誇的一面,小時候的他看上去更敏感,也更沒有安全感。「我記得照鏡子的時候,我會想著自己多麼噁心,我有多麼厭惡自己。」他這樣告訴我。
臨床評估以及針對更廣泛人口的各種研究,都支持這樣的觀點:自戀者會在這兩種狀態之間搖擺不停。在近期的調查中,賴特和自己的研究生伊莉莎白·艾德希爾(ElizabethEdershile)募集了數百名本科生和社群成員來完成測驗,讓他們連續數天內每日多次報告自己的浮誇與脆弱水平。結果發現,雖然個體的浮誇與脆弱通常不會在同一時刻共存,但整體上偏向浮誇的人也會經歷一些脆弱時期,而那些整體上偏於脆弱的人卻不會產生太多的浮誇感。一些研究提示,這兩種狀態的重疊可能取決於自戀的嚴重程度:奧地利格拉茨醫科大學(MedicalUniversity of Graz)的臨床心理學家埃馬努埃爾·堯克(Emanuel Jauk)和同事在調查中發現,脆弱更容易出現在高度浮誇的個體中。
但是,美國喬治亞大學(University of Georgia)的心理學家喬希·米勒(Josh Miller)還有其他人徹底反對浮誇個體隱藏著脆弱一面的觀點。米勒堅稱,雖然浮誇型自戀者可能有時候會感到脆弱,但這不一定與缺乏安全感有關。「我認為他們真正勃然大怒的原因是他們重視優越感和地位感更甚於其他,一旦遭受質疑,他們就會反擊。」米勒補充道。對此,普渡大學的心理學家唐納德·萊納姆(DonaldLynam)表示贊同:「我認為人們可能出於很多原因反應過激,有可能只是認為自己比其他人優秀,或者要維護自己的地位或統治狀態——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動機,我認為我們忽視了這一因素。」
上述觀點的差異可能是因為不同類型心理學家之間的研究對象不盡相同。在2017年的一項研究中,研究人員調查了23名臨床心理學家和22名社會或人格心理學家(後者不與患者打交道),結果發現,儘管兩組人都將浮誇視做病態自戀的重要部分,但臨床心理學家更傾向於將脆弱也納入自戀的核心。
大部分尋求幫助的自戀者普遍來說更脆弱,米勒指出:「這些都是受過傷害的人,他們求救以治療自己的創傷。」對他來說,這意味著臨床不可能是研究自戀的最佳環境,至少不是研究浮誇特質的地方。他還說:「這就有點像在動物園裡研究獅子行為。」
不願意尋求治療的「惡性自戀者」尤其如此,他們除了尋常的自戀特徵之外,還表現出反社會以及精神病態特徵,例如長期撒謊,或者把給他人製造痛苦或折磨當成是一種享受。
瑪麗安娜(Marianne,此處為化名)回憶起自己的父親,他是一名才華橫溢的科學家。然而在閱讀了這位父親多年來的大量信件之後,瑪麗安娜的治療師確信他是一名惡性自戀者(他從未看過醫生)。信中「全部都是關於經年累月的持續性懲罰。」瑪麗安娜說道。這位父親在家中實施嚴苛的規矩,例如在長途旅行中,他嚴格限制家裡五個孩子上廁所的時間。如果他加滿油的時候人還沒回車裡,他就直接開車走人。有一次,瑪麗安娜沒有準時回來,結果被丟在了加油站。「這樣的戲碼幾乎天天都在上演,沒一天停過,總有人遭到孤立、懲罰、羞辱和批評。」她回憶道,「如果你哭,他就會說你在裝腔作勢。他從來不認為孩子的哭泣和自己的行為有關,他認為我們在裝哭扮可憐。」
父親還挑撥瑪麗安娜的兄弟姐妹與母親之間的關係,讓他們彼此對立,阻止他們建立親密的關係。他還不斷挑自己身邊的人的各種毛病。瑪麗安娜回憶起在家庭晚餐聚會上,她的父親花了好幾個小時的時間,試圖找出其他丈夫身上的缺點,離間其他夫妻對彼此的看法。當瑪麗安娜把自己的男朋友帶回家的時候,她的父親會挑釁對方,證明自己才是支配者。儘管他是一名耀眼的學者,人們首次接觸他的時候很容易被吸引,但他在供職的大學中與他人衝突不斷,一次又一次地遭到解僱。「一切都是為了勝人一籌,」瑪麗安娜說,「他的衝動就是要毀掉一切閃閃發光、受人歡迎、大家都愛戴的事物和人,這種衝動壓倒一切。」
戴蒙德指出,惡性自戀者經常給治療師帶來巨大挑戰,在領導位置上的惡性自戀者可能會極其危險。他們的道德功能可能存在缺陷,強烈影響著自己的追隨者。「我認為當下情況正是如此,在全球各國,威權主義越來越盛行。」她補充說。
走向治療
迄今為止,專門針對NPD療法的隨機臨床試驗還未出現。不過,臨床醫生已經開始採用被證明對其他相關疾病(例如邊緣型人格障礙)有效的精神療法了。目前使用的治療方法包括「心智化」(mentalization)和「移情」(transference),前者幫助個體理解自己以及他人的精神狀態,而後者集中於提升個體的自我反省能力,讓他們能夠站在他人的角度考慮問題並調節自己的情緒。但這些仍然不夠。
「病理性自戀者和NPD患者都以拒絕改變或放棄治療而出名。」羅寧斯坦說,「臨床醫生和研究人員與其指責他們,不如進一步研發治療策略來適應個體差異,同時把焦點放到促進改變上來。」
自從發現自己患有NPD之後,特莎開始在一個視頻網站上運營自己的頻道:自戀精神(SpiritNarc),她上傳視頻講述自己的經歷以及對自戀的看法。「我真切希望全世界都能理解(自戀者),」她說,「我受夠了周圍大多數人的說法,他們看到我們的外在行為表現,就說:『這說明這些自戀者都是混蛋。』」可是大家看不到的,是自戀者面具之下的痛苦和掙扎。
本文節選自《環球科學》10月刊《自戀者的雙面人生》一文
封面來源: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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