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交通大學講席教授江曉原
我每年的閱讀生活,有異有同,同者格局,異者內容。雖然新媒體一直在侵奪我們閱讀紙質書籍的時間和精力,但我也一直奮力抵抗著這種侵奪,年終回顧,成績尚可。今年讀書的內容,確有可得而言者。
下面這四種書,主題各異,對我而言卻有共通之處——都刷新或增進了我先前對這些領域的認識,或啟發了我對這些領域新的思考:《基因與命運:什麼在影響我們的信念、行為和生活》《老科技的全球史》《治癒未來:數字困境的全球解決方案》《氣候賭場:全球變暖的風險、不確定性與經濟學》。我整體上贊成其中的三種,質疑一種。
《基因與命運》
《基因與命運:什麼在影響我們的信念、行為和生活》([加]史蒂芬·海涅著,高見、劉淑華譯,中信出版社,2019)
由於科學主義觀念對出版社選題的影響,國內有關基因、遺傳的書籍,絕大多數都是正面介紹。比如談到人類基因組「天書」的釋讀時,總是一派關於健康、長壽的科學暢想;即使引進了桑德爾的《反對完美》,從倫理角度提出了異議,也是建立在對上述暢想信以為真的基礎上。然而《基因與命運》指出:「因為大多數的特徵並不是通過任何簡單的開關出現的,所以我們想像的大多數基因工程的未來,無非都只是想像出來的而已。」這本書可以視為一種解毒劑——再次強烈提示科學技術的局限性。無論是「天書」釋讀、基因測病、基因測祖、基因剪輯、基因改造……全都是沒有很高確定性的「基因占卜學」,而且作者甚至沒有作出樂觀的展望。本書給我的一個印象是:在人類現有科技水準下,我們之前很可能高估了對人類基因組「天書」的意義和作用。
《基因與命運》還提供了一些具體例證,比如抑鬱症基因——通常被認為位於5-HTTLPR區域,那些被診斷為抑鬱症的人「感覺自己受到了永久的詛咒」:「最容易映入腦海的是各種失敗、拒絕、困難、損失、羞辱,生活顯然充滿了苦難。」如果你相信這一切都是基因決定的,那你死命掙扎也是徒勞。又如「不忠基因」(48核苷酸序列在多巴胺受體DRD4基因的第三外顯子exonIII上重複了7次),其實有「不忠基因」的人不一定不忠(沒有「不忠基因」的人當然也不一定忠誠)。作者將這些都歸結為「基因本質主義」偏見,並且明確指出:「面向消費者的基因檢測公司根本無法對常見疾病的健康風險提出具體的科學預測,因為……基因檢測的科學真相是,幕後並沒有神諭祭司」。
《老科技的全球史》
《老科技的全球史》,[英]大了·艾李頓著,李尚仁譯,九州出版社,2019
以往我們習慣了以「創新」為中心的科學技術史敘事,但「現代人所相信的現代,從未存在過」,如果我們嘗試另一種思路,就可能有大不相同的結果。《老科技的全球史》主張以「使用」作為思考的出發點,就會呈現一幅完全不同的科技史圖景。而以創新為中心的科技史圖景則被作者稱為「未來主義」。作者選擇了一些比較「老」的發明,比如已被美國空軍使用了半個世紀的B-52轟炸機,論述它們是如何被長期使用的。而與此同時,還有許多創新從來得不到實際應用,或者得到過應用也只是過眼雲煙,很快就被人淡忘了。
作者提請我們注意身邊許多早已習以為常的事物,其實在技術史上,發明的重要性主要是以它們的長期應用來背書的,而我們往往將太多的讚美給了那些不值一提的創新,卻幾乎忽視了那些一直在身邊造福於我們的發明。
《治癒未來》
《治癒未來:數字困境的全球解決方案》,[美]安德魯·基恩著,林瑋、李國嬌譯,新星出版社,2019
安德魯·基恩作為在第一波網絡狂潮中賺了錢的弄潮兒,已經得以躋身於通常所說的「IT精英」圈子,後來他開始反感IT圈子中普遍的「有知識沒文化」狀態,2007年出版了《網民的狂歡:關於網際網路弊端的反思》。如今他又推出《治癒未來》一書,要為全人類的未來開藥方。他先陳述了當代社會因網際網路而出現的多種症狀:假新聞、數碼成癮、大數據壟斷、監控資本主義、無知的網絡大眾、反社會的社交網絡、技術帶來的大規模失業、不成熟的矽谷億萬富翁、智能算法導致的生存風險……
他仍對網際網路持強烈的否定態度,認為「網絡的力量窺探和控制我們所做的一切,不但不能引領我們,反而囚禁了我們」。而個人隱私被他看得至高無上:「如果我們的一切都變得透明,不再有任何秘密,這意味著什麼?」答案是:這意味著我們不再存在。500年前莫爾《烏托邦》描繪的社會,在基恩看來「既像是美夢又像是噩夢」。作者對網際網路技術不僅持強烈的否定態度,而且傾向於將這種否定推廣到一般意義上的技術,認為「技術可能背叛我們」。不過他也提供了愛沙尼亞和新加坡的例子,展望了大數據監控的不同前景。
《氣候賭場》
《氣候賭場:全球變暖的風險、不確定性與經濟學》,[美]威廉·諾德豪斯著,梁小民譯,東方出版中心,2019
最後是書名相當聳人聽聞的《氣候賭場》。所謂「賭場」,其實就是指「全球變暖」這個議題背後的政治經濟博弈。
首先我們必須注意到,「全球變暖」這個議題是西方人設置的。西方人設置這個議題的動機很難猜測和判斷,但我們至少應該先看看這個議題本身有何依據。
作者是相信「科學模型」的,在陳述他所採用的「綜合氣候 / 經濟模型」(DICE)時,完全假定了這個模型本身的科學性、有效性、模型數據的採集和使用等等都無問題。對於這個模型所給出的解釋和推論,作者認為可以視為「科學事實」而全盤接受。考慮到全書五個部分中有四個部分都是以上述模型為依據的,這實在有「沙上建塔」之虞。
作者在本書最後一編打算直面人們對全球變暖這一議題的質疑。他先列舉了一些反對全球變暖的著名人物,比如總統候選人、參議員、普京的顧問等等,他們全都認為據此制定政策是毫無必要的。作者還提到了2012年16位科學家在《華爾街日報》上發表的文章《不需要為全球變暖恐慌》,並認為這是反對全球變暖的典型言論,所以拉開架勢作了批駁。不幸的是作者對精密科學缺乏基本的體悟——儘管他引用了著名物理學家費曼的一長段話來給自己壯膽,但他的引用本身就不得要領,而他的批駁則並無足夠的說服力。
江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