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我們說起學習唐詩宋詞 ,首先想到的就是李白、杜甫、白居易、李清照、辛棄疾等等,但如果我們要提及學習唐宋散文,我們很自然地就會想到「唐宋八大家」。「唐宋八大家」的名號最初是由明代文人茅坤所提,他編了一本書叫 《唐宋八大家文鈔》,而茅坤把這八個人組合在一起的原因也很簡單——他認為這八個人的散文寫得最棒,想給當時的年輕人提供一個學習古文的樣板。
據不完全統計,這八個人一生中共創作了九千多篇詩詞,一萬兩千多篇散文,平均一個人兩千六百多篇。大家要知道《全唐文》囊括了我們現知所有唐代作家的作品,加在一起總共也不過兩萬多篇,《全唐詩》里包含整個唐代詩人的作品,加起來一共五萬餘首。而「唐宋八大家」中活得最長的蘇轍的年齡是73歲,活得最短的柳宗元去世的時候只有46歲,在如此之短的生理年齡里卻留下了如此豐富的精神作品,他們的創作力可謂是相當驚人了。
而「唐宋八大家」除了創作力驚人 ,其人生履歷也是相當牛掰的。八個人裡面,前後有三個人(歐陽修 、王安石、蘇轍)擔任過宰相或者副宰相(按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總理和副總理),三個人(歐陽修、蘇軾、蘇轍)擔任過翰林學士(三品大員,皇帝的私人政治顧問,類似現在國務院政策研究室的高級研究員),四個人(蘇軾、蘇轍、韓愈、曾鞏)擔任過中書舍人(中書省里專門負責起草詔書的高官),四個人做過部長級高官,六個人進士出身,還有六個人做過地方最高行政首長。可以說,「唐宋八大家」的人生履歷,就是中國古代官員行政經歷的縮影。
而今天我們要來聊聊的,就是位居「唐宋八大家」之首的,唐代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政治家——韓愈。
知人
韓愈生於中唐時期,三歲時父母雙亡,跟隨哥哥顛沛流離,十二歲時哥哥英年早逝,靠嫂子撫養長大。由於韓愈文學天賦極高,所以當他參加科舉考試時信心滿滿志在必得,可是在科舉考試中,韓愈接連三次名落孫山,直到第四次才榜上有名。對於韓愈的落榜,在這兒我想好好跟大家說道說道,也從側面來看一看唐朝時期的科舉市場是怎麼一回事。
實事求是地講,唐朝的科舉真的難於上青天。南宋北宋加一塊兒三百多年,錄了四萬個左右的進士,整個唐朝二百九十多年,總共算起來不過四千多人,最多的時候一年錄34個,遇上小年一年也就十幾個。考了一輩子的人不勝枚舉,唐昭宗時期的「五老榜」就是個很好的例證(當時軍隊打了勝仗,皇帝一高興決定擴招,年齡大的也可以錄幾個,結果新科進士中有三個人六十多歲,倆七十多歲,合稱「五老榜」)。
所以韓愈考了四次就考中,實際上已經相當厲害了。且韓愈中榜的那一年一共錄了二十三個人,這些人後來都成長為了唐朝社會的中堅力量,所以那一年的榜又稱「龍虎榜」,由此可見韓愈實力驚人。可是風雨過去,曙光卻沒有如期而至,大家都想著韓愈應該去當個什麼官兒然後把工資關係落實了,畢竟家裡邊兒還等著呢,可是這事兒要是擱在唐朝,就四個字兒——
唐朝的科舉制度規定,考中科舉之後還不能做官,還得參加一個吏部的考試(類似於現在的人事部考試),叫「博學宏詞科」,考過了,才有官兒當,才能落實工資關係。韓愈當時呼聲很高,他自己也信心滿滿的,結果又一次被現實打臉。
第一次落榜之後他跑去給主考官寫了一封信瘋狂吐槽,大概說的就是,你們考試不公正不公開,第一天剛考完就有特別浮誇的人到處說誰誰誰考中了,結果一天之內來了九次不同的消息,你們到底怎麼做保密工作的?我的呼聲這麼高,結果下來錄取的三個人裡頭明顯有一個名不副實的,你們這兒到底是考實力還是考人情呢?我從到長安以來就沒在那些高門望族的士大夫門上去走過後門,如果非要我昧著良心對他們諂媚肉麻奴顏卑膝,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噁心。雖然我現在還沒錢租房子也沒錢僱傭人,甚至沒錢吃飽穿暖,但是「斯道未喪,天命不欺,豈遂殆哉,豈遂困哉」?——老天爺他睜著眼呢!他能看見我的努力,我才二十六歲,一切都才剛開始,我不信,我會一直這樣窮下去的!
顯然,26歲的小韓低估了現實的力量,接下來他又考了兩次,接連敗北。被失敗打擊得暈頭轉向的韓同學選擇了「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於是他腦袋一熱,決定給宰相寫自薦信。
第一封信里,韓愈自述了自己年近30卻連個一居室都沒混上的困境,吐槽了不看才能、只要文章合乎規範就可以被錄取的科舉制度,讓宰相一定睜眼看看自己把自己舉薦給皇帝。第一封信寫完,等了十九天,沒有迴音,於是韓愈開始了第二封信的創作。
第二封信里韓愈有點兒急了,說假如一個人遭了水災或者火災,不管是他的愛人親人還是恨他的仇人,只要人家還不想置他於死地,就都會來搭把手。可是我自己現在就處在這樣的水深火熱當中,我大聲呼喊,就希望您能來救我,也只有你能來救我。如此這般,又等了二十九天,依舊泥牛入海毫無迴音。
第三次,韓愈開始實話直說了。他說我聽說周公一旦聽到有人才來,吃著飯都能三次把飯吐出來,洗頭都能三次把濕頭髮握在手裡出去相見(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我不求你也能這樣,但是我都給你寫三封信了,你總不能就這樣裝傻充愣不理我吧?現在又不是春秋戰國的時候,這個國家呆不下去還能去另外一個,現在就一個大唐,我哪兒也去不了,再往邊兒走都出國了,我就想好好學習報效祖國,你總得給我個門路不是?
如此三番,依舊沒有迴音。
對於韓愈的這三封信,很多學者認為他太心急太功利了,有失格調體統,可是縱觀韓愈的一生,他太清楚自己的價值,他的志向絕不僅限於做官,他還要用孔孟之道挽狂瀾於既倒。所以韓愈的這三封信在我看來是典型的不平之鳴,代表的是如自己一般難以出頭的寒門學子。他不甘於臣服命運,一方面說自己很值得同情,可是他的信里卻絲毫未透露出窮酸之氣,雖歷經艱難,人格卻從未倒下。
在唐代,未考中博學宏詞科的進士還有另外一個出路——去地方節度使的方鎮里去當幕僚。節度使,說白了就是地方武裝勢力(安祿山就是其中之一,「安史之亂」之後,有的節度使已經開始由文人擔任)。韓愈在汴州、徐州先後擔任幕僚,主要職責就是協助地方節度使處理一些日常事務。志向遠大的韓愈肯定不願意呆在這樣的地方,而且地方上經常發生兵亂,容易禍及家人,於是在朋友的幫助下,韓愈回到了中央,當了四門學博士(相當於一個大學講師)。可是此時的韓愈依舊十分窮困,甚至專門作詩《苦寒》,在給友人的書信中他坦言,自己才三十歲出頭,可是牙齒已經開始鬆動。
為了生存,無奈之下韓愈只得給當時的權貴李實寫自薦信,顛倒黑白地把這個人人喊打的庸臣大讚了一通,這一次韓愈終於得償所願,被推薦成為監察御史(相當於現在國家監察部的官員),專門監督百官,官不大,權利卻不小。
可是上任沒幾天,韓愈因為長安旱災朝廷依舊徵稅這件事上書皇帝,委婉說出了自己的觀點看法,結果一紙詔書把韓愈貶到了廣東陽山縣。在陽山的這段時間裡,一大批青年慕名投到韓愈門下,韓愈與青年學子們吟詩論道,詩文著作頗豐,而他也由於政績突出受到了當地百姓的萬分擁戴,百姓們甚至紛紛把自己家新生兒的名字都取成「韓」,一時間陽山地區出現了極多「張韓」「李韓」「趙韓」,連縣內的無名山也有了自己的新名字——賢令山。
之後唐憲宗即位,唐朝終於迎來了自己的「中興」時期(史稱「元和中興」),而韓愈也被調回長安,官至中書舍人(其實這也跟他的「同年」分不開,當時「龍虎榜」上的人有的已官居宰府,這群與韓愈志趣相投的人提攜了他)。
韓愈上台的時候唐朝正面臨著淮西節度使的叛亂,韓愈一篇《論淮西事宜狀 》直接上書皇帝,讓皇上集中兵力打殲滅戰,走群眾路線利用當地民間「聯防隊」,對於周邊藩鎮要各個擊破、分化瓦解,對待敵軍要區別對待、寬大為懷。憲宗開開心心地接受了韓愈的建議,當他作為行軍司馬(相當於戰爭總參謀長)隨軍作戰。戰時韓愈不僅能夠協調各方關係,並且提供了雪夜奔襲蔡州城的軍事奇謀,最重要的一點,他運籌帷幄,成功勸降了其它藩鎮。經此一役,韓愈被提升為刑部侍郎,官居四品,一時間春風得意。
可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唐憲宗因迎佛骨的事兒遭到了韓愈的瘋狂Diss,韓愈本不是諫臣,可這個時候他卻上書皇帝,說你想通過這種舉動長命百歲都是痴心妄想 ,你看看現在的這些僧侶占了多少社會資源 ,你還在這兒瞎起鬨你算個什麼明君,你要是不信佛法估計還能活得長一點兒,你要是非信不可那我勸你自求多福。可想而知當《論佛骨表》遞到皇帝手上的時候,皇上都快氣瘋了,雷霆之怒下一紙詔書把年逾五十的韓愈貶到了八千里外的潮州做刺史。
韓愈在潮州呆了七個月,政績突出,之後又被調去江西,唐憲宗去世後,當過太子下屬的韓愈馬上得到了老主子唐穆宗的重用,趕緊把他調回了中央,之後做了國子監祭酒、兵部侍郎、禮部侍郎、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等要職,分別等同於大學校長、國防部副部長、文化部副部長、長安直轄市市長兼最高檢察院副院長。可是官兒沒當幾年,事兒又來了,成德節度使的屬下王延湊叛亂把他給殺了,自己強行要當節度使,朝廷派兵去攻結果又打不過,只能被迫承認王延湊的身份。當時朝廷派韓愈出去安撫,同朝為官的元稹(寫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那個)知道之後只說了四個字「韓愈可惜」。
可是韓愈是誰啊,上過戰場的人怎麼會怕,直接一腳油門就踩到了王延湊的老巢,無視王延湊滿院子刀出鞘箭上弓的甲兵,手無寸鐵孤軍深入空口白牙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後不僅完好無損地從眾人口中的虎狼之地全身而退,還解了城市的包圍順帶救了刺史,在中唐的歷史上留下了為人樂道的傳奇。
公元824年,被疾病折磨的韓愈於長安病逝,享年57歲。
論世
《師說》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在任職四門博士期間,韓愈積極推薦文學青年,敢為人師,廣授門徒,千古流傳的《師說》便是著於此時。
這篇文章開宗明義就提出了一個重大的命題——「古之學者必有師」。說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只要你降生了,你就得學習,只要你學習,你就一定得有老師。而老師是幹什麼的?韓愈說得也很明白「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老師要教你怎麼做人,給你傳授知識,給你解答疑惑。那麼什麼樣的人才有資格當老師呢?韓愈說得非常好「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比我年紀大的,比我有錢的,比我社會地位高的,不一定就能有資格當我的老師。比我年齡小的,比我社會地位低的,比我掙錢少的,未必就不能當我的老師。當老師只有一個標準——「聞道」。韓愈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地說明一個道理——老師不一定比學生知道得多,學生也不一定就比老師懂的少,老師和學生的地位,永遠都是相對的。「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你不過是比我早幾天懂得了這些道理,出了這個專業領域,你未必就能當我的老師。這充分體現了韓愈對於知識的態度,即在知識面前,人人平等,而不是以血統、地位、財富來定論。
說到這裡,大家也許會感覺到不解——這種觀念在現代社會裡已經深入人心,那韓愈的這篇《師說》被稱為千古傳誦的名篇是否有些言過其實?這就不得不說到唐朝的社會風氣。
在當時 ,不僅是不能為人師,而且還「恥於為師」,這在韓愈的文章里已經有明白的交代——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說你看現在這些當官的、士大夫這一類的人,當他們一聽說我是你的老師,或者我是誰誰誰的弟子,大家就聚在一塊兒笑話他,還說我和你之間又差不了幾歲,地位的高下也差不了多少,我自己要是官位很小而我又要當你的老師,我自己都覺得羞得慌,你要是官兒當得比我大很多我又要認你當我的老師,這不是又顯著我阿諛奉承你嗎?就這麼著,當時對於「師道」這件事,是「恥於談」的。在這裡大家要知道,「士大夫之族」說的肯定不是韓愈這一類出身低微的人,它指的是在唐朝社會裡的高門望族。比如唐朝時的一句民謠「長安韋杜,離天尺五」,說的就是這兩個家族離天子也就一尺半。大家所熟知的杜牧就是「京兆杜氏」,中唐時期著名的詩人韋應物也出身望族,柳宗元是「河東柳氏」,盧照鄰是「范陽盧氏」... ...這些望族在社會上的地位是很高的,他們祖祖輩輩做官,後人可以不去參加科舉考試就能做到很大的官,可以不通過艱苦的學習就能世襲爵位。所以對於這些人來講,根本不存在獎掖後學、提攜後學的問題。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講,他們不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是「含著辦公室鑰匙出生」的,他們「天生我材」就能當官,所以對他們來講,學習拜師都是白搭,而祖祖輩輩積累起來的關係才是他們得以為官的最核心因素。
這樣一講我們或許更能夠明白,韓愈為什麼要提倡師道、學習以及尊重知識 。因為在唐代,他所提倡的這些東西最重要的體現就是科舉考試,只有通過科舉 ,寒門學子才能一躍而成為國家棟樑。所以韓愈說「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說這些手工業者、做粗活的社會底層人民反而更勤於學習勤於拜師,因為他們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學習,自己的社會地位就永遠得不到改變。
由此可見,《師說》是韓愈呼籲勇於為師、敢於為師的號角;是呼籲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號角;同時也是呼籲要改革政治體制、改革人才選拔體制的號角。我們讀《師說》,不僅能從裡面感受到「師道」的尊嚴與作為一個老師的光榮,更重要的是,我們能感受到一千多年前,韓愈對於人才、知識以及教師這個職業的獨特理解。韓愈作《師說》之時不過35歲,卻已經能從中看出他作為一個偉大的思想家的深邃及其長遠的眼光。
尾聲
蘇軾曾經對韓愈有過一個非常精準且全面的評價,我們幾乎可以把它視作是一個蓋棺的定論,他說韓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意思是在文章上,從東漢到隋代,六百四十多年的時間裡,所有的文章都趕不上韓愈的,韓愈的作品超越了之前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人,獨樹一幟,蔚為新風。在「道」上,韓愈「濟」了「天下之溺」,意思是他喚醒了沉淪的社會。在唐代,韓愈舉起了復興儒學的大旗,力圖用儒家思想中的仁義之道、孔孟之禮來治理國家、重振大唐雄威。在為官上,韓愈為了表明自己的想法以勸諫皇帝,不惜直言犯上 ,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忠臣。而當唐朝當時的節度使想要謀反的時候,韓愈以一己之身單刀赴會,面陳利害,最後讓想要謀反的藩鎮節度使首領幡然悔悟,臣服朝廷。在戰略上的如此奇謀,在面對敵人時這般的勇氣,都使韓愈擺脫了「文弱書生」的人設,蒙上了一層「有勇有謀」的 光輝。所以在蘇軾眼中,韓愈能文能武,有德有志,忠君愛國,實是「浩然而獨存」之人。
(來源:心田花開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