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短文」我是富山人

2019-11-02     內刊主編

對於人的一生來說,總有一個地名厚重地沉澱在心底,又會不經意間輕盈地縈繞成思緒,這個地名應該是故鄉。

羈旅二十餘年中,當被人問及故鄉哪裡,「富山」二字脫口而出的那一刻,快意每每也隨之而來。馬上又覺得不妥,便在問者還在琢磨「富山在何方」時,補充道「山東萊陽的富山」。以這種回答表明自己出處的,我想,在奔走異鄉的富山人中,至少還應該有兩個。一個是明末清初時的孫良,一個是民國時的孫墨佛。

作為最早一批闖關東的「登萊流寓」,孫良最終餓死在長白山的采參路上,並因傳說中的孝義被尊為「長白山神老把頭」。如今隨著地方名人效應越來越被重視,他的名頭在長白山下的那片黑土地上更是響亮。

其實孫良的那首絕命詩富山人早就知道:「家住萊陽本姓孫,翻山過海來挖參……」,作為哄小孩子的兒歌,傳了一代又一代。周邊十里八鄉的,也知道這詩是說個富山人闖關東的事。

不過尋訪孫良的身世,卻讓東北的學者們大費周折。世代以農人自居的富山人都有顆純樸的,因有一顆純樸的心,才有了他們骨子裡的不矜不伐。也是因為這種性格,使得本世紀初期,第七次從長白山來富山查證「老把頭出身」的學者們,才有幸從一位村中老人壓在櫃底的《富山孫氏族譜》上,看到了三個字:「良,無嗣。」

於是,富山人這才在來人的欣喜若狂中,知道了我們這位客死異鄉的苦命先祖原來早已成了神仙。幾百年了,一直端坐在長白山下大大小小的山神廟裡,接受著春秋祭祀,心裡便有了些許的慰藉。除此,也再無其他。只是近幾年,每年三月十六日孫良的生日那天,村裡會派幾個代表過去,用一捧家鄉的水土,來祭奠這位客死異鄉的先輩。

那部殘存於世的孫氏族譜,共八冊,近一尺厚,是由孫墨佛在民國初年依照老譜主持修撰的,包括了富山孫氏的二十四個分支,收藏了富山孫氏六百餘年的血脈傳承,也記錄了每一個富山人的生生死死。作為宗族信仰的聖經和家族歷史的信物,它被用紅包袱層層包裹,藏於家中最安全的地方。平時輕易不示人,只有年節時,才會被恭請出上面那些早已不在現實中的人個個面色高古,無論生前是富是貧,是官是民,一律以一個名字的形式,按長幼,有序地安坐在自己應該的位置上,享受著不絕的香火。無尊卑之分,有清白之名,是吾宗支黃賤必書,非吾宗支富貴不錄,這是富山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富山,是一座山,也是一個村。山於村後,村在山前。山,位於膠東半島腹地,梨鄉萊陽南部的穴坊鎮轄內,背依五龍河而立。村,和膠東的許多村莊一樣,始於明洪武間,由孫氏兄弟三人從滇粵遷徙至此而建,並以山為名。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富山人一貫的淡然神情,當與這座平實的山有關。

說富山是一座山,其實不過是中生代白堊紀時期地殼運動隆起的一個海拔不足百米的小丘陵而已,甚至在萊陽地理地貌資料上只有一句話的介紹——「富山拔地而起,聳立境北,景色秀麗」,以「聳立」形容它,真是有些言過其實了。從遠處望去,它倒更像家家戶戶南牆根底下那口倒置的破損大鍋,所以,它曾叫做「釜山」。又因在每年

夏秋五龍河水暴漲時,從河對面看它好似浮在水面,所以它又叫做「浮山」。就如康熙版《萊陽縣誌》中說:「浮山在縣南七十里,北臨龍河,峰嵐圓秀,若浮水上,故名。」如今稱它為「富山」,只不過是富山人嚮往富足生活,為討一個好彩頭而有意為之罷了。

富山村隱於風水之中,世代所居者皆為同宗一脈,難得的是,繁衍至今依然秉承著各自支派流傳下來的世系命名排字。如果回溯到幾十年前,村裡的老人提起孫墨佛,會說「西頭財主家的鵬南」如何如何。「鵬南」是孫墨佛作為富山人的大名,取「鵬化圖南」之意,其中「鵬」即是富山孫氏西五甲分支十八世的排字。

自古富山的每一個男人都有一個大名。冠之時,畢恭畢敬地請族中識文斷字的長者,根據世系排字八字,為你取一個富含深意的大名

只是,平時被長輩稱呼的依然是「板凳」「地蛋」之類的乳名,和同齡人嘴裡不著調的諢號。當忽然有一天,村人開始喊出你那個富含有美好意義的大名時,也就說明你的「出息」對得起這個名字了。所以,很多富山人的大名一生只用過一次,那就是在百年之後,被認認真真填寫在譜書上。就如我知道的,高升是個一輩子連地都種不好的人,國材是個滿街跑的傻子。但這不妨礙他們是個富山人。只要有雨和陽光,他們就會恣意地成長為茁壯,不僅是他們的身軀,還有那個方方正正的名字。

富山的每一個人都努力對得起自己的名字。孫良對得起自己的名字,鵬南更是對得起自己的名字,無論是參加同盟會、策動山東獨立,還是討袁、智救中山先生、創建民權縣、奔走疾呼抗日……他都堪稱一條漢子。而富山的老者卻在飯後茶餘說,當年你鳴南老爺爺在外混得最好時,曾回村說,哪個老少爺們想跟我走,一切照顧我絕對不含糊—都守著這一畝三分地,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哪有跟他走的。說完哈哈大笑,農人的本色十足。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 耕田而食,是農人的本色,或叫本分,自然富山人也是一直這麼認為。如今的我早已逃離了這種本分的束縛,每次外人提到我這兩個名載史冊的前輩,我都想著努力成為第三個。

然而每次我跟村裡人提起,看著他們都只顧埋怨老天爺怎麼還不下一場讓麥子灌足漿的雨時,我就感覺出自己隨身背負著故鄉的水土流失了太多,甚至是開始有點不務正業了。反思間,那些在外一時浪得的虛名和自以為是便會瞬間被瓦解。於是一次次提醒自己,不奢求,不貪慾,知足常樂,然後很豪邁地吼一句「帝力於我何有哉」,聊作安其實,富山人不是沒有自己的牌氣,被耕種李的乾旱或收割季的連天陰雨逼急了的時候,漢子們也會對著老天爺罵娘,俺本就是個農民,你還能不讓我種地了?確實不能,只是慈得一些婦人們會在男人的咒罵聲中,結幾個伴,爬到富山頂上的龍王廟裡很虔誠地對著廟裡的幾個龍王跪拜下去,邊念叨著「心誠則靈」「心誠則靈」。

富山上的龍王廟是前幾年由海外富僑投資新修建的。據傳,清康熙年間富山上曾建有名為「三星觀」的道觀,是王重陽、馬丹陽、丘處機等全真七子在菜陽修仙時的場所之一。傳說不可考,只是我小時候確實看到過山頂的那片開闊地上,有一塊破損的石鎖和一些厚厚的黑磚,並因此幻想出許多以自己為主角的故事來。

座北面南,五龍河環抱,這也是六百年前祖先卜居富山的原因吧。富山的南坡歷來就是村人的安息之地,據說過去也有南方富商受術士指點,不遠千里把先祖的骨灰偷偷埋葬於這塊牛眠龍繞之地,以求得子孫富貴長遠。富山人不計較這些,他們每個人都是鈍粹而堅定的理想主義者,有福大家享,有難終會過去,老天不會負了人願,這是他們的信條。他們會指著不小心被雨水沖刷出的陶制骨灰罈說,看,那就是南方人的。一邊又仔細地鏟些土給蓋上。

關於這塊風水寶地,老人們常常會說起一個「金牛耕富山」的傳說:很久以前,山上有頭金牛,每到夜晚,金牛便會出現,拉著一把金犁耕山,所耕之處,黃金滾滾。雖然我們都知道,這個傳說其實不止在於富山,但誰又忍心點破這種美好的嚮往呢。

這個傳說的結尾是,後來有個外村貪婪之徒為獨得金牛,在一天夜裡,手持葫蘆打在金牛背上,最終驚跑了金牛。

金牛不見了,富山還是那座「富山」。

村裡,看門的土狗依然毛色暗黃,眼睛發紅,但不兇猛;會打鳴的公雞依然在胡同口母眼裡,依然是個顯得不夠成熟的孩子;山上放羊的老人,依然會忽然喊出我的乳名。這就足夠了。在這個精神感官略顯遲化的時代,能讓我感動,甚至熱淚盈眶的事,也包括有人還記得我那個醜陋的乳名。

山上的那些我小時候常常隱身其中抓螞蚱、逮刺蝟、掐野花、摘山棗的石圩子也在。這些石圩子或是當年富山人為抵禦捻軍而建。在地方史料中有這樣的記載:「1861年3月,捻軍轉戰河南進入山東……9月,由李成、張閡刑、劉登瀛等人率部分捻軍分兩路進入膠東半島。一路經膠州、即墨入萊陽蜆子灣、浮山、穴坊及縣城北一帶,最後轉戰棲霞、招遠……」老族譜中則記錄了位當時的烈婦孫王氏:「……殺身成仁,視死如歸,士林中猶不易得,況女輩乎?孺人當南匪入境,見被傷損者慘苦不堪,心甚恥之,故繯殞命焉……」

孫王氏以這種方式最終被富山所記住,其遭遇幸或不幸,我想富山人在為其立碑刻文後,縱然心裡有一種酸楚在發酵,也不會再去說什麼。再大的苦難,終會成為一段娓娓道來的故事。對於命運,他們有種天生的曖昧與順從,他們時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老天不會絕了人願」「過了一夜是兩天」,豈是外人理解的「得過且過」的消極,而是對待無論困苦或幸福都婦一的達觀和自然。明天無糧下鍋,那就先到山上挖一把野萊對付,野萊也沒有了,那就少吃一頓,餓不死人。

這種達觀和自然,常常讓身在羈旅的我心生莫名的感動。不論是關東放山,還是口外跑馬,他鄉的艱難步履,或許可以換來紆金曳紫的輝煌,但人生的歸屬我們還是希望在故里。於是,能以清白之身回歸於那片綠意盎然的土地,並以無愧去面對一直聳立在我心中的富山,我覺得,就是對我是富山人最好的證明

(作者:孫彗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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