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底片】媽媽的頂針

2020-03-28     內刊主編



頂頂,是皖西的說法,即頂針。今已忽略不用,成了農耕時代的代名詞之一。

婆是淠水河畔大戶人家的閨女。我怕婆,婆會罵人。幼小的我,寄養在婆家,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小鵝,別人放我就追逐田野綠苗,不放就圈在鵝圈裡,仰著脖頸高亢地叫喚幾聲「想玩想玩」。

二舅對婆說:「大,讓孩出去放放,呆長了,就呆傻了。」「你敢!萬一掉塘里,磕著碰著了,你和你姐你哥咋交差?!作死不讓這麼作的!」婆一點不假辭色,這方罵完,扯上半天齁氣,喘息良久,忽兒一笑:「大四子,帶你外甥去逛逛?」二舅又頓時臉色鐵青,天啊,這小兔崽子一遛半天,爬高上梯,不說半天5個工分丟了,萬一有個意外,咋和老姐姐夫交待?悶了聲,屁股往門檻上一擱,沒聲了。

「大,我去吧。反正課又不怎麼上。」小舅話少,隨手把姐從部隊帶回的黃書包撂一邊,徑直牽了我的手。「大四子,看看你弟!」婆用戴著頂針的手指指大兒子,又指指小兒子,一口氣上不來,又扯了半天齁氣。

大四子是老大,小舅是老三。淠河鄉村規矩,女不排行,男丁以家族論輩排名,堂兄弟幾個,大四子是這一輩男丁老大,小舅是男丁老小。七八姑八大姨中,男丁輩份增。

大四子心裡也苦。當個農民,土裡創食,又剛結了婚分家另住,丟了半天工分,年底咋過?換句話,我又沒做錯啥!我又不會帶孩子!小舅不同,反正沒中考高考,天天跟個老先生唱書,還不如帶外甥捉魚摸蝦,玩個快活,還落口吃。細想想,姐姐姐夫也逗,都不中考高考了,還花那冤枉錢,讓我讀書!


婆是笑的。婆又是傲驕的。於是,陽光下,手中的線軲轆轉了又轉,綻出一絲絲陳舊的光影,又捋出一條棉麻線,團成一團。婆不喜歡納鞋底,費力,吃勁,可三男二女的子嗣穿著要備,這大丫頭又添了一個孩,一年起碼每人要有雙鞋,不能讓娘家人看不起!可這一用力,哮喘、肺結核就犯了,齁氣扯得像破風箱似的。

婆不喜歡納鞋底,太粗糙了。早晨,陽光透過紙糊的窗幔時,婆已坐在床頭,入了秋,婆就下不了床了,淠河鄉村叫齁子。婆認命,又不認命,恨只恨自己是個女人家。

婆是繡花出名的,十里八鄉,誰不知李大財主家有個能繡鴛鴦的大閨女?多少人想的夜不成夢?可婆是大戶人家,想了也白想,門不成戶不對!但婆不逢時,一雙巧手,遇上了烽火連天戰爭年代,正際當嫁未嫁之年,生死顛覆之際,沒辦法,嫁給了家中唯一一個長工。也好,動盪的日子結束了,繽麗浪漫的夢也結束了,安於平靜。

長工對婆好,婆要報答長工。咋報恩呢?添丁進口!這一執念,婆生了四男兩女。在多年前的淠水流域,這個人口不多,也不少,略高於尋常人家。

長工在家怕婆,因為婆骨子裡還是大小姐啊!

「你不知道烙張餅給娃?」

「沒面了。」

「麥圈裡不還有點麥嗎?不給孩吃給誰吃?」長工無語,那是種糧啊。磨磨身,從床頭摸出一小袋麵粉,淺淺勺出一碗,添水,和成稀薄的麵糊,又從小菜園摘了幾根蔥,摘洗切段,攪和均勻。而後取了幾根玉米芯,點燃,放入小火爐中,吹得火旺了,置一小鍋,抹一層油,待油煙起,滋啦一聲,將麵糊倒入,斜陽夕下的餘輝里,靜靜地候,慢慢地翻。那是很多日子最渴望的時候,等候那一分煎餅的香……

二舅和小舅是不沾的,捨不得。掏出鹹菜缸里的泡蘿蔔繭子,和他們的長工父親蹲在檐下,唏溜唏溜地喝著玉米糊。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油燈是捨不得點的。


婆床頭的油燈是亮的。婆要納鞋底。漿糊粑出曬乾的碎布,很厚實,很硬,如米飯盛出後的鍋底,鍋粑一般硬。婆用線錘紡好的棉線,一針一線地納著,不幾下,沾著漿的針不滑溜了,便用針在頭髮上劃溜兩下,又繼續。指上力氣不足以穿針過布,右手中指上的頂針,便抵著針鼻,一使勁,針尖便穿過了厚厚的鞋底。偶而,一不小心,偏了方向的針尖穿過鞋底,扎入左手……

婆身材高大,不似戲文里嗯嗯呀呀的小姐,走起路來大步流星,沒裹腳。卻又總佝著背,上氣不接下氣,喘得很。婆只有趕小戲(廬劇,又稱小倒戲)時才下床,艱辛得很。到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時,方才醒悟,婆看戲不是戲,是回眸曾經年少吧。

那些年,沒錢買鞋,冬天裡,腳總是凍瘡,又癢又痛。每每這時,婆總讓人捎來一雙親手納的棉鞋,溫暖……那一枚頂針,便成了揮之不去的記憶。

謹以此文獻給天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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