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子得了尿毒症.......

2019-05-08     W王曉真

 趙明旭被眼前的情景深深吸引住了。

大街上,走著一老一少兩個進城務工的農民。那年輕的說:「爸,我來扛。」說著就去拿上歲數人肩上沉甸甸的蛇皮袋。父親氣喘吁吁地說:「別,你正長身子骨呢,當心壓著。」那兒子說:「我都二十了,我行。」說著搶過蛇皮袋扛在肩上,邁著堅實的步子朝前走去。父親不放心地追了過去,臉上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突然,父子倆走進了一個胡同,轉瞬就不見了。趙明旭緊趕幾步追到胡同口,迎面卻走來醫院的邵瑞主任。邵主任白凈的臉上仿佛塗了一層秋後的霜,冰冷冰冷的。他腳步匆匆,在擦肩而過時,面無表情地說:「性命難保。」趙明旭聽了一陣心悸,脊背發涼,趕忙轉身去追邵主任。這時,他聽到身後那個兒子哭著喊道:「爸,我才二十歲,我不想死呀!」

他猛地回頭一看,身後黑黑的,沒有一個人……

趙明旭拚命掙扎著睜開眼,屋裡靜靜的,屋外沉沉的夜空中,懸著慘澹寂寥的幾顆星星,月亮擠過窗簾的縫隙,投進一束早春冰冷的光。驚悸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之後,四肢像手擀麵一樣綿軟無力,胸腔悶得要爆炸似的。

他知道自己又做噩夢了。在那千奇百怪的夢裡,別人的美滿甜蜜,自己的苦難辛酸總是糾纏疊加在一起。

兩年前,兒子得了尿毒症,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小伙子,一下倒在了床上,靠每個星期兩次的血液透析維持生命。他心力交瘁,近乎崩潰,不到半年時間,一頭的烏髮白了大半。

兒子剛得病時,他領著兒子到各大醫院求醫問藥。那天下午,他特地挑了病人最少的時候,慕名掛了邵瑞主任的門診號——他可是遠近聞名的腎病專家。然而門診室外面仍排著看病的隊伍,等了兩個小時才輪到他。

一進門,邵主任正趴在桌上寫著什麼,頭也不抬地說:「坐下,先等等。」寫完之後他抬起頭,一臉倦容地把身子靠在藤椅的椅背上,輕輕用手按著頸椎,淡然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

他把兒子的病歷和各項檢查報告遞給了邵主任。邵主任看過之後淡然地說:「情況不好。」

他的心咯噔一顫,血就往頭上涌。可是他看邵主任臉上平靜的神態,就像在說「早上多穿件衣裳」「出門騎車慢點」那麼無關緊要的事。

邵主任順著思路繼續說:「孩子的病情發展得很快,抓緊換腎,否則性命難保。」

他知道全國每年等待換腎的病人成千上萬,然而可供換腎的腎源卻非常有限。他焦急地問:「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邵主任說得輕鬆緩慢卻斷然決絕。他最後的一點希望也破滅了。絕望中,他脫口而出:「你不是專家嗎?」邵主任嘴角動了動,但沒有笑,淡然地說:「專家也不是神仙,專家只治病,不保命。」

就像一顆炸彈突然爆炸了,他猛地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一拳砸在桌子上,大聲地喊道:「這不行,那不行,要你們這些專家幹什麼!白拿錢,白吃飯?」

當屋外的人們衝進屋裡時,邵主任倦怠地倚坐在椅子上,一臉的無奈。而趙明旭竟像個孩子似的,蹲在地上絕望地號啕大哭。

那以後,他丟棄了一切幻想,一門心思地給兒子尋找腎源。可一年快過去了,始終沒有找到。

曾經有過一次機會,可當那位病人去世後,家屬又反悔了。消息傳來,猶如一個從萬丈懸崖沿著陡峭崖壁往上攀爬的人,當把手扣在最頂端的石頭上,就要縱身一躍攀登上去的時候,那塊石頭鬆動了,只聽轟的一聲,他跌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那幾天,他每個晚上都做著同一個夢:滾滾洪流中,就在他將抓住救生圈的那一刻,一個巨浪打來,把救生圈拋得遠遠的,接著一個大旋渦,將他吸入渾黃的水底……

腎源像一個巨大的肥皂泡,五彩繽紛地在他眼前悠著晃著,只片刻便消散得杳無蹤跡。兒子的病卻一天天地加重,出現了心衰的症狀,不得不又住進了醫院。

那天上午,兒子突然呼吸困難,他急忙找來醫生。醫生看了之後馬上對護士長說:「趕快把病人送急救室,立刻給邵主任打電話。」護士長猶豫了一下,說:「邵主任,他……」

趙明旭一看這陣勢,頭立刻大了,兩隻耳朵嗡嗡直響。他知道兒子危在旦夕,時間就是生命,見護士長還磨磨蹭蹭的,他語無倫次地大聲喊道:「我兒子的命……救人……打電話……」

他護送兒子進了急救室,焦急地在外面等待著。他把兒子生命的希望全壓在了邵主任的身上,可邵主任卻遲遲不見蹤影。

他一想到兒子艱難的呼吸,就仿佛自己的脖子上有根繩索被越勒越緊。就在他即將窒息的時候,電梯門打開了,邵主任匆匆走了出來。像是洪水蓄積了巨大的能量,而大堤轟然崩潰,他失控地喊道:「你上哪去了?你不知我兒子快不行了嗎?你的醫德、良心呢?」

邵主任剜了他一眼,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他邁著匆匆的腳步,邊走邊說:「剛才我不在醫院,接到電話我以最快的速度趕來了。現在,我希望你能冷靜點。」

趙明旭怒氣沖沖地說:「冷靜?急救室里躺著的要是你兒子,你能冷靜嗎?」

猛地,邵主任停下了腳步,一個轉身,面對面地盯著他,蒼白的臉頰劇烈地顫抖著,兩隻發紅的眼睛噴著讓人膽怯的怒火。

趙明旭不禁有些心虛地往後退了一步。

邵主任一字一句地說:「想救兒子嗎?要想,冷靜,閉嘴。」說完轉身走進了急救室。

搶救很成功。邵主任和護士長最後從急救室走出來。邵主任邊走邊摘帽子,脫白大褂,從他身邊經過時,邊走邊扭頭對他淡淡說了句:「幸運,這次算搶救過來了。」見他還想問什麼,邵主任把手一揚:「你要是還有什麼問題,去問護士,問主管醫生。」說著把帽子和白大褂往護士長懷裡一塞,頭也不回地朝樓下跑去。

他心想,醫生的心真狠,全然不顧病人家屬的感受。不就是占你幾分鐘的時間,問問兒子的病情嗎?這麼短的時間都等不了,還說一切為了病人、救死扶傷,騙鬼去吧。

他越想越憤憤不平。可是他又能怎樣呢,他知道,人們不信任醫生,卻又離不開他們。人都得經歷生老病死,醫院是人生命的最後驛站,醫生是人生命的最高仲裁者。一想到這些,他的心中就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和無助。

第二天中午吃完飯,他趴在兒子病床前剛剛迷糊了一會兒,手機就響了。一個女孩恬靜的聲音說:「是五十四床的家屬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有腎源了。」他不止一次接到這樣的電話,已經會背下來她要說的話:請準備好購買腎源的二十萬塊錢,把錢打到指定的銀行帳號里……為了不影響兒子午睡,他強壓住火,低聲說:「你打錯了,我們不需要。」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不一會兒,手機又響了,還是剛才的電話。他趕忙走出病房,關好房門,惱怒地吼道:「不要!不要!你們這些騙子,喪良心的,拿著這帶血的錢你能睡著覺?」電話里傳來女孩透著委屈的聲音,「您怎麼了?您搞錯了,我這是護辦室。」

「啊?對不起,對不起……」他趕忙賠著不是。「那就做準備吧。」「準備什麼?」「準備腎移植。」

他的心忽悠一下好像被提了起來,身子輕得就像一片雲,在空中翻飛飄舞。他幾乎要喊出來——啊,兒子有救了。可是片刻後,他狂喜的心就靜了下來,一定是護士搞錯了,昨天在兒子被搶救過來後,他還問過腎源的事,主管醫生用手推了推眼鏡,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緊緊地握著手機,反反覆復地說:「真的嗎?真的嗎?」問別人,更像問自己。

兒子的移植手術確定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籌措手術費——錢他早已向親戚朋友借來存到銀行里,而是四處打聽,誰的手術做得好。他想在手術前給主刀的醫生遞個紅包。人們都說,當然是邵主任的手術做得最好了,但邵主任人倔,紅包肯定送不出去,到時再被他說幾句,臉往哪擱呀。

果然,醫院確定邵主任給兒子做手術。他聽了既高興,又害怕。邵主任醫術高,手術有保證,可他擔心邵主任心存芥蒂,手術時稍有怠慢,兒子就毀了。這次兒子住院,剛開始他一直沒露面,他擔心邵主任認出他來。可前些日子妻子把腰扭傷了,不得已他才硬著頭皮來醫院陪護兒子。好在邵主任只是每周一上午來查房。每當這時,他就悄悄地躲開,在走廊里窺視著病房裡的情況。

可是那天對同屋病人的搶救還是把他揭穿了。當邵主任急匆匆走進病房時,正看見他給兒子換被罩。「你……」邵主任愣住了。他心裡一驚,手一哆嗦,捏著的被子滑落到床上。

邵主任疑惑的眼睛在他和兒子間逡巡。然而僅一瞬間,他就神情淡然地轉過身,忙了起來。

從那以後,他總感到邵主任查房時對兒子的檢查和問診懈怠了,像是敷衍了事。可讓他具體指出哪不負責任,他又說不出來。兒子的手術日期一天天臨近,他越加神不守舍,坐立不安。

那天,他憂心忡忡地把兒子從病房推進了手術室。當主管醫生告訴他手術挺成功時,他像一個嫌疑人聽到了法官無罪釋放的最後判決,終於長長出了口氣。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杞人憂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馬上想到,應抓住這個機會,趕緊去謝謝邵主任,把關係緩和下來,兒子今後的治療和康復還要靠他。

他恨不得馬上見到邵主任,可是他左等右等也沒見邵主任來。一般情況下,主刀醫生在手術之後都要到病房來看看術後病人的情況,可是邵主任手術後一直沒露面,這有悖常規。

還是出現了他不願意看到的情況。兒子術後排異反應特彆強烈,發燒遲遲不退。儘管主管醫生對他說,兒子的排異反應雖然強,但終究沒超出正常的範圍。可他感到心裡更沒底了,難道非要超出正常範圍才算事?如果那樣,兒子不就徹底地毀了嗎?他趕忙去找邵主任,儘管害怕見到他,可為了兒子,他寧肯低三下四地去求他。

可是去了幾次都沒找見他。他問其他的醫生和護士,他們都說不知道。可從他們欲言又止的神態里,他覺得他們在隱瞞什麼。一個可怕的念頭涌了出來——為了報復他,邵主任在給兒子做手術的時候做了手腳,抑或由於疏忽手術失敗了,邵主任見事不好躲了起來……幾番斟酌後,他決定去找院長。

院長聽後,臉色漸漸地凝重了,院長打電話把兩位副主任和護士長叫到辦公室。不想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排異反應因個體差異會有差別,情況還是在正常範圍。他根本沒聽進去。他注意到一個關鍵點,那就是院長根本沒有給邵主任打電話。是不是院長讓他躲了起來?看來醫院也是在官官相護。這麼一想他的情緒又激動起來。他說:「你們說的我都不信,作為主刀的醫生,姓邵的為啥不敢來見我?」

倏地,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的護士長站了起來,滿臉漲得通紅。「你,你……」護士長的聲音顫抖了,「你知道你兒子的腎是哪來的?是邵主任把他兒子的腎捐出來的。」

搶救兒子的那天,邵主任是從事故現場趕回來的,他兒子死於一場交通事故。邵主任強忍著悲傷,把兒子的腎移植手術做完就病倒了。

那天,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院長辦公室的。

三天之後兒子從重症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一個星期後兒子可以下床走路了。一年多沒怎麼撒過尿的兒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尿盆里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

這些日子他幾次去主任辦公室找邵主任,可總見不著他。他向護士長打聽邵主任家的住址,護士長告訴他,邵主任參加了支援邊疆的醫療隊,兩天前就已經走了。

他一聽著急了,趕緊讓護士長撥通邵主任的電話。電話通了,他拿在手裡半天說不出話,剛一張嘴,聲音就哽住了。「你是個好人,可你做事咋那麼絕呀,連讓我當面說一聲對不起的機會都不給。」他竟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哭了。

聽筒里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音。好一會兒,電話里傳來邵主任的聲音,依然是那麼淡然平靜:「我理解你,因為我們都是父親。」

回到家裡的趙明旭還跟以前一樣愛做夢,可他發現在夢裡自己的身影漸漸模糊起來,而平時一些被他疏忽的人的面孔卻越來越清晰,時常他能看見一些與己無關的別人家的事,別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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