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守車鄉,憋屈難為,大丈夫志在四方,聽聞瀏邑地廣人稀,待吾兄弟往彼營謀,或可興家,未可知也。」三百年前,廣東梅州,在一個名叫車頭壩的小山村,以打鐵為業的謝騰雲、謝輝雲兄弟,一大早就挑起鐵匠擔子,且工且行,一路向西北方向走去,以謀新生路。一路顛沛,最後至瀏陽官渡觀音塘杜家洲才落定。
這就是官渡觀音塘謝氏家族的遷瀏始祖。謝氏遷瀏僅僅只是瀏陽客家人遷徙的一個縮影。從宋末至元末明初,直至明末清初,廣東、福建、江西等地不斷有客家人遷徙而來。走著走著,他們逐漸忘記了老家的模樣;走著走著,他們開始有了共同的家鄉。
遷徙
他們踏上的,註定不是一次普通的旅程
時間:三百年前。地點:廣東梅州。
梅州地處閩、粵、贛三省交界處,儘管生活著大量的客家人,但彼時還不曾有「世界客都」一說。
在車頭壩的小山村,謝騰雲、謝輝雲兄弟起了個大早。
「時間蠻晝咧,架勢觜(時間不早了,準備走)!」兄弟倆看著滿屋送行的親屬,心中感慨萬千。家中大小事務早已安排妥當,對於前程卻也只能是邊走邊看:數年來,不時的戰亂加上多如牛毛的苛捐雜稅,兄弟二人雖然身懷一門謀生技藝,日子卻是過得一天比一天憋屈,吃飽穿暖都有些成問題。這看不到出路的生活如同一口大鐵鍋一樣罩在全家人頭上,密不透風。終於無法再堅持,一家人細細商量後決定與其愁不如變——搬家謀新生路,騰雲、輝雲兄弟打前站。
別過眾人,兄弟倆挑起鐵匠擔子,一路向西北方向走去。奔波千里,一路顛沛至瀏陽官渡觀音塘杜家洲,只見金雞河橫亘於前,又見古樟參天,其形貌與故鄉車頭壩極其相似。行至此,兄弟倆頓感此地親切,心下以此為立足之地甚佳。遂築屋立灶,打鐵種地,正兒八經地過起了日子。
這一年,是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
不幾年,兄弟倆略有積蓄。乃返鄉接來兄弟開雲、彤雲,並攜祖母、父親之金骸來瀏安葬。自此生息繁衍,發人無數。此後又有同族淑雲、秀雲、富雲、紫雲、彰雲陸續遷來瀏陽。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在堂叔騰雲等移居瀏東觀音塘55年後,謝氏十二世貴生公攜兄弟富生及子佑東亦奔瀏邑而來,落戶觀音塘石子碑。
「據族譜記載,遷粵始祖左鋒公於明初洪武初年,因避『元季之亂』,由寧化石壁遷於廣東梅縣丙村之鹹水坑。由於人口繁衍,又多次在梅州境內遷徙……車頭壩的祖屋經代代營建,有正屋三棟,外加圍屋一圈總計近百間。該祖屋至今保存完好,位處廣東省梅州市梅江區江南街道金燕大道旁,稱『樂善公祠』,已列入梅州市文物保護單位。」
自小,市政協副主席謝建國便發現族人的口音、習俗與附近的本地人迥然不同,為此一直感到困惑與和好奇。幾年前,更開始主動考證瀏陽客家人的源流。千里跋涉,所得考證結論與族譜十分吻合。
站在樂善公祠前,只道祖屋歷盡數百年風雨滄桑,靜看人間真情冷暖。日月如常,古屋猶在,時光更替中不免懷緬開基業主何在?惟有一磚一瓦承載著幾多陳年舊事。
翻開潮潤的書頁,謝氏遷瀏僅僅只是瀏陽客家人遷徙的一個縮影。
「瀏陽的客家人最早始於宋末,歷經元末明初,而大多數是在明末清初,尤其是清朝康熙、乾隆年間從廣東、福建、江西等地遷徙而來。」對於瀏陽的客家源流,嶽麓書社原社長夏劍欽編寫的《瀏陽方言研究》、南京大學文學院陳立中教授編寫的《湖南客家方言的源流與演變》及瀏陽文史愛好者孔世藩所主編的《瀏陽客家考》,皆認為瀏陽客家是自宋末以來多批由贛、閩、粵移入的。
與專家們的說法對應,《瀏陽縣誌》亦有相應的文字進行佐證。其《宋季兵事》篇載:「宋德祐二年(1276年),元兵破潭(潭州,今長沙),瀏陽遭殲屠殆盡,奉詔招鄰縣民實其地。於是,外地移民紛紛遷入,至元代元貞元年(1295年),戶口大增,縣升為州。」當時瀏陽地處湘贛邊界,因而外地移民大都來自江西,成為瀏陽新增人口的主要來源。時值客家先民在第三次大遷移浪潮中,客家民系業已形成,原居江西的部分客家人為避戰亂,大批進入瀏陽,他們大都定居山寨,史稱「寨上子孫」。
歷史早已遠去,能與縣誌遙相呼應的要數族史與鄉土志了。在大圍山鎮東門村,塗氏家族的族譜記載:「始祖為『大一』,三十世守中公於元末入瀏,是入瀏始祖,集居東門一帶。」清光緒《瀏陽鄉土志》則直接記載:「塗氏守中公來自廣東鎮平(今梅州市蕉嶺縣)。」兩處記載互證,可知元末便有客家人自廣東遷入瀏陽。
「在清代以前,瀏陽的移民主要來自江西。明末清初,瀏陽慘遭兵燹,人口凋零,土地荒蕪,需要充實人口;而廣東梅州一帶,由於人口膨脹,加之禁海遷界造成的流民湧入和藩叛等社會動盪等原因,民不聊生,紛紛準備外遷。但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再加上信息不暢,遷徙遠非易事。到了清代,江西不再是人口輸出地,反而是閩粵的客家人倒遷入贛。經由這塊跳板,客家人遷瀏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在考證客家人入瀏的過程中,謝建國搜集了很多瀏陽客家族群遷徙的資料。
「得鳳公,原籍福建汀州武平縣宜貴陽石下,後遷居江西贛州雩都縣小羅谷上中障,生四子:長子福瀧遷居瀏西,後又遷四川敘州宜賓縣北城武城街;次子福雲於康熙十二年(1673年)攜弟福滿、福干自贛州遷居瀏陽東鄉一都張家坊小田沖寶蓋窩。」
謝建國隨手舉了《黃氏族譜》所記之文作為例子:黃氏一家四兄弟,由福建而江西到湖南,長兄在瀏陽西鄉短暫停留後又遷到了四川宜賓,另外三兄弟卻在瀏陽定居下來。「這說明什麼?清初粵東、閩西向瀏陽的客家大移民,不是單獨的移民行動,而只是客家人第四次大遷徙浪潮的一部分。第四次大遷徙包括向台灣、港澳、廣西、湖南、四川、雲南、陝西等地區的移民。特別是『湖廣填四川』中,湖南成為閩粵贛客家向川陝移民的中轉地。而瀏陽,既是中轉地之一也是遷入地。」
舉家遷徙、獨自外遷的先祖究竟走過了什麼樣的路途,見識了怎樣的風景,遭遇如何,後人都無從知曉。對於族人而言,那些迫於生計而遠走他鄉的先祖,抵達目的地已經是最大的成功了,最後都變成了口口相傳的口頭歷史抑或是族譜上的隻言片語。「歷史無法再現,情境亦無法複製。廣東客家向瀏陽的移民,自清初開始一直到乾隆末年基本停止,總共持續了一百餘年,移民人數超過五萬人。從此以後,除了個別零星移民,直到現在,再沒有引發大規模的移民事件。」
傳承
「即使再也回不去,也不會忘記自己是客家人」
離別故鄉的那一天,時間如潮汐一般改變了生活的方向。
沒有西出陽關,更沒有陽光三疊。三百年後,這便註定了是一場不尋常的尋訪——
「整個村子都姓張,家族觀念十分強。儘管素昧平生,不僅鄉親們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在朝祖的幾天時間裡,族長、副族長更是全程相陪,想想都覺得感動。這大概就是中國人的宗族觀念吧,不然人家哪會這樣熱情?」1995年,家住張坊鎮陳橋村的張力行老人做了一個近似浪漫的決定,帶著老伴、女兒和侄子前往廣東朝祖。時隔20餘年,張家後輩依然記得這次尋祖之旅——
一路邊走邊問,張家一行數人按圖索驥,終於覓到了梅縣梅西鎮石篆村,心中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天下客家一家親,聽到來客說著純正的客家話,更聽說這一家人是遠道而來,石篆村的鄉親們極其熱情。因為整個村子都姓張,瀏陽來的客人也就成了大家的客人。
在當地張氏宗祠,一行人驚訝地發現此前曾有瀏陽人在此拜謁過。在祠龕正上方,高懸著一塊寫有「源遠流長」四個金光大字的牌匾,上面清楚地記載著這是來自張坊的二十世裔孫張寄春於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所立。據此推算,張寄春系陳橋村張氏光輝公的第五代孫。看到此匾,想起素昧平生族人的熱情,在場之人十分感慨這份濃厚的故土情結一直都在。
「瀏陽客家人有著強烈的溯源意識,更有著濃厚的故土情結,時時思念著先祖的原住地。」曾經風起雲湧的湘東大地,生命在傳承著力量。無須多言,便能隱隱感覺歷史的遺風總有它一脈相承的所在。
冬日的小河鄉潭灣村,59歲的杜貴濤正與79歲的萬丕升一起「扯亂談」。作為「他鄉之客」,正因為祖先們在此混熟了,自己才能自如地與這裡的一切打交道:「據祖輩口口相傳,我們老家是廣東的,經由江西贛州輾轉至宜春的黃茅,最後翻山過嶺才在這裡安了家。因為戰亂,不搬不行,到了這裡才算安定下來了。」「我們也是廣東的,在小河安頓下來也有上十代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慢悠悠地聊及了那些客家印記——
「我們客家人有個特點,那就是重源頭,因此就將那些族譜啊、祖宗畫像什麼的看得特別重。」時間的悠久是從譜系上來定義的。在諸多的客家氏族中,族譜是少不了的。它相當於一個家族的歷史文獻,是考證祖先宗支緒統、辨別家族世系的依據。它可以使遠在千里之外的客家人,保持與故鄉宗族之間的血緣聯繫。「隨便拜訪一戶客家人家,差不多都有族譜可查。」
此外,客家人還將自己祖宗的畫像、神主牌位以及香爐看得特別重。「聽說如果有很多兄弟的家庭,各自遷徙時,祖輩物品就按輩分排行次序分帶。有的甚至眾多兄弟到香爐缽中用紅紙包上一點香灰,到了新的地方後,再放進新添置的香爐缽中。」
相比之下,祖先的骨骸在客家人眼裡意義更為重要。祖宗遺骸是祖先血肉精氣之所在。對那些父母已逝,而家鄉又沒有親屬留守祖宗墳塋的客家人來說,來到湘東以後就意味著與自己祖宗的永遠舍割。因此,凡是有條件的,都會想盡辦法隨身背著祖宗遺骸一同上路。
過年以男人為主走親戚拜年,婚後女人要回娘家踏青,約定親事男方要先去女方家送線錢,姑娘出嫁要哭嫁,孩子出生要洗三朝……「不憚為客,每思報效。換言之,就是念舊。在客家人身上,傳統的影響很深。」
「以前這些客家習俗還真是特別呢,可惜啊,很多都開始慢慢消失呢。」輕輕地嘆了口氣,萬丕升有些遺憾:「現在只能和年輕人們講一講,無論何時這一套規矩與習俗一直都屬於客家。雖然難得再有機會去故土朝祖,但我們客家人的這個身份是不會變的。」
時間沉默不語,歷史稍縱即逝。
無論是當時的順時而遷還是今天的溯源而歸,無論是歷經千辛萬苦的客家遷徙者還是現在能夠安居樂業的客家人,腳下的這片土地都是博大地敞開胸襟,接納一切投奔而來的人們;無論他們是被生活所迫還是自願紮根瀏陽,今天的客家人被問起籍貫來,你總能得到豐富多彩的答案。誰能否認這片土地的熱情呢?踏上這片土地,你便能感受到那「來去」之間的款款深情。
韻味
「親切是從時間裡積累而來」
山嶺延綿起伏,山路蜿蜒盤旋。沿著一條無名小溪溯流而上,在拐過一個小山坳後,眼前豁然開朗:群山環抱著一個小小的盆地,其中阡陌縱橫,收割完畢的稻田安然地在冬天休憩著。青山之麓,竹海之前則是一幢幢的農家屋舍。
這裡,就是永和鎮的一個小山村,名為桃樹沖。
在桃樹沖,客家話與瀏陽話是兩種主要交際用語。
「眼敢早(這樣早),食漢茶(吃點心)。」隨便進入一戶人家,主人用一口地道的客家話招呼著我們。初到異鄉為異客。老人家笑言現在我們是客,他自己是「反『客』為主」了。「簡舍高(咯有心)」「麻生(生疏)」「昵話(你說)」……很快,便有三三兩兩的鄉鄰聚集過來。深奧難懂的客家話語境里,作為土生土長的「瀏陽銀」連猜帶蒙仍有些摸不著頭腦。在快節奏的語言中,只聽一群人開始用客家話交流。再細聽,既有粵語的風味,又有普通話的基調,似乎還帶有東鄉話的尾子。
「全村清一色的客家人,往上追溯數十代,祖先們在明末清初便由廣東梅州輾轉江西才至此。」和桃樹沖還夾雜著本地人不一樣,山背後的中和鎮有不少純客家村落。丁字橋村便是中和最為偏遠的客家山村。在這裡,儘管村人能輕鬆聽懂普通話、瀏陽話,並能自由轉換,但彼此交談時卻同樣是清一色的客家話;熱情的張燕初用客家話表示:「即使是外嫁女兒帶回來的外孫,我們一樣教會孩子客家話。嫁進來的外省媳婦也多,都會講啦!」
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張燕初慶幸,在經濟飛速發展時,當地的客家人後代仍不敢淡忘自己的客家語言。在故鄉,在異鄉,這種不管不顧都是一種堅持,都有對根源的追溯與守望。無論是張家,巫家、曾家、李家、王家……輪迴的季節里,語言便成了他們守衛根源的自然之道。
「山歌易唱口難開,粑粑好吃磨難頂,白米好吃田難種,鮮桃好吃樹難栽……」停駐在這個最為典型的客家山村裡,在最為熟悉的街巷和日常生活里,打一首客家山歌,便能感受到客家文化的迷人。
提起打山歌,圍在一起烤火的鄉鄰們小聲哼哼了幾句,連連擺手「唱得不好」。羞赧的神色里,老人們很不好意思地說:那多是情呀愛呀的。對於客家山歌的特點描述,個個都說得出個一二三:有引人行正的勸歌,有談情說愛的情歌,有歌頌山鄉風貌的讚歌,有測驗智慧的考歌,也有揭露鞭撻舊社會的罵歌。其形式又分為賽歌、對歌、盤歌和兒歌等……
「不唱山歌冷秋秋,唱起歌子鬧九州。山歌越唱越出勁,力氣勝過大水牛。」「祖宗留下客家歌,灑滿九嶺十八坡。三十六箱客家本,零星山歌用船拖。」生活氣息濃厚的客家山歌大有《詩經》之范,或俗、或雅、或簡、或繁,人世種種,一併納入胸懷。口口相傳,由此也成為了客家人心中祖傳的神秘花園。
和客家話、客家山歌一樣韻味悠長的莫過於客家食物——
端出兩碟箬葉粑粑,小河鄉皇碑村的邱耀南熱情地招待來客,「這就是客家人的做法,柴火上烤一烤很香呢。」在外人看來,這是再普通不過的食物。對於年過半百的邱耀南而言,以前只有到了過年才會做,現在想吃便做。
箬葉是箬竹的葉子,不甚寬大,卻有獨特的清香。借用葉片的香氣滲入到米粉中,這是常用的做法。將新鮮的箬葉清洗乾淨,揉糯米粉,兩片箬葉將揉好的糯米粉包裹成長方形模樣。上甑蒸上一兩個小時,箬葉粑粑內里的糯米呈黃色,竹葉的清香就浸入了糯米之中,「冷卻了才不會粘,更好吃。」看著新鮮出鍋的箬葉粑粑,邱耀南顯得比吃客興奮。
「箬葉粑粑可炒食,便於攜帶,是不錯的乾糧。」對於絕大多數客家人而言,祖先遷徙的歷史雖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但關於常態的生活卻侃侃而談。「瀏陽蒸菜已經成為了客家最靚的一張名片。」大圍山鎮中嶽村的何遠揚說,廣為人知的瀏陽蒸菜不僅被瀏陽人廣泛接受,且風行至外地,它的出現與客家人密不可分呢。
「客家人為躲避抓丁而準備了一天的飯菜,在蒸飯的時候整好幾個菜碗放到飯甑里一起蒸,只要飯蒸熟了菜也就熟了,端起飯甑就可以吃飯。這樣節省了做飯時間,也儘量少見炊煙,蒸菜因而成為一種由客家人創造的方便食品。」作為「何爹蒸菜」的掌門人,同時又作為客家後裔,何遠揚對瀏陽蒸菜有著與生俱來的親切感。「而今,蒸菜不再是客家人獨有的食物,而是成為了瀏陽的代名詞之一。」
細嫩爽滑的釀豆腐、開胃爽口的素食菜、回味悠長的客家娘酒……帶著安寧的心境守候著日子,客家人自然也有了更多的閒情逸緻去製作各種吃食。一道一道數過來,親切是從時間裡積累而來,而韻味卻是來自於熟悉之後的親密之感。
(來源:瀏陽日報 記者:羅時茂 歐陽穩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