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倫馬特
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Friedrich Dürrenmatt,1921—1990)是瑞士現當代文學的偉大旗手,是戰後德語文學最優秀的經典作家之一,被譽為布萊希特之後「最傑出的德語戲劇家」。20世紀50到60年代,他在戲劇和小說創作方面所取得的輝煌成就無疑為德語當代文學贏得了令人敬仰的世界聲譽。德國著名文學評論家和學者瓦爾特·因斯曾經這樣讚譽說:迪倫馬特的喜劇「是在虛構,需要的是能夠表現對環境那無可挽回的東西的想像和出人意料的睿智,……是在創造風格」;他的喜劇「不是為現存的世界加磚添瓦,而是展現著那基石上的千瘡百孔;它所追求的不是對存在的證明,而是要採用誇張性的模仿去諷刺,去嘲弄,去重新創造;它表現著變化的東西,而自身同樣處於變化之中」。因斯的這段話不僅一針見血地勾畫出了迪倫馬特喜劇創作的特點,也十分貼切地揭示出其小說創作的風格。迪倫馬特的文學創作是虛構、想像和睿智的藝術結合,而不是對生存環境現實主義的直接反映;他的文學藝術不是對現實的褒揚,而是立足於我行我素毫不掩飾的揭示,即「良心」的寫照;他藉助怪誕而創新的多樣化藝術手段來表現變化的、引起痛苦和不安的現實生存與社會主題。他的藝術風格別開生面,獨樹一幟,堪稱典範。
迪倫馬特於1921年1月5日生於伯爾尼市附近一個叫柯諾芬根的村莊。父親是新教神父。像他的祖輩一樣,他幾乎在伯爾尼家鄉度過了他的一生。對他來說,童年的家鄉既是一個祥和之地,又是一個幽靈似的田園。中學時期,他就開始閱讀表現主義作家凱澤和卡夫卡的作品,同時也對叔本華和尼采情有獨鍾。1941年,他進入蘇黎世大學學習哲學、自然科學和日耳曼語言文學,主攻克爾凱郭爾和柏拉圖哲學。與此同時,他也開始研究阿里斯托芬與古希臘的悲劇詩人。
迪倫馬特是在卡夫卡和凱澤的影響下開始了他的文學創作生涯,短篇小說《老人》是他發表的第一部作品。1946年冬,他的第一本劇作《聖經如是說》問世。創作初期,迪倫馬特為卡巴萊劇場寫了許多卡巴萊小品劇,因此也度過了初期作為自由作家生存的困境。這些成功的卡巴萊小品劇可以被看作是他後來喜劇的雛形。
20世紀50年代初期,伴隨著瑞士經濟奇蹟的出現,迪倫馬特的文學創作也開始脫穎而出。作為戲劇作家的實驗場地,他首先發表了一系列廣播劇,先後獲得了德國戰爭盲人廣播劇獎(1955)和義大利國家獎(1956)。與此同時,他也開始創作偵探小說。迪倫馬特獨具一格的偵探小說也是其在德語文壇上獨領風騷的創舉,與其戲劇創作相得益彰。膾炙人口的《法官和他的劊子手》(1950)和《嫌疑》(1953)就是這個時期的傑作。從這個時期開始,迪倫馬特在創作實踐的基礎上也著手探討戲劇理論問題。1954年發表的《戲劇問題》奠定了這位劇作家一生所遵循的立足於社會觀察的戲劇創作思想。50年代初到60年代中期是迪倫馬特喜劇創作的高潮。如果說《羅慕路斯大帝》(1948)克服了初期的表現主義傾向而預先實踐了他後來的喜劇理論的話,那麼《密西西比先生的婚姻》(1950)、《天使來到巴比倫》(1953)等則是其開始探討和認識布萊希特戲劇創作的結晶。前者以極其誇張的漫畫形式展現出了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的死亡之舞,也奠定了他在聯邦德國戲劇舞台上的成功。可以說,他日臻成熟的喜劇創作在很大程度上填補了戰後德國重建時期德語戲劇的空白。
《嫌疑》德文版封面
1955年,迪倫馬特發表了為他帶來世界聲譽的「悲喜劇」《老婦還鄉》,從而使他的喜劇「模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功。與傳統的喜劇不同,突如其來的轉折和怪誕的風格和表現手段構成了迪倫馬特喜劇表現的核心和與眾不同的特色。《老婦還鄉》很快就成為世界喜劇舞台上的經典之作,深受東西方觀眾的喜愛。迪倫馬特因此先後獲得曼海姆席勒獎和瑞士席勒基金會大獎。《老婦還鄉》把迪倫馬特迄今在作品中所表現的社會批判升華到對西方社會制度在道德上的控訴。喜劇《物理學家》(1962)是迪倫馬特喜劇創作的又一個高潮,是這個時期德語舞台上上演最多的劇目之一。它與後來的《流星》(1965)和處女作《聖經如是說》的新版《再洗禮派教徒》(1966)等徹底確立了迪倫馬特在世界戲劇舞台上的重要地位。
從60年代末以後,迪倫馬特趨向於雜文和散文的創作,越來越關注社會政治問題,文化批評越發尖銳。雜文集《關於以色列的雜文》(1976)收錄了作者這個時期許多很有認識價值的政論和文化批評檄文。與此同時,迪倫馬特更多地投身於喜劇舞台實踐,他先後擔任巴塞爾和蘇黎世劇院藝術顧問,改編和導演了自己早期的喜劇以及莎士比亞、施特林德貝格、歌德等的劇作。
迪倫馬特在喜劇創作上享譽世界,在小說創作上也很有建樹,特別是其獨闢蹊徑的偵探小說可以說在世界文壇上一枝獨秀。《隧道》(1950)、《嫌疑》(1953)、《法官和他的劊子手》(1950)、《拋錨》(1956)、《承諾》(1958)等一直受到世界各地讀者的喜愛。
《承諾》德文版封面
在同代德語作家中,迪倫馬特是很幸運的,由於他的國家的特殊地位,他的家鄉沒有遭受過納粹鐵蹄的蹂躪,他的精神沒有受過法西斯奴役的創傷。他幾乎一直生活在伯爾尼州比勒湖畔的諾伊堡。從這個靜謐的田園裡冷靜而批判地觀察著這個世界的「喜劇」,又以犀利的喜劇、小說、廣播劇、雜文等藝術形式將他那富有想像力的、但卻始終尖銳刻薄的詛咒拋投到讀者之中,就是要以驚世駭俗的方式將他們從那可笑可悲的日常現實中喚醒。他的作品不是自我的表現,而更多是力圖呈現給這個令人沮喪的世界一面鏡子,一面怪誕扭曲的鏡子,要以此來認識它。他的全部作品都圍繞著這個主題。與他同代作家不同,他的文學表現自始至終都滲透著一種歷史悲觀主義色彩,正如他所說的,「我認為,人們不可能完全認同一個曾經存在的、現在存在的和將來會存在的社會,而始終必然會以某種方式採取反對的態度。反對是文學藝術的事,而反對需要人,因為只有在與別人的對話中,才會有事物、思想的繼續發展。」
人民文學出版社將陸續推出迪倫馬特的作品,意在比較系統地向我國讀者介紹這位獨具風格的瑞士德語作家。文集包括喜劇、偵探小說和中短篇小說。《偵探小說卷》收錄了迪倫馬特創作的五部偵探小說:《法官和他的劊子手》(1950)、《嫌疑》(1953)、《承諾》(1958)、《司法》(1985)和未竟之作《退休探長》(1979)。這些偵探小說是迪倫馬特為德語當代文學做出的獨樹一幟的貢獻,因此也一直備受評論界的關注和世界各地讀者的喜愛。
《迪倫馬特偵探小說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其實,迪倫馬特的偵探小說與傳統的偵探小說存在著根本的區別,如果說傳統的偵探小說注重對犯罪行為神秘玄妙的偵探過程的描寫,以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見長的話,那麼在迪倫馬特的偵探小說中,不是對犯罪行為和罪犯蹤跡的分析和推理,而是偵探人物本身成為敘事的核心。在這裡,作者把敘事化的喜劇手段融入喜劇化的敘事之中,無情地諷刺和鞭撻了代表公正的司法機構的種種弊端,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敘事風格。從根本上說,偵探小說構成了作者觀察、感受、認識和表現現實生存不可分割的部分。迪倫馬特的偵探小說無疑是對傳統偵探小說的戲諷,是「偵探小說安魂曲」。
迪倫馬特的偵探小說處女作《法官和他的劊子手》一舉為初出茅廬的作者贏得了世界聲譽。在這部小說中,迪倫馬特把兇殺之謎、邪惡之謎及其在《戲劇問題》中所闡釋的「偶然」融為一體;偵破謀殺警察少尉施密特案件的故事與伯爾尼老警長貝爾拉赫和犯罪分子這兩個對手之間的持久衝突彼此交織,形成了小說多線敘事的深層結構。這部小說沒有以偵探和法律的勝利而告終,而是將二者置於懷疑嘲諷的聚光燈下。這就是迪倫馬特後來所說的「偵探小說安魂曲」。
《法官和他的劊子手》原版封面
第二部偵探小說《嫌疑》是《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的續篇。小說的情節開始於1948年12月27日,表現的主題是戰爭罪行。如果從傳統偵探小說視角來看,這個故事的結尾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簡直像童話一樣。但這樣的拯救正是作品表現的意圖所在:「凡是關係到大家的事,只有大家才能解決。任何個人試圖自己去解決關係到大家的事的努力都必然會失敗。」顯而易見,貝爾拉赫在這裡被看成失敗者,他試圖獨自揭穿埃門貝格的英雄行為失敗了,因為沒有人相信他的控告是真的。而戰爭罪犯埃門貝格無疑也心裡明白,不僅是他,而且許許多多的人都會對貝爾拉赫的懷疑做出這樣的反應,正如他所說的:「這不應該意味著在瑞士會存在戰爭罪犯吧!」而貝爾拉赫給了不僅讓埃門貝格,而且讓自以為是的瑞士人感到無地自容的回應:「凡是在德國曾經發生的,只要一出現某些條件,便在任何國家都會發生……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個民族會是例外。」這部小說不僅一反傳統偵探小說的俗套,而且飽含著不容忽視的社會批判因素。
《嫌疑》德文版封面
小說《承諾》是在迪倫馬特之前完成的電影腳本《光天化日之下》的基礎上創作的。作者在這裡徹底打破了傳統的偵探小說的敘事結構,採用了一種錯綜交織的敘事形式,形成了更加廣闊的敘事空間。這部小說多層次多視角的表現既是對主人公近乎宿命的正義感的悲劇性諷刺,因為他的理想追求與現實格格不入,也是作為偵探小說作家的小說敘事者的自我嘲諷,因為他試圖將這種敘事表現為人的理性和信仰的必然見證,同時是對傳統的偵探小說的戲諷,因為它要以成功的偵探結局來伸張正義。《承諾》因此而成為名副其實的「偵探小說安魂曲」。
《承諾》德文版封面
在小說《司法》中,迪倫馬特更加激進地表現了關於公正的主題。這部籌劃於20世紀50年代末的小說直到1985年才問世。小說描寫的是一場非同凡響的兇殺案件。同作者的前幾部偵探小說一樣,《司法》也把嘲諷的目光指向傳統偵探小說的陳規俗套和千篇一律的行為方式。小說的敘事從始至終錯綜複雜,撲朔迷離,從而也引起了批評家激烈的爭議。實際上,《司法》從根本上表明了迪倫馬特對傳統偵探小說文本概念的顛覆,為讀者提供了更複雜更廣闊的想像和思考空間。
《司法》德文版封面
《退休探長》是迪倫馬特偵探小說的未竟之作。小說主人公赫希施泰特勒探長几乎是《法官和他的劊子手》和《嫌疑》中的貝爾拉赫探長形象的翻版。按照迪倫馬特的說法,這部小說原本打算描寫這樣一個故事:「在他長久的職業生涯里,一個伯爾尼探長出於人道,出於對人類法律缺陷的了解,放手讓一些罪犯逃脫了法律的制裁。在退休後的最初日子裡,他要一一去拜訪這些人。」這部小說於1995年在蘇黎世《世界周刊》連載,瑞士作家韋德默為之續寫了一個可能的結局:多年以後,探長又與同一夥犯罪分子再次實施了入室搶劫,進入作家迪倫馬特的酒窖里。最終是入室搶劫犯、政治家和作者濟濟一堂,品酒探討法律和公正問題,直到黎明的曙光照耀大地。《退休探長》呈現出一種斷斷續續萬花筒般的敘事結構,其中交織著各種令讀者難以想像的社會問題和衝突,這也許是迪倫馬特留給讀者一個品味不盡的「懸案」。
總而言之,迪倫馬特的五部偵探小說是對傳統偵探小說在形式和內容上的戲諷甚或解構,從一個新的表現視角創立了迪倫馬特式的偵探小說形式。這無疑是對德語當代文學的一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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