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姐姐們」不信安然

2021-04-10     刺蝟公社

原標題:《我的姐姐》:「姐姐們」不信安然

安然很好,但「姐姐們」不好。

作者 | 佳璇

編輯 | 石燦

(本文涉及劇透)

距電影《我的姐姐》首映已過一周,關於這部作品的爭論始終沒有停止。

票房方面,《我的姐姐》是清明檔TOP1,突破5億大關且還在上漲。在表演方面,《我的姐姐》的角色配置和演員發揮都很不錯,尤其是姑媽與姐姐對話的一場戲,朱媛媛與張子楓的眼神和台詞,配合著情節的發展讓影片升至高潮。而口碑方面,《我的姐姐》卻持續下跌,豆瓣開分7.9,目前跌至7.2。

電影設置了一個兩難困局。

姐姐安然(張子楓飾)長期面臨「重男輕女」帶來的痛苦。父母為了要一個男孩,不惜謊報安然身有殘疾;因為認為「女孩要早點賺錢養家」,私自修改了安然的高考志願。而在安然獨立養活自己、並打算通過考研去北京改變現狀時,父母卻意外身亡,留下了一個和姐姐面都沒見過幾次、年僅六歲的弟弟。

圖源官博

早在《我的姐姐》上映前,不少看過預告片的觀眾就在社交媒體上表示,不希望影片最後是一個「都挺好」的happy ending。而影片最後,姐姐拒絕簽署「不見弟弟」的協議,拉著弟弟逃離送養家庭的開放式結局,將主創團隊推上了風口浪尖。

部分觀眾認為這已經是故事發展下最好的結局,姐姐實現了某種和解,觀眾也擁有了想像的空間。而另一部分觀眾則指責其為「和稀泥」「心靈雞湯」「弱化現實和刻意煽情」,甚至還有人表示:「對女性充滿惡意」「拒絕觀看」。

一部編劇和導演皆為女性,以「姐姐」為主人公的現實題材電影,如何引起了如此兩極分化的評價?觀眾們為何而爭吵不休?

不拒絕愛

在受「重男輕女」觀念影響的社會大背景下,影視作品中因原生家庭而陷入困境的女性形象,總是頗受大眾關注。

無論是《歡樂頌》中被哥哥吸血的樊勝美、《都挺好》中早早脫離家庭的蘇明玉、《安家》中被父母逼著要錢的房似錦,還是《我的姐姐》裡面臨幼弟扶養難題的安然,都戳中了不少多子女家庭中女性地位低下的現實。

在成長曆程中,安然和蘇明玉有一些共通之處。比如,遭受父母冷待、被父母強行修改高考志願、與父母決裂從此不拿家裡一分錢、在遭遇父/母死亡意外時與原生家庭再度建立連結。甚至在《我的姐姐》前半段,安然也很有向「大女主」蘇明玉發展的趨勢:與親戚對抗、準備將弟弟送養、考研追求更美好的未來……

但在《我的姐姐》後半部分,劇情走向發生扭轉,姐姐似乎從強硬逐漸變得柔軟。她開始糾結猶豫,甚至在故事結尾拒絕在送養協議上簽字,拉著弟弟逃離,為觀眾留下了一個帶著問號的難題。

編劇對這種結局的解釋是:「姐姐在不拒絕愛的前提下,依然可以走自己的道路。」

影片中對這種「不拒絕愛」,有多處頗為重要且細膩的刻畫。一是姐弟之間從敵對到依賴的感情培養過程;二是姐姐與姑媽邊吃西瓜邊進行的對話;三是姐姐在墓地對父母的一次單方面的傾訴。

姐姐與弟弟

這種愛首先來自弟弟。長期與父母分離、獨立生活的安然,雖有強硬冷漠的外在性格,卻並非真的不渴望親情。父母雙亡後,她與弟弟站上同一座孤島。內心極為孤獨的安然,在弟弟身上感受到了被需要、被信任、被依賴的幸福感。

姐姐與姑媽的對話更是場重頭戲。姑媽與安然是隔代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多年前的姑媽,人已經到了莫斯科,卻被母親叫回家照顧弟弟和侄女,放棄了在國外做生意的機會。在家庭資源分配上,姑媽也長期處於弱勢地位。

這場對話中,長期得不到外界認同的安然,終於獲得了來自姑媽的理解和支持。一句「套娃也不是非要裝進同一個套子裡。姑媽沒有帶好你,以後的路,你自己走哈」,讓安然的痛苦和壓抑被姑媽「看見」。安然流下淚水,向姑媽鞠了一躬,騎上自行車駛向遠方,整個世界都明亮了許多。

在這些溫暖中,安然心中的堅冰一點點被軟化,她擺脫了對弟弟的敵視,同時始終沒有放棄思考自己與父母之間的關係。

影片前半段,觀眾可以感受到安然對這個家庭的冷淡。她並未在父母雙亡後流露出極度悲痛,而是賣掉家裡許多物品、售賣房產、還擊親戚的情緒,展現出強勢果決的態度。但在細節里,安然找到了家中自己唯一的一張照片,還留下了父親的皮衣。

到了影片後半段,她開始直面自己在父母臨死前未能接起電話的自責和痛苦,回憶起為數不多快樂的童年記憶。在父母的墓前,她坦誠了自己對父母的思念,表達了內心對於得到父母認同的渴求。安然敲碎了表面堅硬的外殼,袒露出了脆弱敏感、遍布傷痕的內心,勇敢提出了永遠不可能得到答案的問題。

在拒絕逃避和直面自己的過程里,安然實現了個人的和解,也就是編劇口中的「不拒絕愛」,這也直接導致了她在面對「永遠不見弟弟」的要求時,最終選擇了拒絕。

影片之外

按常理,觀眾似乎可以實現一個影片的理解閉環,但對於現實中真正的「姐姐們」,這種理解存在巨大的障礙。

在豆瓣上,最高贊長評的標題為《作為一個姐姐,我為什麼討厭這部電影?》,點贊數近6000,遠超過另一篇點贊數剛過1000的主創團隊專訪。影片中的安然可以不拒絕愛,但在影片之外,傷痛遠比作品中所展現的更加深重。

豌豆也是一位姐姐,甚至同樣擁有一位身為家族長姐的姑媽,但她並不能共情《我的姐姐》,在看到一半時就已經感受十分不適。

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年她六歲,在家裡二胎降生那一天,母親做出送走她的決定。原因是:這一胎又是女孩,而母親要繼續備孕生男丁,無暇照料她。

當時的豌豆並不理解發生了什麼,她在姑媽家待了一段時間後想要回家時,才發現回不去了。兩年後,姑媽家搬到了城區,離親生父母家很近。豌豆經常隔著窗戶看家的方向,卻等不來父母的探望。「有一次,他們拎著水果來了,我以為是來看我的,非常高興,結果發現他們是來借錢。」豌豆說。

她的姑媽、也是她的養母,同樣面臨著身為長姐的巨大壓力。豌豆的親生父親經營公司不善,向姐姐求助,而在姐姐起早貪黑終於收拾好爛攤子,讓公司還清債務轉虧為盈後,弟弟卻理所應當地認為這是姐姐的義務,甚至會質問姐姐:「你為什麼不早幫我解決這些問題?」而後奪回了公司。

安然的姑媽

即便是豌豆也看不過去,她勸姑媽不要再管弟弟的事,姑媽卻始終放不下。在漫長的歲月里,整個家族和社會系統對姑媽的「長姐」規訓,早已使其喪失了抗爭的意願,在痛苦中被同化為系統的一員。

在觀影時,豌豆覺得有幾處情節難以理解。首先是弟弟的性格轉換,她並不認為一個「小魔王」弟弟可以在短期內變成給姐姐送溫暖的「小天使」。在「重男輕女」家庭里長大的男孩,更容易感知到自己享有某種特權,認為家庭資源理所應當由自己獨享。在父母雙亡的情況下,弟弟可能會變乖巧,但這種變化更有可能是出於生存危機感的無奈之舉,而非對姐姐的愛。

弟弟發脾氣

其次,豌豆認為影片有刻意煽情之嫌,在一個以情感為核心推動力的故事裡,這種用力過猛讓影片失真。比如,舅舅的女兒在婚禮上收到紅包時,突然難以抑制地哭泣;舅舅與安然之間產生的近似於「父女」的情感;電影里姐弟的難捨難分與溫情脈脈的結尾。

在豌豆看來,對於一個長期遭受剝削的「姐姐」來說,現實中突如其來的關懷並不會帶來溫暖,反而更讓人警惕,是不是身上又有哪些價值可以被父母和弟弟榨取。影片中刻意追求的轉變,只是經過粉飾的「圓滿」。

誰被綁架?

《我的姐姐》面臨一種個體敘事和集體敘事之間的矛盾。

從創作出發,編劇可以講圓這樣一個「姐姐」的故事,電影情節有頭有尾,完成度很高。但在電影的語境之外,安然卻無法被社會中更廣泛的「姐姐們」相信。

觀眾們吵的很兇。一方認為這種模稜兩可的結局依然迴避了現實問題,「姐姐」繼續為家庭犧牲;一方則質疑難道送養才是獨立女性的唯一選擇,這是不是另一種對女性的綁架?

在這部影片的討論區,觀眾們總難以避免提出一個問題:你是姐姐嗎?你是在重男輕女的家庭中長大嗎?

人與人的悲喜並不全然相通。更多現實中的「姐姐」無法被《我的姐姐》撫慰,卻發現它撫慰了一些遠離話題中心的人們。這些流淚的觀眾在一個理想化的故事裡,感慨於姐姐的不易,感動於姐姐的和解,卻在現實里很難切身感受她們的抗拒和憤怒。

更重要的是,大眾市場對於主流情感以外的表達包容度較低,導致一旦涉及這類現實中一地雞毛的問題,影視劇總不得不去做調整和處理,弱化現實中冰冷艱難的抗爭過程,以迎合更廣泛的受眾。

在電影《我的姐姐》中,外在衝突是幼弟的扶養問題,但內在衝突實則是父母突然離世,讓安然的一切愛與恨都沒有了源頭。她永遠無法得知「父母到底愛不愛我」,只能去拼湊一個自己想要的答案。

在影視劇《都挺好》中,蘇明玉最終在父親老年痴呆的情節中實現和解,導致該劇評分大跌。原著中對於蘇明玉父母那一代人的深入挖掘,也在影視劇改編中被大量刪減。

在故事創作中,疾病和死亡,總是可以製造衝突同時又能迴避衝突的重要橋段。

一位深受其害的「姐姐」齊語說,她已經對這類作品產生「PTSD」。她心裡清楚,所有的作品最後依然會落到對親情的呼籲,或者按修復親情的方向發展。這可能會感動許多人,但她反而會更加痛苦。現實生活中更多的情況是,「姐姐們」已經聽夠了這種教育,受夠了這些綁架。她更希望影片能夠告訴觀眾:姐姐不肯為弟弟犧牲、抗拒融入大家庭,不是孤僻和冷血,而是一種合情合理的正當訴求。

客觀上說,《我的姐姐》只是一部電影,電影並不必須承擔給出問題答案、撫慰特定人群的義務。 有影視從業人員表示,這種希望劇情必須走向一個極想法刻板了,並不利於創作和生產在缺乏「姐姐」視角的電影市場,觀眾對《我的姐姐》的高期待和內心訴求,的確讓這部電影遭遇了其他題材無須面對的巨大輿論壓力。

然而,從更宏觀的視角上看,《我的姐姐》難以平息的爭議,本身也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它只是現實汪洋的一滴水,折射出了在影片展現的兩難之外,還有更複雜無解、根植在鄉緣社會中的倫理困局。

集體式的馴化,貫穿在許多地區的生活習慣之中,建構了一個遠比想像中要更加龐大和沉重的系統。

在影片中,安然回憶起了不少來自母親的溫情和疼惜。但在豌豆的家鄉,母親們對男孩的看重並不會低於父親,甚至為了獲得認同,母親們積極求子,心甘情願不停地生下去,有時還會出現遺棄女嬰的現象。

而在齊語的家鄉,大人們之間也會流行一些不太善意的玩笑。在母親懷二胎時,他們會讓齊語去猜母親懷的是男是女,如果齊語猜弟弟,他們就會誇讚「生了之後給你吃雞腿」;如果齊語猜妹妹,大人們就會說:「那就只能給你吃雞屁股了。」

就在電影上映期間,齊語的父母建議她到離弟弟更近、更容易照顧弟弟的地區工作。齊語向父母發表了一番言論,表明自己與弟弟劃清界限、不要指望她為弟弟負責的態度。父親因此罵了她。

齊語說:「我得在他們面前立一個『人設』,以擺脫這樣的規訓。」但事實上,在父母不知道的地方,她偶爾也會關心弟弟的生活,不希望他的青春期過得像自己那樣潮濕和痛苦。

觀眾們在觀影時流下淚水後,除了因溫情結局而感動、對姐姐遭遇的同情之外,能否有更多對父母、多子女家庭乃至「重男輕女」觀念的反省。齊語 希望,姐弟之間的親密,不是因為父母口中的那句「你是姐姐」,而是雙方自由選擇下一種自然而然發展的結果。在親密的另一端,她也同樣擁有保持獨立個體和拒絕親密的權利。

在殘酷現實的冰山之下,「姐姐們」也在渴望一個屬於她們的開放式結局,從這個角度來說,她們雖然不信安然,卻與她「殊途同歸」。

註:文中豌豆和齊語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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